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晴 / 编辑:槐杨

郑先生和雅丞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两年前,雅丞怀孕,郑先生陪她一起去产检,发现她有「纵隔子宫」和「帆状胎盘」等高风险问题,容易引发早产和大出血。后续的生产中,他也看到了一些血腥、恐怖、女性毫无尊严感的画面。在郑先生原本的印象中,生育是一件简单的、顺其自然的事情,但当他真的陪着妻子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的认知被彻底重塑了。

在女儿一岁时,郑先生写了一篇日记,讲述自己看到的生育过程。在他的印象中,总是女性在分享她们的生育经历,却少有男性讲述。他希望提供另一个性别的视角,让人们更好地了解这个大部分人口中的「小事」。

其实在他写下日记之前,雅丞也写了一篇同样主题的日记。将夫妻俩的讲述放在一起看,一些很有意思的对照发生了。

例如,雅丞没有觉得自己孕期腰疼很严重,但丈夫觉得她非常难受;她觉得自己心态很好,做了很多心理准备,但丈夫发现她非常焦虑。郑先生把妻子生产之后的五天称为「有孩子之后最轻松的五天」,但在雅丞的视角里,那几天她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人物》找到了这对夫妇,分别跟他们聊了聊生育这件事,我们发现,围绕着生育的整个过程,这种对照一直在发生。更明显的对照,发生在生育之后。

雅丞在怀孕期间遭遇了裁员,她的职业生涯因为生育被迫中断,郑先生的工作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他负责了房贷、家庭开销,给妻子每个月3000块工资。雅丞觉得育儿没有过多地影响自己的精神生活,但丈夫发现,两人的话题已经从工作、好玩的地方、新鲜的事情变成了孩子、孩子、孩子。妻子在生育后感到了一种更紧密的家庭的联结,但丈夫觉得自己跟妻子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但在生育非常艰难这件事上,他们始终一致。他们也都承认,孩子让他们的小家庭变成更紧密的共同体,夫妻之间,多了一种「革命友情」。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妻子:雅丞

31岁,全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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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跟家里的女性长辈聊起生育,她们会把这件事说得特别轻松。我曾经担心妊娠纹,我姨说,你看,我跟你妈都没有,你肯定不会有。我妈说,生孩子就痛那么一阵,特别是顺产,没多疼。她们拿别人的案例安慰我,你看,你嫂子生了两个都是剖腹产,现在恢复得也挺好。

但我自己生完孩子后发了一条朋友圈:「生孩子这事儿真不是人干的」。

其实我和老公从恋爱到结婚,本来是朝着丁克方向发展的,因为一直没有找到要孩子的意义,提起来只觉得麻烦,觉得生孩子太可怕。直到结婚两年后,我快要三十岁,我问自己,「真的决定不要孩子了吗?我可不想35岁了还要去怀孕」。

于是,在反复思考各种要孩子的意义,比如父母催得太紧、有孩子养老、到了年纪就生吧,等等,终于有一个理由说服了我也说服了我老公:我跟我老公的爱情挺幸福的,我真的想跟这个人体验一下有孩子的爱情是什么样,我们如果生个小孩,会像谁?我觉得这件事情很美妙,很想体验。

我一直很焦虑身材和身体健康。女性年纪大了,身体的基础代谢逐年下降,怀孕的风险更大,生育之后身材也难恢复。我跟老公说,既然我们已经达成共识,那还是尽快生。一个早上,我测出了两道杠,当时其实没有太大的感觉,还很怀疑是不是测错了,这就是怀孕了吗?

我们两个什么都不懂,站在原地查要不要去医院。实际上从月经停潮到怀孕三个月这段时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比如腹痛、出血等等,是不需要去医院检查的。但我们就是那个有特殊情况的。有一天我上厕所,发现内裤上有褐色的分泌物,我慌了,跟老公火急火燎去医院挂急诊、做B超,从那时开始,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出现。医生说:「没有孕囊,怀疑宫外孕」。

我很懵,去做了阴超,幸运的是,孕囊没有在子宫外,只是很小。但不幸的是,查出我是「纵隔子宫」,一种先天的子宫畸形,一个纵膈把子宫一分为二,导致宫内环境狭窄,怀孕后期得控制饮食,不能让宝宝长得太快、太大,不然容易早产。

