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溪林
刚刚过去的两周,标志着我国在推进可持续发展议程中又一里程碑的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第一阶段)在昆明闭幕,政企代表、环保人士、组织代表纷纷表示要实现保护生物多样性、建设好生态文明,不仅需要各方努力,也要求大众参与,提高公众对环境污染和环境风险的知情权。
在这个十字路口,我们将目光投向一个民间环境行动者,独特的艺术家 – 坚果兄弟(简称“坚果”)。他身体力行,姿势清奇,在过去的几年时间,用戏谑的行动介入多个地方的环境污染之痛,在公众目光下制造生猛有力的艺术项目。
我们对于他的关注不仅在于其创作背后的环境素材,也在于他站在环境和艺术双边的异类身份里勾勒的新视角,比如,作为一个“搅局者”的体验、影响和局限。
作者:游溪林
编辑:TMRW
01
重金属乐夏的全国巡演
2020年12月,湖北小伙坚果兄弟在社交软件上传了一个新的活动通知:重金属乡村巡演2021 – “听重金属音乐,喝重金属水!”
一张照片紧随其后,照片上几个拿着乐器的男子依次扎开马步站在植被稀疏的红土地上,背后是一道肃然拉起的红色横幅。
这张拍摄于2018年的照片,所在地是陕西省榆林市小壕兔乡。当时,坚果正在通过网络曝光这里长年累月的水环境污染问题。在这片毛乌素沙漠南端的风沙草滩区,饮用水中的铁、锰等重金属严重超标,地里长不出新苗,村民也接二连三患上怪病。
为了给受污染影响的村民“代言”,坚果找来了职业摇滚乐队,在受污土地上搞重金属演出。他把用9000瓶用农夫山泉纯净水和村民换来的超标地下水,运到了北京798艺术区做的一场名为 “‘农夫山泉’有点锰” 的展出,是当时环保圈热议的新闻。这个项目在后续引发的一系列社会关注中,推动了榆林市从环保局到生态环境部接连做出回应,承诺做出治理改变。
在小壕兔创作的“带盐计划”是坚果的环境艺术代表作之一。尽管一直用“艺名”,做的项目多了,坚果兄弟便成了外界认识他的代号。好奇的人对这位艺术家的了解大多始于2015年。那一年,他带着做油闷大虾老板赞助的一万五来到北京。彼时的首都,还是冬天会连日笼罩在褐灰色滤镜,空气充满呛人气味,靠雾霾频频出圈国内外媒体头条的“雾都”。11月份的深冬,在如此状态里推着工业吸尘器在大街小巷行走的坚果进入了大众视野。
据媒体报道,他把在地标性建筑附近走了100天收集的雾霾中的尘埃,这是些飘散在空气中肉眼不可见的 PM10、PM2.5 等微小颗粒物,与陶土混合,在河北唐山一家制砖厂烧成了一块砖。当时正值巴黎气候大会召开前夕,这块“雾霾”砖引发了很多关注和讨论,空气污染在“实在”的形态下,成为了舆论里具象化的存在。
将污染议题从固化的空间与地点拎出来,邀请大众与专业人士共同审视隐密的矛盾,坚果用充满隐喻的符号和后现代式的幽默感,杂糅、拼贴,放大与公众生活息息相关却鲜少被舆论触达的议题,意图激起人们关于环境正义与权益保障的讨论,也让专业人士可以在其基础上展开更深入透彻的调查。
从2015年的“尘埃计划”开始,坚果陆续发起了几个环境艺术项目,走访不同的田野,希望为缺乏话语权的群体发声。
除了环境,他的作品也关注城中村、性少数。作为一个艺术家,他对人与社会系统间的关系始终保持敏感,也试图用不同的眼光注视富裕社会中的穷人,和人的多重身份。
今年,他的新项目又开始了。
** 02 **
**从未被污染停止搅扰的**
**寂静小镇**
经过30多年的相关法制建设,我国已经颁布了50余部环境污染法规。尽管近些年各地也陆续在展开生态修复工程,但污染问题仍然严峻。比如农村地区,水污染和土壤污染的问题就常常交错在一起。
水污染的主要来源是工业废水,其次是化肥、农药和养殖业排放等农业污染物。通过水系、废渣堆放进入土壤中,污染物在土壤与地下水之间也会发生相互渗透与系统循环,造成多重环境污染。在一些监管薄弱的地方,矿山中排出的废水有时甚至会被直接用来灌溉农田。
根据一份官方2014发布的全国土壤污染调查报告,中国有16.1%的土地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其中,镉、汞、砷是超标率最高的三种污染物,无一例外都是重金属。土地之中,耕地污染最为严重,重金属污染比例达到了五分之一,总面积涉及约2000万公顷,相当于半个云南省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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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研所到之处铁锰超标污水流过的“异色”小河,图源坚果团队
经年累月,这些无法被土壤“自我消化”的重金属在耕地中的积累对粮食种植的影响也愈发严重。中国科学院2018年的一份研究显示,我国粮食主产区的重金属点位超标率超过20%。2020年,中国工程院在一项重大咨询项目中统计出,每年有将近1200万吨的粮食受到污染,相当于广东省全年消耗量的五分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活跃在公共舆论里的镉大米就是一个真实的写照。
