作者:锅锅

对很多人来说,进入阿里这件事带给人的荣耀感,不亚于高考考上一所 985。

作为一个标准小镇做题家,毕业后入职阿里巴巴,对我来说曾经是件特别骄傲的事儿。但是一切,都在这个 8 月初,改变了……

内部人管阿里那个事一开始叫歆悦事件,歆悦是那个女生的名字(化名) 。一开始,那个 “6000 群” 也叫“歆悦救助群(一)”,但是很快,有人改成了 “勇敢牛牛帮助群”。

因为那个女生的头像,是表情包【勇敢牛牛不怕困难】,可能大家并不知道牛牛是什么意思。外网对于 “6000 群” 的质疑,首要一点就是对于牛牛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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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在这种笨拙的努力和荒诞的误解中展开了。

周六那天,我是收到其他互联网公司的朋友发来的公众号文章,才知道发生什么。赶忙去登陆了内网,看到那篇著名的帖子。

在这个只有 22 年历史却拥有 25 万员工的企业里,有一个有效沟通的平台就是 “阿里味儿”。这是个类似于早年间天涯论坛的 BBS,在这里,你可以直接给 CEO 回帖,而且谁也没权力删掉另一个人的帖子。

此刻万丈高楼起,顶贴里有人写了个钉钉群号,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长期在体制内的一种自觉就是,不参与任何公共事件,因为你不知道背后等着你的是什么。可能是 “一网打尽” 式的开除,也可能是被贴上什么 “不友善” 的标签。在阿里内部,我知道有些隐形的规则,你不知道你在团队里会因为什么被打上“低潜”,这些暗处的眼睛,决定着你在这个体系里最终能拿到的利益(钱)。(注:在绩效考核的时候会对团队进行排名,靠后的人就是 “低潜”,但也可能先被暗中因为其他原因被打了低潜能。至于如何判断一个人是高还是低,还是个不透明的规则。)

但是当我妈都开始给我发文章,告诫我不要去喝酒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悲凉,自己之前高高挂起的心态突然粉碎,我接受那些可能的后果,我愿意做点什么。于是我加了那个群。

群里正在激烈的讨论,自发加进来的人很快就到了五千,六千。这群擅长项目管理的人,开始试图管理公司的良心。

说实话,这整件事给我最震撼的就是歆悦维权时的视频。她站着食堂,像一个疯子一样大喊“阿里男高管强奸女下属,全部都知道,没有人管”。

以我对这个公司招人标准的了解,这个女孩大概率是名校毕业,收入可以超过杭州市平均工资2-3倍。已婚,可能买了套价值百万的房子,代表着城市中产阶层的优雅和体面。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遭遇侵犯时,却也只能用一种乡野的方式来维权,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卸下所有文明的伪装,声嘶力竭。

我很难不共情。我想到我自己,原以为努力学习考好大学进名企,就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但是没想到在自身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刻,还是要像老家那些被强拆的亲戚一样跪在权利者的高墙外大声哭诉。

8 月 7 日 23 点,官方在内网对此事有了第一次的正面回应,“绝不容忍”、“成立调查组”。我密切关注着公司内网、外网的动向。其实在 7 号当天,内网的情绪就已经从愤慨慢慢转为 “能为歆悦做点啥” 这种非常实用主义的考量了,但是外网舆论滔天,但凡是热搜掉了一点,微博一定有人说资本又在压热度了。

真的没有压。我认识一个集团公关的朋友和我说,公关没在干活了,这件事已经触及道德底线了,没有哪个领导敢下这种命令。

看网上的评论会觉得这家公司在外界积怨已深,N 年前的言论都被挖出来了。破冰文化,马爸爸的某次演讲,明星公司到臭名昭著的 18 线县城暴发户,只需要网上的键盘侠动动手指,种种不相关的负面消息皆因这一事件而甚嚣尘上。

内网好多人用 “难眠的一夜” 这个说法,其实说的是 7 号这天晚上,那晚可能每个人都被自己身边的朋友、同学问候了吧。

我妈给我发了公众号的文章,又长篇大论写 “女孩子在外面不要喝酒” 的 N 种论据。为什么总是要求女孩子不要在外面喝酒,而不是叫男人关注自己的下半身呢?

