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昨晚的罗大佑花莲演唱会,我像大家一样满怀期待,结果落了个空,演唱会也许有版权限制,海外地区不能观看直播,哪怕我是身处离花莲很近的台北。我只好一边看朋友们好心发来的片段,一边欣赏其他海外地区歌迷的咒怨,尽量把情绪保留在前者带来的唏嘘当中。
不过我倒没有很遗憾,因为我最喜欢的那些罗大佑的歌,几乎都没有出现在这个晚上的歌单上。除了残缺的《爱人同志》,今晚没有出现的经典包括但不限于:《之乎者也》《亚细亚的孤儿》《告别的年代》《滚滚红尘》(只有音乐),《东方之珠》及其姐妹篇……
这些歌的共同特征,是悲情——悲情中饱含反思、质问和悲悯,如此即便是情歌,也是情歌中之大者。有点例外的是嬉笑怒骂的《之乎者也》,这是罗大佑的成名作,很能代表罗大佑的鲍勃.迪伦“乱世巫师”这一面。这首歌出现在台湾尚未“解严”的1982年,锋芒毕露:
剪刀等待之 清汤挂面乎
尊师重道者 莫过如是也
风花雪月之 哗啦啦啦乎
所谓民歌者 是否如是也
“清汤挂面”是指女生划一的刘海直发,点出了彼时校园民谣制造的清纯幻象,实质上是威权剪刀一刀切的结果,师是尊了,道却换成了风花雪月的粉饰。真正的歌者选择了讽刺诗的解构和摇滚的大声疾呼:“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都曾经这么说 / 现在听听我们的青年他们在唱什么”!
这就像极了鲍勃·迪伦在六十年代的挑衅:“You know something’s happening but you don’t know what it is / Do you, Mr. Jones? ”“眼睛睁一只 嘴巴呼一呼 / 耳朵遮一遮 皆大欢喜也 / 大家都知之 大家都在乎 / 袖手旁观者 你我是也”,中国传统这不看不说不闻的三猴子的形象,就是那个时代的Mr. Jones。
而昨晚大家千呼万唤不出来的《亚细亚的孤儿》之经典,堪称歌曲版的《悲情城市》。这首歌曾被用作一部关于异域的电影的主题曲,这样的刻意误读在那个时代保护了这首歌和罗大佑,因为像歌词中那些色彩的隐喻实在太明目张胆了,能在当时台北的审查蒙混过关还因当时还加了一个副标题“致中南半岛难民”。
歌曲的潜文本是吴浊流的同名小说,里面写的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日本殖民时代台湾人丧失身份定位的悲哀,而在罗大佑的敏感里转换成二十世纪下半叶台湾见弃于国际社会的孤儿状态,“西风在东方唱著悲伤的歌曲 / 亚细亚的孤儿 在风中哭泣 /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矛头直指那貌似公正的西风了。实际上,孤儿状态是人类文明退步史上的常见状态,因此这首歌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都能惹心有戚戚焉的听者代入。
《告别的年代》是我私下最爱,且必须与《爱人同志》《滚滚红尘》一气呵成同听,那大时代对好男好女的倾轧才如此惊心动魄。
什么年代是告别的年代?主义分割了人性的时代,我们以为伤害才是爱的时代。“告别的年代 分开的理由”为什么“总不须诉说出口”?因为说出口我们就被误会致死,诸如“你像一句美丽的口号挥不去”“ 也许我不是爱情的好样板 / 怎么分也分不清左右还向前看”实际上都是荒唐的悖论,口号怎么会美丽,爱情又何须样板?然而,正是悖论让我们心碎。
如果命运不再原谅我们
为了我灵魂进入你的身体
让我向你说声抱歉 爱人同志
这三句真是妙不可言,把历史的宏大叙事一下子拉回儿女私情的感性之中,这种挫败、绝望和卑微,是大时代里一无所有的人的最后反抗。所谓“我们相爱,或者死亡”也是这个道理,命运原不原谅我们没关系,只要你听到这声抱歉,这声骄傲的抱歉,意味着我们从此不分离、永不后悔。
因此才有了《滚滚红尘》的剔透,这是堪比张爱玲、堪比《似是故人来》的剔透,但也可以理解为向红尘的投降。人间烟火的牵肠挂肚,前世今生的擦肩而过,不外如是——
来易来 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 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写出这两句绝望金句的罗大佑,彻底回答了早年《告别的年代》的执念——人世游其实总要结作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至于那翻云覆雨手呢?我们每个人都深有体会了,甚至我们自己就是这只手,在键盘上一按,就delete掉了《爱人同志》的歌词。
这些天我常想起罗大佑的一首比较冷门的歌曲《上海之夜》:
涛涛天上奔出江河的浪 汤汤呜咽入海
惊天动地痴情的雕凿你的清白
关键词是清白,我愿无条件相信我爱的人的清白,就像相信她的尊严——对我爱的城市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