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夙
今天是3月22日,星期二。晚上,我们小区(在上海市松江区)的微信业主群里在热议一条新闻: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派出了10个疫情防控督查组,其中一个到上海开展督查工作。好几个人说,这似乎意味着上海的疫情发展有点不妙。
由于我们小区处在松江区的重点管控范围之内,10天之前,3月12日凌晨零点,小区开始封闭48小时;当天下午,我做了人生第一次核酸(事详《我长大了》一文)。第二天下午,又做了第二次。然而奇怪的是,到48小时结束的时候,第二次核酸检测结果(由上海谱尼医学检验实验室完成)出来了,第一次反倒还没出来。为此,小区在3月14日周一又继续封禁了整整一上午,直到下午1点多,第一次核酸检测结果(由上海康黎医学检验所完成)才出来,小区才告解封。
似乎正是因为执行了这种严格的“不出码不解封”政策,加上没有检出阳性,我们小区还算幸运。3月16日,其他好多与我们同一轮进行核酸检测的小区,又开始了第二轮封闭和检测,但我们不在此列。纵是如此,3月20日星期日晚上,按松江区的统一安排,我们小区还是被迫增做了一次核酸——也是我个人的第三次。
第二天早上,上海市报告,3月20日全市新增确诊24例,无症状感染者734例。晚上,上海迪士尼度假区宣布关闭。今天早上,上海市又报告,3月21日全市净新增确诊30例,无症状感染者865例,以浦东、徐汇、闵行三区居多。相比之下,虽然松江区的情况没那么严重,但全部中小学仍然从上周开始就停止线下教学,改为在家网络授课,这自然给我家孩子的学习以及我们夫妻的工作带来了严重影响。如果接下来一段时间,上海疫情更不妙的话,真不知这影响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冠病暴发进入第三年之后,上海、深圳两个一线城市,都深陷疫情之中;曾经标榜“精准防疫”的上海尤其成为众矢之的,成了其他省份网民嘲笑的对象。那么,上海的精准防疫到底好还是不好?如果真的“精准”,为什么现在又搞成这个样子?
其实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之前两年,上海确实按照一套严密的策略做到了一定程度的精准防疫,在国内称为“天花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套精准防疫策略只适用于查出和扑灭偶发的疫情,一旦疫情发展到超过某个临界水平,上海就暴露了中国一切城市都有的问题。但公允地说,你不能因为上海暴露了这些问题,就说那套精准防疫策略不好。
打个比方的话,中国的各个城市对抗冠病疫情,就像一群少先队员组队开展野外穿越的拓展训练。上海身上穿着比较精良的户外行头,从帽子到登山靴都光鲜清爽、有模有样,而且也确实更能耐受一般的野外环境,所以在西安不小心崴了脚哇哇大哭,或哈尔滨不慎撞了头连爆粗口的时候,上海不仅一点事都没有,反而还能拗拗造型,取笑一下同伴的寒酸,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然而,一旦进入强度更大的野外环境,超过了上海那身行头能应付的程度——比如爬陡坡的时候,上海的那副配色酷炫的进口名牌手套摩擦力不够,没扒住,摔了下去,然后你便会发现,原来上海也会坐在地上灰头土脸地哇哇大哭,一样是个脆弱无助的小孩子。但你也不能因此说,那身精良的野外行头就不好,没有用。
上海的精准防疫策略,总体思路就是通过大量监控视频之类的大数据资料,由流调人员花费大量精力,主动完成风险人员的筛查确定,而无须被动地、粗暴地“一刀切”。本地宣传部门曾经得意地举过的一个例子是,如果某个街边小店的店员检出阳性,那么流调人员可以通过细细查看店里的监控视频中顾客与店员的距离,结合付账记录,确定哪些顾客是需要排查的密接,哪些不是。显然,没有足够的财力、人力,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精准”的。
这种策略执行两年以来,总体非常成功,也因此掩盖了许多问题。比如,一有可疑疫情就把医院这样极为重要的民生机构关掉,这种匪夷所思的做法就是上海带起来的,并被全国许多城市学了去。在疫情不严重的时候,凭借上海充裕的医疗资源,一般病人不至于求医无门,也显不出问题。但去年12月,实行同样策略的西安就出了大纰漏。本轮疫情中,上海也出了类似西安的悲剧,某医院甚至还爆出了医生打护士的丑闻。反倒是西安,有过惨痛的教训后,这次的应对似乎还不错。
