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威西棠是郑州市高新区大学旁的一个楼盘项目，这里汇集着众多硕士甚至是博士的业主，其中，部分还是当地引进的高学历人才。然而，随着在建楼盘的停滞，这些被现金补贴及房票吸引来的人才发现，自己似乎被困住了。
工地长草
刘真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是看有无楼盘状况的新通知，接着，依次点进置顶的几个业主群一一翻看。她害怕遗漏任何一条消息，任何一张图片或者一个视频，心里默算着房子延期交付的时间。
楼盘停工已经7个月。刘真试图拉扯住濒临烂尾的楼盘。
7月2号深夜，“郑州发布”发布通告：郑州高新区永威西棠项目的10亿监管资金已追回，停工数月的楼盘将继续施工。作为永威西棠项目的购房者，这是刘真推动复工数月以来等到的一个好消息，业主群内欢天喜地，烟花冲天的表情包占满手机屏幕。
“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感谢为我们发声的人们。”刘真发朋友圈说。然而，她很快意识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仅仅过了两天，原定的业主答疑会突然取消。刘真知道，复工又一次沦为不确定。
刘真的焦灼是从今年3月开始的。当时，声势浩大的烂尾楼业主护盘活动席卷整个郑州，开发商被迫贴出复工通知。永威西棠业主们动员起来，在和开发商的交涉中，取得了一定进展：设立业主开放日，每周被允许进工地视察一次。刘真在业主群体中负责宣传，许多表达业主诉求的文案，都出自于她手。
等到开放日，业主们去工地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工地上零星几位工人敲敲打打，钢筋、木材杂乱地堆在地上，吊机安静地横在高空中，楼层并未增高分毫。众人明白过来，这是开发商的缓兵之计，楼盘并没有实质性复工。
感觉到上当的业主们，辗转联系开发商、住建部门和承包商，皮球被踢来踢去。四方坐在一起会谈超过20次。为了防止业主们上网发帖，领导们在会谈现场拍胸脯：放心，这次一定给你们解决。等会谈结束到工地一看，还是安静一片。
等到7月，全国多地烂尾楼业主宣布强制停贷，风潮也席卷了郑州。可据刘真观察，从7月2号到现在已过去半个月，楼盘一直无动静。近来，郑州高新区出现疫情，楼盘处在管控区，刘真无法进去。她请附近的朋友帮她看看楼盘的情况，朋友很快发来视频。视频显示楼盘已经彻底停工，就连之前装样子的十几个工人也没了。施工地上长出了茂盛的青草。
相比刘真，业主王兴文获得消息的渠道更多。他说，7月2号的复工通知并非完全虚假，监管资金也的确追回来了一部分，被挪用的10亿资金，只追回来两千多万。这些钱原本也可以继续开工，但由于两家开发商的内部矛盾，买建筑材料的钱一直批不下来。永威西棠就又卡住了。
“他们是属牙膏的，不挤不出来。”维权一次，开发商就动一次，治标不治本。王兴文算了一下，要想把10亿监管资金全部追回来，业主们还要行动46次。
永威西棠楼盘紧挨郑州大学，售价高出周边房价近3000元，被誉为郑州业主学历最高的楼盘。在项目1172户业主中，博士、硕士学历的业主就有670人。郑州市自2016年开始实施人才引进计划，这个楼盘有246人享受郑州市人才补贴。
王兴文是郑州某高校的讲师，落户郑州前他是浙江大学的博士。如今，忙于科研的他每天都有两个小时关注楼盘烂尾的信息。永威西棠旁边有个楼盘停工近一年，这让他觉得房子交付还遥遥无期。
当楼盘复工通知传到远在西北做工程的李亮亮那里时，他并不激动，按照既往做工程的经验，他明白，即使复工也不可能按时交房。
从天津某985高校硕士毕业，李亮亮放弃北京几十万年薪的工作，来到郑州工作并买下这套房。次年跟随团队去往甘肃的项目组，没想到很快传出楼盘烂尾的消息，身在外地的他被拉进多个业主群。
作为理工男，李亮亮几乎从来不玩社交软件，参与业主活动后，他开始接触烂尾楼相关的信息。前几天，他在网络上看到烂尾楼盘的一张图片，几栋数十层的高楼耸立天际，外面的灰色墙体包裹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洞眼。这些洞眼可能永远不会被窗户堵上。
他有些绝望。那些黑色洞眼或许将有一个是自己的。
倾心之选
刘真和老公是因为婚姻选择定居在郑州。
家在河南濮阳农村，刘真有姐妹俩，父母身体不好，希望两个女儿不要离家太远。男友之前在北京工作6年，为了回郑州发展，选择辞掉了高薪工作。2020年两人结婚，正式定居郑州。
在刘真眼里，郑州虽不能和北京、天津相比，却也是一个倾尽全省资源发展的省会城市。这座中原人口第一城，2017年制定出台了“郑州人才计划”，按照学历级别补贴不同额度的现金。刘真毕业于2016年，没赶上补贴，她并不为此失望。
婚后，在郑州买房成为两个普通家庭的生活目标。房子的首付约在50多万，掏空了一家人的6个钱包。租房的位置距离公司较远，上班就通勤时间得一个小时。房租一个月2000块，加上房贷一个月6000多，必须要两个人的工资才能覆盖开支。丈夫干一份工作还不够，有时晚上下了班还要去送外卖。
可刘真心里是踏实的。有时到了周末，她会去工地上看看，工地上烟尘滚滚，吊机在高空上摆动，工人们戴着头盔忙碌着。她觉得这些人都在为自己的家努力，钱花的都值得。
