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漠河舞厅》的余韵还在一些城乡结合部的美容美发店里缭绕,《孤勇者》已经被小学生们刷到飞起。
就在中老年选手们面对这些潮流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正能量版本《星星点灯》的歌词“现在的一片天,是晴朗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总是看得见”,又让他们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失忆症。
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流行歌曲。不论水平高低,当一首歌火遍大江南北,走到哪都能听到时,抛开洗脑的旋律,其歌词也在被迫地反复咀嚼中被拉进视线范围,被掰开揉碎了琢磨。
这时,无论这个歌词究竟是好是坏,在这种全民找茬的氛围里,都已经变得不再单纯了。
但我们要说的是,其实曾经的你,根本不在意歌词。
不然,有些歌怎么能流传至今呢?
不是我吹,它们的不对劲程度,跟船新版本的《星星点灯》有一拼。
1.那些想一想
就很不对劲的歌
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东西,仔细一琢磨都不是内味儿。这些歌除却代表一个时代的审美和价值观,还是一个个深埋在人们潜意识里、刻板印象的标本。
比如腾格尔老师的这首《大男人》。
大男人不好做
再辛苦也不说
躺下自己把忧伤抚摸
20年前《康熙王朝》热播时,《大男人》作为该剧片尾曲,跟片头曲《向天再借五百年》一样,响彻大街小巷。区别是,《向天再借五百年》经常是一群哥们弟兄喝高了后展望未来击节高歌,而《大男人》往往出现在伤情的午夜KTV。这些男人大不大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约莫是不敢哭。
从表面上看来,这首歌讴歌了国人骨子里的坚强隐忍和温和敦厚,但就像“男儿有泪不轻弹”憋傻了一代人一样,这些唱着“大男人不好做”的伤心汉子,可能也并不不知道是什么绑架了他们的人生。
毕竟,当人们把男人和坚强,把女人和软弱画上等号时,失去阵地的便不止是追求平视的女性,男性表达痛苦、悲伤和退一步的权利,也同时被阉割掉了。
于此类似的,是2011年中超联赛西安浐灞国际足球队的加油歌《爷们儿》。
“是男人就要踢足球,嘿!是爷们就要争上游,嘿!不认卯,不低头,一直向前走。”
三句话三个大霹雳:第一句将足球与男性气质锚定,第二句将男性和成功学绑死,第三句同样剥夺了男性群体示弱的权利。
所谓男权凝视下的男性也是受害者,不外如是。
被刻板印象绑架的,除了性别,更多的时候是身份。
“不管风吹雨打,不管春秋或冬夏,我的妈妈从来不放假。”
这首《天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很多人从小就会唱,乍一看是一首平凡的、歌颂母爱伟大的歌曲,但放在当下的价值观下,就会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天下的妈妈都不应该放假?这怕不是一种道德绑架。
更遑论后边的几句歌词:
“厨房是她的天下”“狮子头和红烧鸭,样样她都精通不会假”。
联系上下文,会让人恍惚间形成这样一个逻辑:天下的妈妈都一样——妈妈应该从来不放假,妈妈应该啥菜都精通——如果做不到,那就不是个合格的妈妈。
就算举着爱的大气,这也难说是一种正确的价值观。