当时跟我老公商量过,要不要终止妊娠,但看过资料、问过医生之后,好像也没有到太危险的地步,就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接下来在医院建立孕妇档案、日常产检,进入比较平稳的养胎过程中。到24周的时候,我去做NT检查,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帆状胎盘」——孩子的脐带没有完全附着在胎盘上,而是通过血管和一些膜连接着胎盘,像船上的帆一样。

医生说,孕后期临盆的时候,一旦羊水破了,宝宝的头很容易压迫到脐带的血管导致破裂,宝宝会缺氧,我也会大出血。这个状况非常危险,意味着我不能等着羊水破了顺产,只能剖腹产。

我更懵了——纵隔子宫容易早产,帆状胎盘不能早产,就像左右互搏一样,我一下子觉得,怎么怀孕这么艰难?

怀孕前我看了很多资料,大概能想象怀孕是个什么样的事,我觉得自己没有特别焦虑,但老公说我特别焦虑,可能他看我的视角跟我自己的感受不太一样,我还是安心养胎,控制饮食,不让宝宝长得太大。到孕后期,我躺在沙发上,肚子隆起来,感觉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在踢我,或者在打嗝,肚皮一阵一阵地有不舒适的感觉,但我会意识到,肚子里面真的有一个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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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5月,雅丞怀孕34周,恰逢她的生日,郑先生为她拍下这张照片作为留念  受访者供图

怀孕36周+6天的晚上,我的肚子突然猛地动了一下,一股热流控制不住地淌下来,我抓住快要睡着的老公大喊:「破水了!破水了!」

老公弹起来打120,他提着之前收拾好的行李箱,医生用担架抬着我,一起上了救护车。我被推进医院抽血,带手环,麻药打完了,我就睡着了,意识很模糊。

直到医生把我叫醒,让我看宝宝还有脐带,我一睁眼,看到了打着圆圆的结的青灰色脐带,这个叫「脐带真结」,很罕见。给我手术的医生说:「快拍个照,打这么一个死结太少见了,把她叫起来给她看看」。医生接着说,「恭喜是个女宝宝哦」,然后把孩子的脸跟我贴了贴就拿走了。

我看到小孩没什么感觉,就是小小的,黑黑的,一看就跟我老公长得像,鼻子、眼睛、嘴巴、肤色都像。我唯一的感觉是,是个女儿,我老公应该很开心,很幸福。

2

再醒过来我已经出了手术室,去观察室待一晚,然后回到病房。算下来我一共在医院住了不到五天,第三天就可以下地走路,医生都说我恢复得很好也很快。但这只是一个大概过程,真实的生育是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送到医院后,我度过了非常煎熬的五天。

在救护车上,我开始阵痛,就像有人拿刀在锯我的肚子一样。阵痛时间越来越长,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度秒如年;被推进观察室后,我肚子上压了一个沙包,帮助我收缩子宫、排出恶露。没有家属,只有一个护士隔一个小时进来一次,给我压肚子。开始麻药劲儿还没过,下半身没有知觉,等到麻药慢慢退掉,我疼得死去活来。我刚刚剖腹产,肚子上被划了7层,伤口刚缝上,伤口下方一两指的位置要被用力按压,每压一次就感觉肚子被撕开了一次。我不记得自己被压了多少次,简直像地狱一样。

更痛的还在后面。手术的时候医生害怕大出血,在我子宫里塞了纱布,在我回到病房之后才拿出来。医生一只手按着我的肚子,一只手伸进我的下面,从子宫里把纱布拽出来。没一个小时医生又来了,想确认一下有没有大出血,来了一波「手掏恶露」,最后说没事,出血不多。但我痛得眼泪根本止不住,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么痛啊!生孩子为什么这么难啊!我好委屈啊!好丢脸好没有尊严好狼狈啊!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可以说,从羊水破了的那一刻,尊严这种东西就没有了。

医院要求我们买一个便盆,它有两个作用,一是我插尿管的时候,尿管连接尿袋,老公隔一段时间把里面的尿倒进便盆,再去倒掉;二是拔了尿管之后,如果没有办法下床,我就得用便盆在床上解决大小便。我咬着牙翻身,不管再怎么痛,都下床自己去解决。后来我老公夸我,觉得我很有勇气,很坚强,我想说,是我自己心理上真的过不去,那实在是太尴尬了,我死也不要。