其实我在这里工作时也面对过酒桌文化和破冰文化。但我认真想过,阿里有的问题,难道不是整个社会都存在的问题吗?有人在脉脉说,华为的销售,哪个不是喝到胃出血,才谈下来单。

刚入职的时候去陪客户,因为我是个相对于酒桌上的其他人来说资历尚浅的小姑娘,所以客户和领导都没怎么灌我酒。但是我眼见着同组的女同事,自告奋勇给全桌所有人满上,叫了一圈哥哥,最后喝吐了好几次,我扶着她在隔壁包间休息,男同事进来问怎么样了,她昏睡着,最后两个男同事一个人拎着她的脚,另一个抬着她的头,抬到了医院洗胃。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去理解她。看着她像个破旧的玩具被两个男人抬走,我就感觉那是我自己的未来。后来 “百阿”(注:一种集团内部对于新人的培训)的时候,组里的男人(真的无法叫男生,都三四十岁了)要求玩 “never have I ever” 的游戏。这个游戏就是你说一件自己做过的事情,如果在场有人做过,那么那个人就要喝酒。

一个男人说:他出轨过。

三四个男人都端起了酒杯。

另一个男人说,他约炮。还分享了他约炮如何不让老婆知道以及如何约不出感情的方式,就是出了酒店就把女孩的微信删掉。

还有个男人说,我嫖过。

一桌男人都喝起来,大家哄堂大笑。

后来又玩真心话大冒险,他们问组里最好看的女生,上次做是什么时候?最喜欢什么姿势。又对着组里另一个看起来就是 T 的女孩说,你们是怎么做的呢?

关键是,那个 T 也没有生气,就说用手啊。

处在那样一个场景里,仿佛你没有权利去生气。此刻如果你因为他们的问题拉下脸来,你就是搅局者,一个开不起玩笑的人,以及心眼小的女人。他们会说,“你急了” ,然后哈哈大笑。

我们女生之间会分享这些难堪的时刻,比如被男同事说了什么恶心的话。背后讲完,最多是“XX 真恶心”、“XX 一看就是那种恶臭男”。

这里没有女权的土壤。

在这里,你能很清晰地分辨出来哪些男同事是带有强烈厌女情绪的,他们可能在网上就是和你对骂、说你打拳的人。

而另外一些男同事,他们虽然是家里顶梁柱、儿子的好父亲、妻子的好老公,但他们很传统,只要聊到工作之外的事,话题最后总会落到劝你快找个好男人嫁了。那种语气,如果你稍微再敏感一些,就会觉得那是对女性的一种年龄歧视。

你会给他们找借口开脱,但是却不会说出来。某次我被一个男同事的一句话冒犯到了,我也只是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威胁道:“你说啥呢?我要打拳了啊。”,间接地用这种自我调侃的方式来表达我真实的愤怒。但很快,他们便觉察到了我和其他女同事的不一样,不再对我开一些性别玩笑。

在公司内网上,最火的帖子一般分两类:一类是性别相关的讨论;另一类是某个渣男又被爆了。

前一阵子,有个男同事被爆有七八个女友,被称为内网吴亦凡。帖子下,还会看到有些男生羡慕的言论。同时另一个热帖的内容,是一个男程序员抱怨相亲女生都看不上他,是因为女生们歧视凤凰男,而在他看来这些 30+ 的女生没资格挑挑拣拣。这个帖子引发了女同事们的围剿。不过也有同为男性的同事在帖子下给程序员扣分(类似在社区于表达反对),赢得了女生们的好感。

在一个只有女生的群里,大家把这个理性男生的回帖截图发出来,讨论的焦点在于没想到阿里还有这样谦和儒雅的男性,第二个焦点就是他有没有女朋友。

你能在阿里遇到一个尊重女性的男生的概率,会比你在大街上随便抓一个尊重女性的男生概率高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按照公司的本科率,应该统称为大家都是受过教育的人,那么,我们的性别教育程度又是如何呢?