因为,在一个母亲成为母亲之前,她首先应该是一个人。她可以拥有家庭生活之外的人生,可以不会做饭,可以在难受、痛苦的时候短暂地逃离,而不是“工作为了家,从来不放假”。
不会做狮子头和红烧鸭,难道就不配当妈?如果你敢于发出这种质疑,你妈会用实际行动和大鞋底子告诉你:你妈永远是你妈。
与之相似的,还有一首《妈妈别上班》。
“妈妈别上班儿,妈妈别上班儿,妈妈要是上班儿, 就没陪我玩儿……妈妈就算上班儿也挣不了几个钱儿。”
往松了说,这种歌词容易造成子女对父母辛苦劳动的不理解;往紧了说,是把女性就业和家庭的关系对立了起来,给人造成一种“当妈的就该在家看孩子,上班就是有愧于子女”的印象。更不用“上班也挣不了几个钱”这种歌词,看起来仿佛是一种孩子稚嫩的想法,或是成人自嘲式的自我安慰,但事实上却更像一种对职业女性劳动价值的贬低,以及社会不合理薪酬环境的镜子。
惨遭缺心眼歌词戮害的,不只是妈妈,还有爸爸。
从来说严父慈母,母爱的tag大多是“无私”“奉献”,而说起父爱就是“严格”“深沉”。所以就有了像《好爸爸》这种歌。
“哪个爸爸不骂人,哪个孩子不害怕,打是亲来骂是爱。哪个不是好爸爸。”
确实,几千年父权社会的余威之下,确有很多自认“大男人”的老父亲羞于表达,甚至认为平视子女是一种“丧权辱国”的行为,而子女平等交流的诉求是一种“挑战权威”。这大概就是“打是亲骂是爱”的谬论来源,而儿歌这种东西,难免让人唱着唱着就当真了。
细论这些不对劲的玩意,家庭关系类的作品简直是重灾区。
《世上只有妈妈好》将没妈的孩子“排挤”到社会底层,也不知道是想让有妈的崽更珍惜母爱,还是想让没妈的崽深刻意识到自己悲惨。而2015年的《婆婆就是妈》,靠实力给所有有妈没妈的女性,多送上一个妈。
“自从嫁给了他,就走进了婆婆的家。婆媳相处在一起,我们就是母女俩……感谢您老人家,孝敬您老人家,您为儿媳送来一个知冷知热的他。”
真是前脚歌颂母爱的伟大,后脚就逼人把婆婆当妈。
婚姻关系,亲子关系被祸害完了,轮到兄弟姐妹。《让爱住我家》,一首好好的歌,非得在女儿的部分加一句“爱是不嫉妒,弟弟有啥我有啥。”让人不禁眉头一个川字——一个平等的家庭里,“弟弟有啥我有啥”这不是应该的吗?扯上“不嫉妒”是心虚还是咋地?
抖音神曲更是刻板印象的重灾区。
比如这首在去年出镜率极高的《败家娘们儿》。(槽多无口,自己看吧↓)
如果你说大庆小芳他俩三观就这样了,那你想不到这俩人同专辑里还有这么一首《老公赚钱老婆花》。
“老公我就是银行卡,想怎么就怎么刷”,真是黑白两道能走的路都走了,堪称在千里之外挑起家庭矛盾的圣手。
从“首因效应”和“多看效应”来看,正是这种躲在在平平无奇的角落里的、看似平平无奇论调,在无形中一锤一锤夯实着一种源自传统却并不正确的关系的地基。
以这个角度来讲,这些在短视频平台叱咤风云的歌曲,某种程度上比女德圣经的规训作用更强。
而如此扭曲的环境,每捧出一个“老公挣钱给老婆花”的“再辛苦也不说”的“大男人”,每栽培出一个“把婆婆当亲妈”“花老公钱”的老婆和“从此不上班”的妈妈,就会有一家人深陷在“败家娘们”的矛盾里,与和谐、平衡和互相尊重越走越远。
2.歌词里藏着情感的嬗变
有时候很难说得清,究竟是时代选择了文艺作品,还是这些作品缔造了时代文化,或者两者皆有并相互作用。
单从歌词来看,如果说当下的人们对情爱是冷感而疏离的,那世纪初的情歌就充斥了热烈而执着的爱意,这种浓烈的感情放在当下再看,有时甚至会让人觉得不适。
比如对求而不得这件事的描写,像以《爱如潮水》为代表的一系列舔狗音乐,就擅长以单方面的追求和不计回报的付出拉动情感共鸣。(关于这个,以前写过一篇《没人再唱舔狗情歌了,可这个世界也更无聊了》)
而另一些歌词中表达深情的方式,用现在的眼光看来就有些扭曲和不可思议。
像周董这首《等你下课》。