一个女生如果没有经历生育,无法想象会有这样的处境,自己像一坨肉一样摊在大家面前。当时我感觉非常的无助,能依赖的只有我身边这个人。

相比这些,其他的事情不值一提。比如怀孕的时候孕吐,腰疼,走路走久了整个腿酸胀,不能上蹲厕,只能坐马桶。成都一些商场是蹲厕,前期我还能扶着隔板一点一点往下蹲,30周之后,我得去找那种残障人士上的马桶,自己带点湿纸巾擦一擦再用。怀孕了剪脚趾甲、穿鞋子、系鞋带不方便,都是老公帮忙。这都是小事。

我身高168cm,怀孕之前128斤,孩子出生的时候我接近150斤。我觉得胖得挺明显的,老公说不明显,他说喜欢我现在的样子。但我接受不了,想回到原来的体重,又很难瘦下来。

生小孩可能会有一些后遗症。大部分女性都会有腹直肌分离、盆底肌松弛导致的漏尿等问题。我去做产后检查,那个机器会有一个棒状物伸进阴道里,医生说,跟着我的口令,我让你夹你就夹,我让你松你就松,我让你夹住不要松,你就夹住不要松。我知道这是为了我好,但还是有一点惊讶,生育之后我没有了耻感,别人也默认你不在乎这件事,很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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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坡道上的家》

3

孩子出生之后也是噩梦。

我妈妈来照顾月子,她说,你不能吃任何水果,因为水果是生冷的;不能吃芹菜,因为芹菜味道很冲,你的奶也会很冲;不能吃牛肉,牛肉有风气;不能吃丝瓜,宝宝喝了你的奶要拉肚子;不能吃任何炒菜,但凡炒的都有火气;不能吃酱油,伤口要变黑;不能吃味精,宝宝发育会畸形……每天就是排骨炖冬瓜,猪肝直接用开水烫了就让我吃,或者猪肚炖一大碗汤,放在我面前要我配着吃一大碗饭。我吃得一个礼拜都没有拉过大便。

对一个女性来说,怀孕之后,她的世界就彻底发生了改变,很多事情都要以孩子为第一标准,而不是自己。比如奶不多,我妈会责备我,说「都是因为你不好好吃,你不按我说的吃」。我跟她大吵一架,吵到最后,两个人对着哭。

除去妈妈、婆婆过来照顾我的三个月,后面的时间都是我跟我老公两个人带小孩。他白天要上班,我在家里照顾孩子吃饭、睡觉。孩子五六个月时,开始抗拒喝奶,我得了乳腺炎,手按一下乳房就会刺痛,像堵了个石块,奶水挤不出来,她也吸不出来,她哭,我疼,特别煎熬。我加了一个母婴群,发现乳腺炎很常见,十个妈妈里面,可能四五个都经历过。

除了这些,更大的感觉是,我发现自己没有自由了,不能想出门就出门,想吃饭就吃饭,想上厕所就去厕所,必须得有个人看着孩子,或者把她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有一次我生病,烧到39度,没办法,只好叫我妈妈来。我妈马上买了高铁票,第二天就过来,她来了我才能去医院挂水。出门很麻烦,得随身带吸奶器,去朋友家,得先找冰箱在哪儿,奶要冷藏。

母乳喂了十个半月,因为总会有一边的奶更多,觉得这边喂奶比较舒服,就会涨得比较大。断奶之后,乳房一边大一边小,有一阵子我很介意这件事。

成为妈妈之后,心态变化很神奇。以前路上就算有小孩,我也看不见,自动屏蔽。但是生了孩子之后,走在路上就发现到处都是小孩。以前看到小孩被烧伤或者得白血病之类的新闻,我都没觉得怎么样,人类的悲欢本来就不相通,现在比以前能共情得多。以前看到小孩在地铁上疯跑,我觉得这个小孩很烦,他的父母没管好,当了妈妈之后,第一反应不是嫌烦,是想到他的父母应该挺辛苦的。担心的事情也变多了,孩子走着走着突然坐在地上,我心里会咯噔一下:脏不脏?会不会感染什么细菌?