不过这次上海疫情暴发后,给我留下更深印象的,是上海人的逻辑和科学素养实际上和全国其他地方差不多,都处在一种可以理解的天真质朴状态,只不过上海人会用独特的腔调掩饰自己的天真质朴罢了。
比如张文宏,算是上海人非常敬佩的医生。但是说实话,他自始至终都肩负着宣传的使命。去年8月,他曾委婉地表示,“世界要学会与这个病毒共存”,聪明人都知道,他这话不可能只是他自己的意见。后来,他因为这个共存的观点,遭到了原卫生部部长高强的不点名批评,之后又受到舆论的猛烈抨击,一度让很多人觉得他要倒霉了。但是当时网上就流传着一张截图,是张在上海医学界的同行缪晓辉发的朋友圈,大意是说张不会有事,会有人帮他消除负面影响。后来的情况也的确如此。
而如果你把张文宏这半年来的几次发言做个“合订本”,就不难看出,他所放的风也在不断变化,甚至到了自相矛盾的程度。比如他3月14日的最新一次发言,竟然把“共存”直接等同于“躺平”。这本来是高强那一派偷换概念的话术,把严防死守和彻底躺平之间各种防疫策略的连续光谱压缩成只有“死守”和“躺平”两个选项,从而制造了虚假两难(false dilemma)谬误,但现在张文宏自己居然也用起来了,直接打了半年前自己的脸。
但这些都不影响张文宏在上海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每次张一发言,特别是很酷地抛出一大堆数据之后,下面往往会有一片花痴,在那儿喊“爷叔模子”。最近这轮疫情起来之后,对张文宏的宣传又有新花样,就是把他与经常出席疫情新闻发布会的邬惊雷打造成一对偶像(据说叫“文武[邬]双全”),同时再炒作起一句上海活“屏牢”(意为“忍住”),很多上海人非常吃这套。——但不管怎么说,能把以眼光高著称的上海小开们都迷住的人物,终归还是有点水平的。
再如我一直是微信里上海科普作协会员群的成员。上海的科普工作一直以医学科普为重点,出了很多成果,所以群里免不了会谈到防疫措施问题。然而,在这里占据上风的也是一群宣传家,成天发的就是抗疫多么辛苦、风雨过后彩虹多么美丽之类的内容。如果稍微有人提出点异议,这群宣传家就恼了,不是说你“反社会”,就是提议异议者自己另外建个群,不要故意当着众人面“跳广场舞”。
但不幸的是,这些叫人不要跳广场舞的人,自己跳起来倒是面无羞色。昨天(3月21日)晚上,他们干脆搞起了赛诗会,吟出了多首“老干体”大作,兹录两首:
清明时节雨纷纷,全民抗疫铸精魂。借问核酸何处查,社工笑指杏花深。(这是叫人不要“跳广场舞”那位写的。)
清明时节伞花纷,核酸检测遍申城,借问大白何时休?浦江清零议归程。(这是斥责别人“反社会”的那位写的。)
只要懂点诗律,就知道这些都只能称为顺口溜,绝不可冠名“七绝”。以第一首为例:第二句“民”与第一句“明”失对;第三句“问”与第二句“民”失黏,末字“查”应仄而用平;第四句“深”按平水韵属十二侵,断然不能与“纷”“魂”押韵。但是没办法,当这些诗人诗兴大发时,我也只能在一旁静静围观,同时感叹,“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确是世间真理。但你能说他们是坏人吗?显然也不能。他们也就是上海人的一般水平罢了。
还有上海的新闻媒体,在中国新闻史上曾经有过辉煌历史,但今天看来,水平也就那样。今天下午看到,大名鼎鼎的澎湃新闻,居然发了一篇“日本超190人接种辉瑞疫苗后死亡,死者家属盼获悉死因”。但有人查了日本媒体的报道原文,实际上是19人在打过疫苗后死亡,而且明确指出不能确定死亡与疫苗接种存在偶合关系。澎湃新闻凭空就能变出一个0来,不可谓不神奇。——但公允地说,中国媒体在报道外国新闻时普遍就这种水平,澎湃实在也没差到哪里去。【按:本段有误,详见评论区第一条纠正。】
不过,上海人似乎终归比其他地方的人宽容一些,也文明一些。前几天我曾经在小区业主群里与人争论防疫措施问题,虽然遭遇了丝毫不讲逻辑的滚辩,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但好歹没有被骂,也没有被踢出群。我也曾在医院里与一位医生有过如下的小对话:
【医】你们小区没封吗?
【我】我们上周末封过了,街道通知说,第二轮就不用封了。
【医】那还好。现在这疫情真是没办法。
【我】其实我根本不怕病毒,我怕的是某些措施,完全没有必要,完全就是靠着一种惯性在往前走。
【医】不过新冠的后遗症还挺厉害的。
【我】没多厉害,这也只是对民众的一种恐吓式。
【医】(不说话了,只轻叹了一口气。)
我不确定这位医生最后的叹气,是对我的默默赞同,还是认为我烂泥糊不上墙。但我非常喜欢这位医生给了我一个能够公开表明态度的机会。谢谢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