“你住的,巷子里,我租了一间公寓,为了想与你不期而遇。高中三年,我为什么,为什么不好好读书,没考上跟你一样的大学。我找了份工作,离你宿舍很近……”
如果说十几岁时还会被歌词中表达的这种所谓“深情”所吸引,现在再看这段歌词只能觉得这人怕不是跟踪狂。
试想,如果有一个根本没说过几句话的前同学整天潜伏在你的活动半径里,紧盯你的一举一动,甚至知道你吃不吃早餐,我相信你不但不会滋生半点爱意,而是想直接报警。
李克勤的《护花使者》讲了个类似的故事。
“这晚在街中偶遇心中的她,两脚决定不听叫唤跟她归家”,这不是尾行是啥?ILLUSION都要喊冤的程度。在一见钟情多被定义为见色起意的当下,大街上看见漂亮姑娘就跟人回家,俨然是更不可饶恕的法制咖。
男人的情歌如此,女性视角的情歌同理可证。
有人觉得SHE的《他还是不懂》把女人的作唱得淋漓尽致。像“离开是想要被挽留,如果开口那只是我要来的温柔”这种歌词,常被人认为是恶意针对男人的“废物测试”。
同样,陈慧琳《是我不好》中那句“可是爱如果是求来的我也不想要”,也被认为是这个意思。
价值观的变化中隐藏着时代的改变,情感观同样会随着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认为是“对你好”的事,放在当下可能不再被认可;当年“深情的证明”,如今可能是扭曲情感关系的体现。像蹦迪班学委就说过,梁静茹的《勇气》就不咋正经,可以“照着出轨去理解”。
所谓文艺作品是一个时代在碎玻璃上的映射,其中所隐藏的深意,也许并不需要被点透,也并没有明确的是非对错可言。
唯一确定的也许是,当时光走过,有些东西变得可以被看见。
3.时代角落里的絮语
歌词像故事一样,是一个时代的潜隐剧本。
虽然很多带着目的性创作的歌曲都可以明显地印证时代变迁,但众所周知,人的脑子和手是两件事,所谓“明着来的都不高级,暗地里的才有说服力”。那些由创作人带着自己所笃信的价值观创作的歌曲,堪称时代注脚,比高堂之上的“凯歌”更有说服力。
比如《小芳》。
据创作者李春波说,《小芳》描写了一个知青下乡时与当地姑娘相恋,又在返城时不得不分手,却“忘不了那段情”的故事。
这种因时代产生的爱情悲剧,听起来跟《暗恋桃花源》中的戏中戏《暗恋》的戏码接近,但仔细一想却并不高级。同为时代洒下的阴影,《暗恋》中的求而不得是不可抗力,而《小芳》的男主角却是自主选择,听起来怪渣的。
1968年,上山下乡伊始时,李春波刚刚出生。据他自己说,他的父母是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都是知青。一个人早期的价值观,很大一部分源于人生伊始时的环境。
《小芳》这种歌,放在现在难火,但在当时却引发了全民怀旧。老知青听到这首歌会有共鸣——毕竟,谁的心里没有一个小芳呢?而生长在那个年代的人面对此后汹涌而来的“新世界”,免不了怀念青葱岁月。
《我爱我家》还专门拍了一集“小芳”,
讽刺地涮了一把男知青们的情债
而少有人问津的是,当运动之风呼啸而来,将个人命运紧紧裹挟之时,被风撕扯的幸存者中,有多少伫立在村口的小芳,又有几个远去的人,能无愧于心地唱出“谢谢你给我的爱”呢?
无独有偶。
上个世纪末,国有企业改革时期,为了鼓励下岗工人再就业,中央电视台拍摄了一组公益广告,导演组跟王晓峰约了一首歌,也就是刘欢的《从头再来》。
这首歌传唱度极高,旋律优美大气,对于80、90后而言,属于谁都能哼几下但不会细究内容的类型。
但歌词仔细一想,会让人觉得充斥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轻飘飘的指手画脚——“再苦再难也要坚强”,下岗人的苦难是自己造成的吗?坚强个麻痹啊!