我开始焦虑家里没有存款的问题。以前我们是有多少花多少,生育之后,觉得小孩子可能生的病太多了,有些病看起来是小概率的,但只要有可能性,对一个家庭来说就很危险。我最近跟老公商量给全家人买保险,但我老公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一方面多了一部分家庭支出,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买了保险跟不买没有多大区别。毕竟钱是他赚来的,我们暂时搁置了这个事情。

4

其实最给我冲击的一件事情是,怀孕5个多月的时候,我被公司裁员了。公司给出的理由是疫情导致公司效益不好。我跟我爱人开玩笑,领导也觉得裁掉一个孕妇很划算。

我曾经是UI设计师,在上海工作,薪水在15k左右。2016年,我27岁,在路上遇到一起车祸,有个人当场死亡。我发现很多事情都需要有人帮你签字,自己没有签字的权利。为了这个权利和责任,我决定结婚。结婚后,考虑到买房压力,我跟老公从上海来到成都定居。

自从来到成都,我的职业开始走下坡路,找工作要两三个月,薪水也变成了8k。大部分公司连面试机会都不给我,面试时会问我是不是结婚了,有没有计划生小孩。我回答,「未来三年没有计划生」,面试官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他们显然不相信这个答案。

怀孕被裁,我跟公司谈判,拿到了赔偿,之后,我没再找工作,在家养胎。这是社会对女性不友好的地方,直到我自己经历了,才真实地感受到这种不友好。决定生小孩的时候,我本来觉得可以一直工作到生完,休完产假还可以继续回去工作,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裁掉了。

我跟老公商量过,0到3岁是很重要的阶段,还是希望由父母来陪伴孩子度过,我就先做全职妈妈,到现在已经一年了。老公现在的工资14k,每月房贷3900元,又开通了亲密付来付家庭开支,他每个月给我发3000块,供我自由使用。他说自己能力有限,等到工资20k的时候就给我发6000块。

等到女儿上幼儿园了,我应该会继续找工作。我知道回不去设计行业了,UI设计师迭代很快,生孩子、育儿,如果三年没有接触过项目,不会有用人单位愿意冒险雇用我。而且我已经30多岁了,生了小孩,时间精力怎么跟00后刚毕业的大学生比?

生育一年,我觉得我们两个的爱情没什么变化,我也不会去想「生了个孩子老公会不会更爱我」,但两个人经历过了这些艰难,还是会有一种革命友情,你有你的困难,我有我的困难,家庭意味着大家可以相互支撑、扶持走下去。

我老公很好的地方在于,他把带娃这件事情做得非常自然。他说「我来带孩子」,而不是「我帮你带孩子」。女儿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是他负责洗澡。父亲能参与到自己女儿洗澡这个环节的时间非常有限,3岁之后他就不能参与了,他很珍惜。

不过我前一段时间很生气,因为我跟他都写了日记讲生小孩,但在我的日记下面,很多人阴阳怪气地说「祝你三胎」,而他的日记下面都在夸,「好老公」「好丈夫」「家庭一定很幸福」。其实在我看来,他只做到了他的本分而已。在我们的社会里,大多数人觉得女性就该付出生育的代价,就该承担育儿的责任、家务的责任,男性只要分担了一点就会被夸奖。

整体来说,有了女儿之后,我觉得这个家庭被血缘联系在一起,更紧密了,有一种以前没有过的幸福感。

有一天我跟老公坐在沙发上,看着女儿跟猫玩。她说着一堆含含糊糊的听不懂的音节,一会儿摸猫,一会儿又对着我们开心地笑,我觉得那个时刻非常幸福和柔软。很快她就开始捣乱,她去舔一只猫的毛,跟猫互相舔,我赶紧把她拎起来扔一边,很气又觉得好笑。孩子真的太可爱了。以前同龄的朋友说,有孩子后,你得到的幸福会盖过曾经受到的痛苦。现在我也有点这么觉得了,孩子给我带来了很多不一样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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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跨年,雅丞和郑先生都会拍一张照片纪念,2021年,家里多了一个小生命,照片里也多了一只小小的手  受访者供图

丈夫:郑先生

30岁,产品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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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妻子怀孕前,我对生育这件事了解不多。

我们曾经讨论过要不要每次产检我都陪着去,当时我天真地觉得这就是一个例行检查,如果我真的很忙,让她一个人去应该也可以。然而第一次检查就是当头棒喝,查出了纵隔子宫,我开始担心妻子的身体,担心那个小小的孕囊。

