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看了贾行家的一个演讲视频,讲当年东北下岗的。看完以后,引发了很多回忆。
我老家在河南,不在东北,情况其实多少还好一点。但是回想起那段日子,能想到的第一个词还是“惨烈”。
整个城市无可救药地衰颓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下岗的人,有的甚至一家子都下岗,毫无收入来源。无数人涌上街头,干起各种各样的营生。我知道的就有一个副厂长,转行去翻烧饼卖;还有一个供销科长,跑去澡堂子里给人搓背。
经济环境太萧条了,干什么都很难挣到钱。我曾经在周末下午走进一个鞋城,偌大的商城,空荡荡的没有几个顾客。我这样一个半大小伙子走进去,一大群售货员都会“哗”的一声站起来,满脸期望地盯着我。这不是热情,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
交不上学费的孩子比比皆是,冬天一到,有的家长买不起新鞋,只能拿硬纸板给孩子垫在有洞的棉鞋里。当时对这样的事情还不能真正理解,现在自己有了孩子,再回想起那些父母的心情,只觉得不寒而栗。
当时有个故事,说一家双职工都下岗了,过年的时候孩子闹着要吃饺子,爹妈就借钱买了饺子馅,又买了老鼠药掺在里面。于是,大人和孩子吃了最后一顿饺子。这个故事的地点经常变换,一会儿说是我所在的城市,一会儿说是附近的县城。后来我跟东北、河北的同学聊天,发现他们那儿也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只是地点不同,故事细节有出入。我觉得这个故事可能是编出来的,只是反映了大家共同的绝望心理。
下岗伴随着改制。整个过程混乱不堪,经济学家也在拼命争论各种方案的优劣,最后事情就在争论中默默地进行完了。
跟每一次社会剧变一样,出现了胜利者和失败者。很多失败者的生活一败涂地,就像被新时代打断了脊骨。
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改制都是必然的。二十年以后,我曾经过问当时工厂的管理者,如果不改制,一切照旧,当时的工厂能不能活下来?他也是剧变中的失败者,对新时代充满了牢骚,但是他果断地回答说:不能。
它没有经济效率。如果它不被废弃的话,整个社会都会被拖垮,这就是现实。
当然,大家从上到下都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完成这种过渡,所以整个过程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改制依然是正确的选择。进入新世纪以后,我所在的城市终于慢慢恢复了元气,迎来了繁荣。
但是它的代价实在惨重。
这样的经历让我有了一个牢固的念头,那就是市场竞争是好的。这个念头不是源于阅读,而是源于切实的生活体验。
其实,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可能整整一代人都有这种感受。人们甚至对市场的力量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就像当年的连岳、李子旸,他们认为市场万能,觉得对经济的一切干预都是邪恶的,甚至连毒品也应该自由买卖。这些言论连我看了也不以为然,觉得过于极端。所以,他们后来的忽然转向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年轻一代没有经历过那场剧变,所以可能无法理解他们习以为常的一切,是付出了何等代价才获取的。他们不知道那条从旧经济到新经济的道路,是用多少人破碎的生活,狼藉的血泪才铺就的。
它是惨痛的,也是宝贵的。
人们的观念都是时代经验的产物。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时代,人们更关注于怎么把蛋糕做大,在经济增长趋于平缓的时代,人们则更关注于对蛋糕的分配。这种转变有它的合理性,但是也有它的限度。
02
我的另一个观念也源于时代经历,那就是对宽容的重视。
我年轻的时候,大家不可以做的事情特别多。情侣不可以搂抱,电影里不可以接吻,年轻人不可以染发,做这些事情都会被说成“流氓”。
而且大家也特别敏感。比如说张艺谋的《红高粱》、《菊豆》,当时很多观众都说是辱华,痛骂张艺谋展示中国丑陋面来取悦外国人。他越在国际上获奖,观众越这么骂。你现在看《红高粱》,何尝能看到一点辱华的影子?
可是道德阈值越高,情绪越敏感,整个社会也就越坚硬,越残酷。
当时我所在的城市里,有个姑娘跳楼自杀,就是因为被大家说成女流氓,压抑得太厉害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当年指指点点说她是女流氓的人,如果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可能也觉得荒唐。可是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道德观念可以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而人却是不能复活的。
我并不是一个道德观念特别薄弱的人,但我对社会的泛道德化确实充满了警惕。当然,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但我还是忍不住有点害怕。因为我见过当年的社会,我知道人们充满了旺盛的道德感时,会是什么一个样子。
我们当然要有道德。任何一个社会光靠法律很难维系。它需要道德作为一种软性约束。但是我们也需要宽容。要知道,我们现在的观念可能会变的,也总是会变的。
现在的年轻人估计很难想象,当年曾有过这样的新闻:小夫妻在家里看黄盘,警察破门而入把他们抓了起来。当时整个社会舆论坚定地站在宽容和权利的一面,所以你们今天才可以在网上谈论岛国动作片,不担心会惹上麻烦。
你们今天做的很多事情,在当年都是被批判的,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当然,你们可能会说:当年的道德观念是落后,我们今天的三观是正确的。但是,三十年之后再回头看,谁能担保呢?三十年前,我们还批判《红高粱》呢,还认为情侣拥抱伤风败俗呢。
有时候,道德感和攻击欲是很难分清的。所以,道德的后面一定要有宽容做支撑,否则就会流于残酷。你看不惯的东西未必是错的,它们可能只是和你不同而已。而即便是错误的东西,也未必是邪恶的。
这么说很容易,但实际上很难做到,因为攻击欲是我们的生物本能。看到厌恶的东西,我们第一反应就是毁掉它,从中我们能得到隐蔽的快感。如果我们能把这种快感解释为道德的话,我们又能额外获得一种优越感。
这是双重的奖赏。
只是生活经验告诉我,它的后果非常可怕。我对此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甚至是略微带点夸大的恐惧。
03
《传道书》里说: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人们的观念总是经验的产物。而人是健忘的,也是彼此隔膜的。没有多少人会记念古老的世代,就像未来的孩子也不会记念现在的世代一样。他们拒绝听我的怀旧,就像他们的孩子也会拒绝听他们的怀旧一样。
所以我的话当然是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