新疾旧患交错在一起,让真正的农村无法诗意起来。“当你把这些抽象的数据变成一个个具体的污染案例或事件,那是非常严重的,”坚果说。
做“带盐计划”期间,坚果一行与小壕兔乡的居民联系频繁。小壕兔位于陕蒙交界地带,隔壁省村民知道有“外面的人”来了,也联系上他们,想要他们去曝光那边的污染。时间和资金有限,坚果没来得及挨个村子做调研,但这件事让他认识到,重金属污染在广袤的乡村可能是个静悄悄却非常普遍的事情。
20年底,手头上宽松一些后,他便发起了一个更大规模、覆盖范围更广的乡村项目。这次,“演出”不再只去一个地方,而是全国性巡演。用坚果的话说,要用一场重金属的乐夏,将音乐节带到乡村,面向大地与大地之上的人演唱。
坚果与志同道合的伙伴形成一个临时性机动小队。队友里有环保志愿者、大学生和媒体人,大多是早就认识,被坚果认证为靠谱的朋友。大家从四面八方进入微信群,在一个无领导的扁平结构里互相支援、分工明确。有人负责前期调研,有人写传播文案,有人写歌词,有人组织巡演,谁有时间就帮一把。
通过网上搜索各省环保厅与人民网留言板的举报线索并实地走访,团队最终根据污染来源、污染程度和地理位置确定了八个地方进行深度调研,其中也包括此前联系过他们的内蒙古小镇。问遍 Live House 并发布招募合作通知之后,团队也找到了土壤改良和老头乐两个年轻乐队,分别负责南方和北方地区的演出。
这些地方大多都是安静偏远的小镇。人们的需求并不多,人们也很少幻想生活基本需求之外的标准。在那个找到他们的内蒙古小镇,团队一行人在湖边发现许多死去的候鸟尸体。湖水浑浊,周边除了厂房外空空荡荡,让鸟儿的尸骨格外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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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民告诉他们,这里的湖水原本是当地的水源,但现在被煤化工企业排出的废水污染,人畜均无法饮用,一些人家附近的草地也被淹。这里与小壕兔乡相隔不远,村民也常年在向上举报,但严重的污染问题依旧悬在当地人的生活上方,迟迟得不到解决。
相似的小镇不止一个。在广东阳春调查铜泥污染时,团队发现当地的土地没法长出正常颗粒大小的农作物,地里种出的大米晒干后甚至会发绿,得病的人也在不断增加。
这些灾祸与村子附近随意堆存、处置的铜泥有关,尽管这一情况也曾有媒体报道,直到2018年,中央第五环保督察组在下沉阳江督察时就直接指出此处的废渣污染,批评代管阳春的阳江市对于本地危险废物管理的工作“严重缺失”,而具体到缺失的工作,是任由非法小冶炼“偷买偷倒”。
三年过去了,当地政府处罚了其中一家污染企业,但非法危废产业链依然存在。当坚果一行人到达阳春时,仍有激愤的村民向他们抱怨污染给他们生活和健康造成的种种伤害。
为什么治污问题如此艰难,居民不断向外界求助,甚至在公共部门介入后也能不了了之?策展人宏彬认为这与企业违法成本低、利益链条复杂、地方政府的治理惰性和监管脱不开干系。
他和坚果在2017年一场“将艺术视作媒体”的活动中结识,自2018年的“带盐”开始合作。“我们之前做小壕兔的时候,其实这个企业是一直被整改的,”宏彬说。但对于一个年产值几百上千亿的企业来说,类似的每次罚款,不管是给村民赔个几百上千元钱,还是缴纳30万的一次性罚款,这些花费都“成本太小”,“所以(企业)都无所谓”。
其次,污染治理耗时费钱,需要大量的后期资金和人力投入,许多地方在非连续性的上级监管下慢慢失去耐心,所谓的治理通常止步于关停企业了事,不会继续花精力整治产业链或者修复污染的生态。问题就此积压下来,就变成了只有长期居住在本地的老百姓才有体感的顽疾。
**03 **
**“我们是来搞艺术的 ” **
困难显而易见,与很多艺术家做表象作品不同的是,坚果一头扎进去的“田野调查”更费时费力,成效无法预见,有候还会面临人身危险。
每次进入一个现场,就会有当地人在旁围观,大胆的会直接上来问他们在做什么。“我们就跟他们说我们在拍短视频”,或者更为直接,“来搞艺术的”。好奇的人半信半疑地走了,团队则继续自己的工作。
有时还会接到陌生电话、骚扰短信和疑似贿赂的奇怪操作,坚果与宏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压力是必然的,“做这个项目我们得罪的人很多”,坚果说。
团队的所有工作,从前期计划、与利益方的周旋到阶段性收获,都会悉数公布在公众号上。坚果说,让所有内容公开是自己对不确定性的回应,也是最好的应对策略。
重金属乐夏做到现在不到一年,团队已经前往全国包括内蒙古、湖南、广东、青海境内的8个乡镇,完成了当地污染的调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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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已经公布的调研情况,目前只有山东省淄博市环保局对当地的河道污染做出了正面回应。由于多年水体污染,当地的岳阳河、孝妇河发臭发黄,被百姓戏称“小黄河”。今年雨季期间,附近有铁含量超标的地下污水从一户商铺中涌出。