前面3个月有惊无险,我们按照流程去产检。因为没有经验,问题又出现了。我们觉得急诊B超能插队,可以节省时间,结果发现急诊只能做B超,其他产检项目要去门诊。我们挂号也随心所欲,随便选择医生,后来一个很好的医生骂了我们,说要保证挂一个医生的号,这样才能熟悉妻子的情况,做出更准确的诊断。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我们建档时候档案袋贴着绿标,但从子宫纵隔这个情况来看,我们应该是重点观察的黄标。到后来,妻子又检查出帆状胎盘,我更惊讶了,本来以为生孩子这个事情很简单,就是怀孕,然后等着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突发情况。我发现,妻子怀孕后,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有一个新的话题。

刚怀上的时候,话题是我们要不要去做检查?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出现褐色的分泌物的时候,话题是孩子会不会掉?能不能留下他?有孕吐反应的时候妻子特别焦虑,因为孕吐要么是清晨,要么是晚上,但如果没有孕吐,她更加焦虑,孩子是不是没了?她把孕吐当做孩子还在发育的信号。

检查出帆状胎盘的时候,话题变成了千万不能早产,千万不要羊水早破,万一我一个人在家羊水早破了怎么办?到后期,话题变成到底是顺产还是剖腹产?顺会怎么样,剖会怎么样?孩子怎么一直是臀位,是不是转不过来了?

每次产检完回来,妻子都会一直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搜索检查结果好不好。我跟她说,百度看病早晚出人命,这些都是很常见的。但其实是我没有理解她的焦虑,也是因为对生育的无知。整个怀孕期间她的情绪波动非常大,很焦虑,很委屈。有一次她坐在沙发上跟我说,为什么孩子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在查,我自己在看,你什么都没有做?说完就哭了。

我当时懵了,然后觉得我该系统学习一下,看了几本生育科普书,书里有非常多的案例,比如生产时候遇到大出血的,孕期得糖尿病、高血压、重度子痫的,还有各种各样的产后后遗症。我一直都知道生育有风险,知道会涉及生死,但总觉得概率没有那么高,我们会是幸运的人,看了书之后才发现幸运是少数。我深刻理解了妻子说的:「每一次产检可能都会有噩耗,我一个人承受不住。」

这之后,我对她语言上的安慰少了很多,我会顺着她的感受去说,肯定她的情绪,陪着她。如果她哭了,我就帮她把眼泪擦了,然后抱抱她,跟她说对不起。之后我再想办法改善我自己,看看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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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产后调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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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怀孕和生产的过程真的很艰难。

大部分的孕妇都应该每天适当地走一走,但我妻子情况特殊,每天散散步都不行。有一段时间她在家里面憋疯了,我带她在小区溜达一圈,去产检的时候被医生骂了,说你想走生完孩子爱怎么走怎么走,你现在就乖乖在家躺着。

那个时候我们住的房子只有浴缸,但不能泡澡,因为温度高,血液循环快,容易高血压和引起胎儿不适,只能站着洗。我叮嘱她,你洗澡一定是我在家的时候洗,我得盯着洗,这听起来没羞没臊的,但是非常重要,在浴缸里面滑倒非常危险,有两三次,她不等我回家自己把澡洗了,我冲她发过脾气。

腰痛伴随了她三分之二个孕期,痛得睡不着,她经常和我开玩笑,「睡觉就像上刑,等卸货了就刑满释放了」。我观察过她翻身,要先用手臂的力量把自己上半身撑起来,把另外一只脚抬过去,再把身体慢慢翻过来。如果是下床,更慢,上半身撑起来后,屁股得悬空,慢慢往床头挪,然后身体转到床沿那边,把脚伸到地上,用手扶着床沿站起来。如果没有人帮她,下个床要花2~3分钟左右,中途还要休息一下。

那时候我感受更多的是无助,能帮她做的事情太少了,只能晚上帮她揉揉腰。不过她自己觉得这些没什么。可能跟生产的痛苦比起来,这些都是很小的事了。

去年7月的一个晚上,妻子和我说羊水破了,我赶紧去叫丈母娘,打120急救。打电话的时候我语无伦次,但是来的医生和急救人员都很淡定。跟我一起抬担架的大叔一直抱怨妻子太重,当时我真的很恼火。

到了医院,妻子被送去准备剖腹产手术,我被叫到护士台,面前是一叠等我签字的单子——病情通知书和手术知情书,我都不敢看,一直在机械地签字。

产房外,四个家庭在等待,算上我和丈母娘,一共有三个丈夫、三个母亲。有个家庭是顺产,时间很久,护士让家属买一些能量棒送到护士台。还有一个家庭,顺产不是特别顺利,医生出来让丈夫签病情知情书,说可能会用产钳。他母亲有点迟疑,说用产钳之后小孩子的头型会不好看。我当时很震惊,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其实是在保证产妇以及孩子的安全,只想到头型不好看。还有一个产妇是顺产转剖腹产,出现了大出血。在外面等待的是她的妈妈,一直在喃喃自语,为什么我女儿会遭遇这样的情况?

