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非必要”,不仅藏着美好,也是中国都市真正繁荣的标志。
成都桐梓林片区,一家叫“饺子·酒馆”的小店,最近给自己的店招打了一个马赛克,把“酒”字蒙上了,这样,店名就成了“饺子·馆”。不过,店招上还保留着英文“Bar”的字样,看着有点怪异。
看上去有点像行为艺术,它却有着清晰的现实逻辑:这段时间成都有疫情,政府出台了防控措施。和过去一样,酒吧成了第一批关门的,但是,饺子馆属于餐饮,大多数时候都开着。
我熟悉的一家书店,晚上也可以喝酒。疫情的时候社区工作人员来打招呼:暂时不要卖酒了,书店还可以正常营业。
在同一个街区,咖啡馆可以照常营业,但是酒吧就不行。疫情管控是一种综合性管理,也会影响咖啡馆和餐厅的营业,街区呈现出萧条的景象,但是最惨的是酒吧。
成都最有名的酒吧“小酒馆”,其芳沁店在疫情开始后已经遭遇了5次“暂停营业”。店员甚至把停业通告保存下来反复使用,“只需要改一个日期就行了。”
疫情中,酒吧成为特别的存在。一有风吹草动,酒吧是第一个遭殃的。
▌对酒吧的恨
8月2日,北京朝阳区检察院通报,批准逮捕北京天堂超市酒吧詹某某、单某某等犯罪嫌疑人。在此之前,北京这家著名的酒吧,已经停业并注销,成为历史的灰尘。应该说,从警方立案到检察院批捕,都是依据法律,天堂超市酒吧确实违反了防疫规定。
在事实和法律层面之外,需要注意的还有舆论层面。天堂超市酒吧“出事”后,网上出现一大波诅咒和谩骂。相较而言,其他引发疫情的场所,则没有遭遇这么大的恶意。
在成都,我所居住的小区前不久遭遇封控。原因是,有一位磨刀人到了楼下,他先后进入一家藤椒抄手店、包子店和一家小超市,这个人确诊后,三家小店都成了高风险。邻居们非常生气,仇恨了磨刀人几分钟,但是很快就平复下来:这几家店都是无辜的,磨刀人也可以被原谅:谁不需要谋生呢。
假如换一个场景:一个人去酒吧喝酒,被查出确诊后,又会遭遇什么?
事实上,在成都以前就出现过这样的案例。一个女孩的爷爷奶奶住在郫都区乡下,不幸感染;女孩周末曾回去看望老人,返城继续到几家酒吧打工。女孩的流调轨迹曝光后,遭遇了铺天盖地的谴责,甚至发展为一种“道德批判”:晚上到几家酒吧去的女孩,能是什么“好人”?
如果我们留意网上舆论,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疫情三年来,我们这个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明显的对酒吧的恨。小区解除封控,人们在楼下聚集起来唱歌,被视为正能量;聚在一起吃火锅,是让人欣慰的“烟火气”;如果去酒吧,就会被提醒:还是要克制,非必要别聚集啊。
▌一种“新思维”:必要和非必要的区分
疫情时代的生活,让我们不断对生活做出区分,必要的,和非必要的。
回想朋友圈所看到的上海“疫情生活”,印象最深刻的是封控初期朋友们晒出的葱花。因为政府会分发蔬菜、肉和鱼,但是几乎没有社区能够想到分发小葱。如果一个家庭的餐桌上还有葱花,则说明他们的主人还维持着某种体面和从容。
这种从容没有坚持多久,随着封控的深入,“主流民意”开始出现变化。上海疫情严重的时候,一个小区的团购物品中出现了冰淇淋,甚至引起很多人的仇恨。志愿者帮忙分发物资,如果发的是米、面、油,被视为正常,但是大热天要帮业主买冰淇淋,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上海市民生活的另一个骄傲是咖啡。大封控之前,人们疯狂购买咖啡,但是很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此后几个月这会成为一种奢侈。等到封控结束,媒体盘点街头变化,咖啡馆的倒闭潮,成为最触目惊心的画面。
那个潜台词是明显的:一个人不吃冰淇淋,不喝咖啡,绝对不会饿死。这就是疫情不断提醒我们的事,它重申了一种几十年前的生活标准,人们只要追求填饱肚子就行了。这是我父母那个时代人们的标准。
在成都开始封控的时候,我看到网上流传的“储备清单”,据说是上海市民的血泪史,可以提醒成都人避免储备的误区。哪些东西可以储存得更久,哪些食物能够提供足够多的蛋白质和能量。
应对极端状况的经验,开始笼罩在日常生活中。最让人悲哀的是,我们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新思维”:对生活做出区分,哪些是必要的,哪些是不必要的。看到有人过着“不必要的生活”,我们就怪罪和迁怒于他,这种恨不亚于对病毒的恨。我们恨那些不戴口罩的,也恨那些不愿意去做核酸的,我们开始习惯攻击邻居,而不是病毒。
正是在不断的分类和区分中,我们正在重审一种单一、洁净的生活观。
在这种生活观中,咖啡、冰淇淋和酒,当然都是不必要的,他们是纯粹的“泡沫”。这让人想起历史上的某段时期,人们把这些东西和小资产阶级品味联系起来加以批判。今年流行的对钟薛高等“天价雪糕”的批判,可以看成是这种纯净生活观的延伸:抵制“奢侈”,呼唤“基本款生活”。
▌非必要的,正是繁荣的标志
酒吧、咖啡馆,是21世纪前20年中国城市生活繁荣的标志,可以说,这些“不必要”的东西,甚至就是繁荣本身。
疫情之前,上海有超过6000家咖啡馆,据说数量超过东京,因此有一些上海朋友自称是“咖啡市”。这多少说明,在21世纪20年代,上海已经真正跻身世界一流都市的行列。
北京天堂超市酒吧,就店名的字面意义看,代表了某种都市人所向往的生活:它是“天堂”,也很便宜,代表着普通人所能达到的美好夜生活的水准。这个城市缺乏足够的夜生活,在相当长时间内,三里屯酒吧,几乎就是很多人“都市想象”的全部。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大陆学者开始关注都市的“公共空间”。学者们迷恋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那时已经有舞厅、酒吧和咖啡馆。最近20年,随着中国都市化进程的深入,酒吧和咖啡馆再度繁荣,促成了都市公共生活的发育。
以成都为例,“小酒馆”不仅是一个消费场所,还是一个音乐重地,它甚至成为《成都》这首歌的核心意象,成为“城市名片”的一部分。即便从最实用主义的角度看,“小酒馆”也激励了很多音乐人,对成都“都市文化”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都市时代的很多创造,本身就是“社会交往”的产物。对酒吧的恨,很明显是一种观念的倒退。疫情三年的很多措施,会重构人们的生活观念。那些“非必要”,不仅藏着美好,也是中国都市真正繁荣的标志。现在,我们开始一刀一刀地削掉它。
题图来自电影《爱情神话》,据导演本人微博,电影中的店家目前已经关了很多。
(导演后续更正:白鸽相亲的桥下酒馆还在营业中,BITTER SWEET好像也继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