很难想象,当年一位国企的下岗员工,在电视里听到这样一首歌是什么感觉。
如果说人生中总有些不可抗拒之“高”的话,那让我们回到低处。
新世纪伊始,雪村的一首《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当时极火,适逢东北小品叱咤春晚,以至于无论你走到任何地方,总有人能唱两句。高丽参、猪肉炖粉条和活雷锋,也至此变成了东北人脱不掉的高帽子。
《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火爆固然与当时新兴的网络音乐模式,新颖、粗野却搞笑的故事型唱法有关,但我个人依靠记忆而不负责任地认为,这后边隐含着的,也许还有下岗潮连锁反应所带来的地域歧视和污名化所引发的群体共情。当一定时期内无数的负面社会新闻都指向同一片土地时,带着自嘲味儿的“活雷锋”三个字无疑会在人心里种下一颗相对舒坦的种子。
虽然我们理解歌词篇幅有限,也不该把普及地域常识的重担交到一首歌曲身上,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者之间的交互作用,确实产生了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影响。
我大学室友是个大连人,据他说,每当被人问起高丽参和猪肉炖粉条时,都想扣对方一头鲅鱼饺子;而当被人以“你们东北人不是很大气嘛”为理由要求他牺牲自己的权益时,他都想喃妈个大裤衩子。
而时光往后推几年,同一片白山黑水,再看2008年的爆款电视剧《闯关东》的片尾曲《家园》中形容的“你的怀抱温暖我冻裂的期盼,期盼在天边哪里命运会改变”,总觉得唏嘘无限。
零几年的影视剧歌曲确实也都很神奇。《康熙微服私访记》捏造了一个微服私访,体恤民意的康熙皇帝,片尾曲唱道,“金瓦金銮殿,皇上不坐殿,一朝出了午门口,百姓的事儿牵着走。”仿佛其中描写的不是一个封建专制帝王,而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正因如此,一度有人认为这种戏说历史的剧集在历史虚无主义的红线上上下试探,颇为不可取。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戏说”都会被叫板。央视2006年有一个电视剧《双枪老太婆》,讲了年轻貌美的女革命党人白坤洁同其同志们在风雨飘摇的年代参与斗争,上下求索的故事,主题曲叫《是非功过任评说》。
当年年幼无知的我面对这么一个内容稳得一批的剧,一直很好奇怎么就“是非功过”了。
后来发现,问题可能出在片名上。毕竟,比起各色文艺作品中的半虚构角色,和这五个字相关性更强的是一个叫赵洪文国的历史人物。这老太太参与过抗日战争,满门英烈,战功无数,被誉为“游击队之母”“民族之母”,后来却因儿孙之死和国民党反动派的拉拢而叛变革命,落得被当众击毙的结局。
对于双枪老太婆这一形象在文艺作品中最早的出处,有人认为是《红岩》。《红岩》作者之一的罗广斌曾指明书中的原型是陈联诗。而电视剧主创也曾说过,自己拍的是“南方的双枪老太婆的故事,跟北方的无关”,后来又说是刘隆华。总之无论是谁,都力求跟“反革命匪首”赵洪文国撇清关系。
这样一来,“明枪不怕多,暗箭最难躲”“不说功与过,是非任评说”说的是什么,就自由心证了。
就像《宰相刘罗锅》的片尾曲唱的,“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当然,站在当下的语境里,去批判过去的文艺作品的立意是否端正,多少有些过道德的耍流氓意味。
毕竟,如果大家所信任和秉持的东西如出一辙,那这个世界也会变得无趣。
一个时代的文艺作品,是一个时代人们心灵的体现。歌词既然是人写的,那展现的便是世界的参差。如果单纯把这些如今看起来不对劲的歌拿出来游街,那未必不是另一种刻板印象。因为歌者和听者共同谱写的故事,才是构成一个大时代,角落里重要的醍醐味。
所以,为了让世界有趣一些,为了让记忆真实一些,为了让我们知道前者的真实想法,也应当保留那些“不太对劲”,甚至被说成是“落后糟粕”的作品。
它们都是真实历史进程的一部分。“切除”了它们,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反而会因为树立的强制性的错对标准而限制表达空间,继而让作品因为脱离真实而变得浅薄,加速文化土壤的荒漠化。
何况,比起它们本身的对与错,这些歌背后的东西才是更重要的——为什么它看起来会是这样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