毕竟,这是 “阿里郎”(注:阿里内部对于在阿里工作的男性的一种昵称)们最常见的标签。无论是有七个女友的 P8,还是觉得自己五十万年薪也可以包养女大学生的 P6,阿里郎们对公司的 “爱” 似乎确实比女生们更炽烈一些。

我自己曾经在一个活动上结识一位 PM,30 岁的年纪和他 P6(一般工作 3-5 年会有的职级) 的职级,不但没有让他感到自卑,反而引以为傲,并发表类似于 “不聪明,能进阿里吗?” 这样的言论。他们对于阿里的爱有很多复杂因素,除去确实高于全国普遍工资水平,还有做大 “民族企业” 的梦想,以及外界(尤其是外面的女性)对阿里人身价的认同。

内网上最多数量的帖子就是征婚贴,并且女性比例远远超过男性。一个生在萧山拆迁户家庭的富家女,学历样貌身高都出类拔萃,找男友的条件则是:希望有一个对我好,有事业心的阿里郎。帖子很火,很多男生纷纷艾特自己的同事,发表类似于 “不用努力了”、“就是冲” 这样的感言。当然是玩笑话,女性对阿里郎的认可,在于稳定增长的工资、抗打的职业履历,想买个绩优股,她们的考量也有道理。

但我自己可能不会选择在这里找另一半。阿里讲究 “气味”,如果你这个人 “气味对了”,才会招你进来。官方说法是符合价值观的人。但是我总感觉,在杭州这个二线城市里,阿里散发的气味儿就是一种强大的集体性观念,一种抹杀了个体差异性的味道。他们大部分人都遵循着传统的社会道德观,因此在歆悦事件发生的时候也会选择站出来,甚至还有男同事说要去打王成文。他们是好人,也是这个社会大多数的正常人。

但是硬币的另一面,也有一些人在传统而淳朴的价值观下,不接受其他不一样的意见。对于 LGBTQ 的态度,对于保护女性权益的态度,对于反对 996 工作制的态度……在那些微小但又无法忽视的生活细节里,你会感受到像在自己老家一样闭塞的压迫感。整齐划一的力量,裹挟着你往前走。

在杭州买房,嫁个阿里郎,拿股票,养老。我们都有美好的中产生活。

还好,没人来问我。群里朋友也暂时没听说有 HR 在盘查参与者。我担心的一切都没发生。8 月 8 日,逍遥子发声。9 号,第二则官方通知下来,牛牛群第一个起草的倡议书被顶上了热搜。

但是网上依旧有人说,这是阿里的公关。直接抹杀了这六千人的存在。

我,我们,一共六千多个阿里人,我们确实存在,这个群也确实存在,每个人都在里面说过话,那个被外界传成 “公关行为” 的倡议书,有我们每个人所认同的信念与价值。

内网的帖子,从事发第一天到现在,每天都有人在反思。我没去过别的公司,不知道其他公司会不会在这样的公共事件发生后,大家都像自己家着火了一样持续关注并反复讨论。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能看出来是真的在为公司着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也有人会跳出来反对,指责你为什么你为资本家说话?还好不一样的声音不会被禁言。因为公司的内网有个规矩,就是不能删帖,你想删帖,只能自己点一下编辑,然后删掉所有字,再附上一个结贴。所以言论的自由在这里是真实存在的。

我没办法和资本家共情,我是驴学拥护者之一(注:驴学是一位 90 后阿里人在离职前发在内网的一个帖子《致阿里》,其中一句著名言论就是 “你不能一边抽我一边还要我爱你”,以讽刺公司的 996 制度和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因为这篇帖子,我开始想,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更好一点呢?还是说,其实哪里都一样。想了很久,没想到遇到了王成文事件,我决定和主管提辞职。

很复杂的心情就是,你不知道只有阿里这样,还是杭州的公司这样,还是全国都这样。

这样是哪样?我也不知道。你可以把我所有的言论放大去解读,反正我也不代表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