大概凌晨2点,护士出来叫家属名字,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小小的,黑黑的,抱着她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神奇,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是从妻子的肚子里孕育出来的。

护士说,妻子是剖腹产,由于胎盘位置在子宫纵隔处,血管密集,可能会大出血,所以做了填纱布处理,如果止血不理想可能还要做手术,有可能会切除子宫,又让我签了个知情同意书。那个时候我脑子嗡嗡的,护士后来对我说「生了个女儿」,我脑子里一直循环那句话,后面她说了什么我完全没有记忆。

悲喜交加。我居然有一天真的能有一个女儿,我生命中最大的梦想似乎已经实现了。但是我的妻子可能会大出血,她还躺在手术室里,她会不会有危险?如果出现了危险我该怎么办?我丈母娘坐在那里玩开心消消乐,我后来问她这件事,她说其实她也很紧张,用玩游戏来缓和情绪。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到产房外,8:30妻子被推出来,那个时候我已经绷不住了,说话都是哽咽的,觉得她太辛苦了。她的脸色非常苍白,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是个女儿,你开心吗?」

我当时想,生孩子太不容易了,我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女儿,感觉我妻子用命帮我完成了梦想。所以取名字的时候,我妻子叫雅丞,女儿就叫雅幸,是我「承雅之幸」。后来妻子制作了一个纪念品,上面写的是「郑雅之幸」,她觉得女儿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幸运,她不需要我感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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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一周岁的时候,雅丞和郑先生去定制了一件纪念品。写的字是「郑雅之幸」,女儿的名字也来自这里,叫作雅幸  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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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被推出产房之后的五天是有孩子之后我最轻松的五天,但她的痛苦还在持续。在我以前的认知里,生完小孩,母亲的痛苦就结束了,但她后面两三天一直被压肚子,我不知道有多疼,只能看到她的恐惧,一有护士过来,她会带着哭腔问,「你来干什么,你不会需要来压肚子吧?」恐惧到了这样的程度,其实护士是来换药的。

第二天,医生来取填在子宫里的纱布,我本来应该回避,但是觉得我应该知道妻子究竟经历了什么,就看了取纱布的过程。

她的身下的产褥垫上全是血水,医生的手直接伸进妻子的阴道和子宫,抽出来4条纱布,每条纱布大概一米长,又带出来很多凝结的血块、血水。我去给妻子打水擦身体,刚回来,医生又来了,带上手套要给妻子指检,看宫内是否有大出血迹象。医生把手指伸了进去,转了几圈,妻子整个人都是紧绷的,用力抓着我的手,指甲都要嵌到肉里面,疼得满头都是汗。那个场景,太真实了,太血腥了,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忘记。

妻子很勇敢也很厉害,她第二天就能翻身,自己扶着床的护栏挪动身体,第三天就能在我的搀扶下下床走走。她后来告诉我,不愿意让我给她端屎端尿,太没自尊了。但到后来,她自己也不再在意了。一开始我们想住单人间,但没有了,住进了双人间,一个帘子隔开两个家庭。后来医院通知我们有单人间了,妻子说,还是住在这里吧。到了那个时候,相比隐私、自尊,她更在意身体上的舒服,换个地方就得折腾一通。

其实,人在最基本的健康得不到保证的时候没有自尊可言。我爸以前出车祸,住院的时候也是我妈给他端屎端尿,我看过那个场景,所以在妻子进产房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想等我年纪大了,出什么意外了,我也会面临这样的情况,需要妻子的帮助。

妻子能走路之后,我们俩靠在医院楼梯的栏杆上闲聊,我才知道女儿还有脐带真结,很有可能宫内缺氧导致胎停。子宫纵隔、帆状胎盘、脐带真结,三件事都发生在我妻子生育的过程中,我彻底被重塑了认知,生育的风险真的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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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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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出生之后,我休了20天的陪产假,手机里全是闹钟,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三个小时喂一次奶、拍嗝、洗奶瓶、消毒,再三个小时喂一次奶、拍嗝、洗奶瓶、消毒……