四月,坚果兄弟用水煮“火锅鱼”的戏谑把这里的河道污染进行了曝光。当地环保局此前在回应媒体时否认了污染的情况,但在更近期10月的一份正式通报中,表示已经在开展修复治理工作。
和相对少发生,立杆就见影的成效感比起来,考验团队适时接住宇宙随时可能抛来不确定的时刻更是常态,比如比比皆是的意外。
在淄博发起“火锅鱼”项目的那次,团队上淘宝买了50个鱼抱枕,里面塞满气球和避孕套。他们想找一根竹竿把抱枕放进污染河道里,具象地表现河道污染对于水生动物的影响。未曾想曾经是家中必备的竹竿不仅与大城市绝缘,在乡镇社会也早已不见踪迹。超市里没有,网上也买不到单个竹竿。最后,几个人骑着摩托挨家挨户问,费了半天功夫,才在一户人家里花了几十元租借到竹竿。在阳春调查污染问题时,宏彬一脚踩中红蚂蚁的窝,脚顿时肿了起来。他形容被这种毒性极强的蚂蚁围攻仿佛是“被电击”的感觉,多亏当地村民找来草药急救,后面花了一个月时间才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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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坚果也会遇到对他做的事情深感困惑的人。例如,在一个关注阳春重金属污染的微信群里,一个自称村民的网友加了他,在私信里真诚发问:天天往外跑,天上掉下的钱么?发现对方不是村民后,坚果在群里挂了他,提醒大家提防卧底。
经验时常会有失灵的地方。有时,两个地方即使相隔不远,同样的策略也可能引发截然不同的监管回应。也有时,地方政府会直接关闭对话的空间,让努力白费。这会引起懊恼,更多的则是无力感,与世界上不可捉摸的变化一起让人增添困惑与茫然。但坚果还是想尽力而为,至少量力而行,尽可能打捞一些将近消失或湮没于嘈杂的声音。
在成为艺术家之前,坚果喜欢看书、写文章,呆过广告公司,想过当记者。生活不断有各种自愿或非自愿的变化。他觉得,人应当通过更多的体验和经历“让自我更立体”,躺平就没有意思了。
**以下是 TMRW(简称 T)**
**与坚果兄弟(简称坚果)的 **
**一些对话记录 : **
**T:**这几年社会上对于环境议题的关注越来越高,你觉得公众对于环境保护的意识和权利意识有变化吗?
**坚果:**公众的环保意识肯定是提高了,但是公众参与公共事件的行动和积极性是降低了。
这个可能和整个社会也有关系,就是行动力变弱。虽然环境知识更多普及了,但是行动力不强。进入公众领域更多的不是那些负面事件,严峻的环保问题仍然很难进入公众视野。像自然教育这类比较温和的话题,更容易进入大众视野,地方政府也比较欢迎这类讨论。
**T:**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角色?
**坚果:**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国内外这样直接进入一个具体的问题、希望情况有所改变,这种方式不多,我们也是在各种实验。因为大家一般不管做艺术的还是做研究,只是把这个问题反映出来,但是我们是想尝试再往前推一推,看能不能有所改变。
要说的话,我们可能就是一个搅局的人。你刚刚说到僵局,那我们可能就是搅局,想把这个僵局让更多人看到。作为搅局的人,TA的出招也不是寻常的出招。环保工作者、艺术工作者、媒体记者有他们常用的工作方式和介入方式,可能不会介入这么深。但像我们这种,就是瞎搞的一个临时性团队,(对方)反而不知道怎么办。对于我们来说,每次也都是不一样的经历。
**T:**是什么推动你愿意一直做这些项目,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坚果:**环境议题是相对能做的议题,有讨论空间,我也有兴趣。做环境议题可以看到一些改变,这个让艺术家在做的过程中不会有彻底的无力感。在做小壕兔的污染项目时,我们联合了很多不同领域的人,成立了多个项目。环境议题的复杂性和空间可以容纳更多不同领域的联合行动,这点对我们也有吸引力。
在做项目的过程中,肯定要抱着希望,希望情况有所改变,不然就做不下去了。结束之后会非常谨慎,也许情况会发生一些有限的改变,但更多的是没改变。没改变也是一种常态,反正尽力去做吧。在做事的过程中有很多人会看到,我们也可能会感染到一些人,这对于我来说还挺重要的。从自我来说,做事情是一个让自我更立体的方式。不管是什么体验,我觉得好过单一吧。躺平就太单一了,经历很多事情之后再躺平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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