王兴文博士毕业后想过留在杭州，离校前，他投过浙江省农业科学院，也想过报考事业单位。他喜欢杭州的车辆礼让行人，整个城市显得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可这里也有他无法忍受的问题：节奏很快，没有生活。
考虑到郑州离家近，房价也不算高，工作压力没那么大，他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到河南。郑州这座城在他看来，进取心很强，渴望成长。"我的人际关系都在郑州，亲戚、朋友在这里从事各类工作。这里是我的家。”
没赶上人才补贴，入职后，大学还是给王兴文分了套小房子。
妻子和他同在一所大学教书，两人现在有两个孩子，努力工作了五六年，生活稳步向前。一家四口，小房子不够住，于是就想买个大点的。2021年4月，王兴文几经对比买了永威西棠的这套房子。开发商在当地很有名，声誉甚至超过一些外来的大品牌。这也是很多高学历业主选择在这买房的原因。
王兴文向学校一次性申请了50万购房补贴，自己存了20万，另外，跟家人和朋友凑了30万。才勉强凑齐勒首付需要的100万，然而，仅仅过去半年项目就出现停工现象。连续好几个月，楼层一直停在18层，等于33层的楼只盖到一半多一点。
王兴文此前看过楼盘的烂尾的新闻，没怎么挂心，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李亮亮记得2012年在郑州大学读书时，城市还没通地铁，城中村破败不堪，房价也只有七八千。2016年毕业后，他被保送到天津某985高校读研，2019年读完硕士再回郑州，房价已经涨到两三万，被拆除的城中村的地盘上耸立起高楼。
家乡的发展让他倍感欣喜。他学的是机器人应用方向，沿海地区才是这个领域的热土，北京的薪资待遇也很高，回到郑州，月薪被砍去了一半。李亮亮不在意。“补贴政策对我很有吸引力，而且，看中的楼盘与郑大只一路之隔，我想以后离母校近一些。”
2020年11月，他正式落户郑州，作为硕士人才，买房时领到5万补贴。签完合同那一刻，他想象着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去母校找老师们请教问题，去图书馆看书，去厚山小憩，去眉湖戏鱼、看鹅、逗荷、赏月，甚至是去教学楼蹭节课。
期望开动
刘真买房的一个重要目的是生娃。永威西棠旁边是河南最好的大学，人文气息比较重，还有郑州大学附属小学，她相信孩子在这里成长一定会受到熏陶。今年过完春节，她和老公正式开始备孕。到了3月楼盘停工，她开始忙于维权，焦头烂额，不得不取消备孕计划。
母亲患有严重心脏病，她不敢把楼盘烂尾的事告诉父母，每次发朋友圈都要选择屏蔽。争取楼盘复工期间，她得知有一位业主的岳父不幸离世。这位业主的房子是岳父全款买下的，岳父本身有些疾病，听说房子烂尾，直接住进ICU。最终没能抢救过来。
她利用一切时间卯足劲写争取复工的文案，生怕松一口气，房子就会真的烂尾。上班期间她也不停地写，因此耽误了工作，最终被老板劝退。只好再重新找工作。
几经周折，楼盘仍无动静，这群高学历业主发觉只能依靠自己了。大家根据各自专长进行了分工：有人写文案，有人拍视频，有人推广运营，还有志愿者整理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文案、视频在各个平台传播，热搜也上过好几次。刘真觉得业主们能够行动起来，一方面是文化水平都比较高，另外，都是耗尽家财买的房子。
代价很大，不能输。打官司争取权益的路也很难，刘真查过，楼盘开发商打过上百场官司，0败诉。
线上推不动，业主们就聚集到线下。去房屋管理部门申诉，是3月很冷的一天，业主们穿着羽绒服举着牌子，喊着要见开发商企业的法人，因为封路，业主们徒步走到了当地的管委会。从白天一直到夜里凌晨，大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终，也没能得到任何答复。
王兴文的生活节奏也被烂尾楼打乱。他经常一边做项目一边看网上的消息，忐忑不安，注意力严重被分散。妻子比他还焦虑，因为担心影响工作，干脆看都不看。妻子一直拦着他，不敢让他去参与线下申诉，一旦单位知道可能会受到处分。
后来，妻子强行让王兴文退出业主群，以避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有一次，在浙江大学河南校友会的群里，一位师姐说她有点后悔，应该留在杭州的。王兴文如今也很羡慕一位高中同学，这位同学博士毕业后留在了天津。当时，王兴文还表达了不理解。
在海南读博士的林路说，如果房子真的烂尾，他就失去了在郑州的根基。从2013年到2020年，林路在郑州读了7年书。房子是他父母买的，作为林路毕业后安身立命的居所。父母是河南一个小镇上的老师，一生的积蓄只够给他买一套房。和女友恋爱多年，毕业后，他准备在这套房子里完成婚事。
在甘肃出差的李亮亮已经做了最不好的打算，大不了，房子不要了。几个月里，他晚上常常睡不着觉。房子没了，可是自己还是得留在郑州，工作和社会关系都在这里。眼下他一边参与推动楼盘复工，一边在网上看房。这次，他想买二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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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吴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