除去照顾女儿,还要陪妻子,看她的恢复情况。我发觉生育给女性带来更多的认同焦虑和身份焦虑,特别是生育后的一段时间,一方面是激素水平的原因,另一方面很多家庭会在生育后过多关注孩子,母亲需要面对自己从产前全家中心变成孩子的附属品,有很大的落差。

妻子月子里奶水少,丈母娘说母乳最好,她对着小朋友说,「你妈妈不好好吃饭,导致你也没奶喝」,还管妻子叫「奶牛」,跟小朋友说,「宝宝饿了,我们去找奶牛妈妈。」我一度很生气,后来发现我妻子也开玩笑说「我现在就是头奶牛」。我不敢跟丈母娘说什么,怕引起家庭矛盾,但妻子也这么说的时候,我很严肃地批评了她,你不能这样说,自己物化自己。

我其实能明显感受到妻子情绪低潮,对母亲这个身份的焦虑也让她在母亲的责任范畴里更加敏感,面对指责反应也更激烈,她会非常的抑郁、自责、委屈。

失去的工作机会对她影响也很大。家务真的很难有成就感,又像无底洞,永远有事情在等着。我很希望她在小孩三岁之后找一些事情做,我害怕她一直做全职妈妈,会越来越否定自己。

我不太敢现在跟她聊这些,压力在她那里。对于企业来说,像我妻子这样的情况,大部分小公司不敢聘用她,这涉及到女性在职场上的劣势。这不仅仅是企业的问题,政策等等方面都会有一些问题,比如现在已经开放三胎,我妻子这样的女性去面试,会被默认为是一个有很大可能再次生育的人。种种原因都决定了她们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

相对妻子,我更多时间还是花在了工作上。孩子的成长我参与不多,到哪个月龄应该做什么了解得特别少。比如有一个新玩具,开始女儿不会玩,过几天我尝试教她玩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玩得很好了。她居然会玩这个了?妻子说,她前两天就已经会了。

妻子承担了很大一部分的育儿责任,她一个人带孩子吃饭,一个人教孩子学习,所以我每个月给妻子3000块钱。首先是因为我的工资除去房贷、家庭开支差不多剩下这些;另外这些钱不是补偿,而是给她的工资,家务成就感极低,带孩子也是,这份工资更多是出于认同。

工作上我也开始多一些考虑,最近想换工作,会考虑我要找一个很忙的工作,还是相对闲一些的工作。我希望有时间陪孩子,但要加班的公司开出的待遇非常好。我想要去创业,会想风险会不会太大。还有怎么分配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分给工作、孩子、妻子还是自己,我需要去做选择题。

生活上也有一些变化。以前我和妻子经常一起喝个酒,聊聊天,妻子喜欢漫威,电影上映了,我们俩第一时间去看,现在不行,以前说走就走,现在除了孩子,要带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奶瓶、热水、奶粉、尿不湿、湿巾纸。旅行这两个字基本上等于遥遥无期。以前我们聊天,聊工作,聊最近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现在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我们的孩子又怎么样。有时候我跟妻子说,我觉得我们有点太关注孩子,而没有关注到对方。

我觉得,结婚其实是找一个合作伙伴,两个人去做一些双赢的事。能够长远合作下去,最关键的是不能让另一个人吃亏,我们是作为一个家庭、一个团体在做决定,寻找最优解。一起拥有一个女儿就是一件双赢的事。我们考虑过两个人都工作,让父母来帮忙带小孩,但可能会出现很多矛盾;或者请个保姆,但还是更希望孩子3岁前能更多感受到家庭的爱,所以商量决定,她先全职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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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坡道上的家》

在亲密关系里面,人的天性是变得放松,容易把不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我父母那一辈就觉得对外人要好,对家里人可以应付。经历过生育,我觉得是相反的,恰恰因为我们是亲密关系,所以更需要小心翼翼经营,而那些没那么亲密的关系应付就行。越亲密的关系内部,两个人越不计较得失,更加需要认同、理解、反馈。一个人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但是另一个人不能觉得理所应当。所以,我补偿不了妻子什么,妻子也不需要补偿,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共同面对这件事,面对家庭的困难,协商解决方案,然后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