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辑注:2018年8月,关注劳工和女权等社会议题的“土逗公社”在发布这篇文章后被微信封号。CDT保存了土逗公社的部分文章。
是时候要让MeToo走到更宽广的地方去,走到一切被压迫者还没有发出声音的地方去。
在今天,女工们面临着和往常一样棘手的性骚扰及其它性别问题,她们受性骚扰的程度高得惊人,而能做的反抗却极其有限。
2013年,两家广东女工服务机构发布了各自的工厂女工性骚扰调研报告。在两家机构的调查中,受性骚扰的女工比例分别高达69.7%和71.2%。尽管有70%上下的受骚扰者表达了对性骚扰的厌恶情绪,仍有近一半(46.6%)的反抗者得到的处理结果是不了了之,而反抗后对方不再犯的只占10%,对方被开除的只有1%。
更遗憾的是,“女工”在中国仍是一个被遮蔽的词语,面对随时到来的性骚扰,在她们既没有有效的应对策略,更缺乏有力的发声渠道。
她们不被阅读——因为加班加点的工作和下班后的家务劳动,女工没有时间来写一本属于自己的“初恋乐园”;
她们不被听见——因为迥乎不同的社交圈和阶层位置,女工无法在微博或微信上说出一声响亮的MeToo;
她们不被考虑——工厂的管理者愿意安装许多监控工人劳动的摄像头,但绝不会有一个是为保护女工权益准备的。
图片来源:尖椒部落
然而,越是人微言轻的声音越需要被听到,越是幽深黑暗的角落越需要被照亮。当MeToo之火在高校、媒体和公益圈熊熊燃烧时,饱受性骚扰的女工更应该受到关注,她们的经历也更应该被了解。我们认为,是时候要让MeToo走到更宽广的地方去,走到一切被压迫者还没有发出声音的地方去。
近期,我们与4个服务女工的机构就性骚扰、MeToo运动等问题进行了对话。在长期工作中,他们与女工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对女工所面临的性别困境有更深入的了解和思考。她们的自述将分2次发布,我们希望以此为引子,能让更多人主动越过阶级区隔,去了解女工历来面临的性别问题以及她们的工作生活状态。
言说不仅是为了发声,更是为了联结。我们相信,这种倾听将给MeToo增添新的内涵。作为一场运动,MeToo的意义不只在于通过受害者公开个人经历,使女性获得个体的觉醒;更在于呼吁全体女性作为社会结构性不公的受害者,成为一个自觉的整体,打开通往团结和联合行动的新窗口。
尖椒部落:用传播打破无形壁垒
富士康女工提交公开信,要求建立职场性骚扰防治机制。图片来源:尖椒部落
今年1月,深圳富士康的几位女工向厂方寄出公开信,要求建立反性骚扰机制,包括:给管理人员做有关防治性骚扰的培训、在新员工入职培训中加入有关防治性骚扰的内容、设置专门接受性骚扰举报投诉的渠道等等。
她们的诉求以投稿的形式发布在女工资讯平台尖椒部落上,并在微博上以“女工MeToo”的名义获得了近60万的阅读,上千的转发。
对网络传播来说,这或许不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但在女工网站尖椒部落工作人员的眼里,这是工友们用行动做出的巨大突破——她们正在打破社会中的无形壁垒。
尖椒部落在工作中发现,性骚扰是许多女工难以回避,却又极其隐蔽的问题。
我们是一个关注女工的网络平台,接触的女工遍及各个年龄和各个城市。在线下活动中接触到则的多为18~30岁之间的工厂女工。
我们从16年开始提供线上的免费法律咨询,收到最多的是关于家暴和劳动法方面的求助,遭受性侵和性骚扰的案例比较少,偶尔有一两个,往往还是“朋友转介”。而且,由于描述模糊,很难给出合适的建议。
但同时,在日常和女工友的接触中,我们又感到这些现象要比想象中更加普遍。
时不时会有女工投来稿件,讲述她们遭遇性骚扰的经历。有人在下夜班的路上被尾随,甚至被跟踪者从后面一把抱住,大声呼救才得以摆脱;有人长期遭受同事言语骚扰,忍无可忍地选择了投诉,却被周围的人指责“害别人失去工作”;有人在面对车间充斥语言暴力的“男性文化”时选择反击,当即指出别人的行为是性骚扰,结果从此被取了一个“性骚扰”的绰号……
有一个案例令我们印象深刻。一位女工遭受了男同事的性骚扰,向上级投诉。但工厂的处理结果让人哭笑不得——厂方在车间里贴了一张告示:禁止勾肩搭背。这看似是女工的一次小小胜利,但如此指向模糊、用词滑稽的标语,却反映出工厂并没有真正重视女工的处境,工厂在反性骚扰机制上的一片空白。
这些发生在职场的案例体现出了女工面对性骚扰时的进退两难。一方面,她们本身可能也尝试了各种方式,对骚扰者进行警告或投诉,但效果并不理想;另一方面,周遭环境会对她们造成极大的压力,让很多女工对与“性”相关的话题羞于启齿。如果骚扰来自上级,反抗就变得更加困难。
比如性骚扰还可能发生在生活中,比如身边的男性朋友的骚扰,或者来自男友的性侵……这些几乎是所有女性都有可能面临的问题,但女工们往往会发现,她们在试图为此发声时,太缺少支持她们的网络了。
不过,“姐妹情谊”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即便人微言轻,女工们也没有放弃联结和发声。
比如今年富士康女工的公开信,虽然至今仍未看到富士康对此出台真正有效的措施,但这次女工的MeToo行动受到不少媒体的关注和报道。通过这件事,在主流声音中长期面临着失语和污名化的女工群体,向社会展示了她们巨大的行动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将工人议题带入公众视野中。
另外,在公众看不见的地方,女工们也从未停止过对女性生存空间的争取。在女工小组上,大家会坐在一起讨论如何面对工厂的男权文化,相互支招;有女工在产线上被男“技术人员”骚扰,旁边的工友也会出声帮忙;也有女工为了宣传反性骚扰的理念,背着反性骚扰广告牌穿过厂区,并邀请身边的男工友拍照支持。
背着反性骚扰广告牌的富士康女工。图片来源:尖椒部落
我们相信,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绿色蔷薇:直面复杂的性别困境
“车间里有一个大家公认的‘老色鬼’。记得有一个女工说了什么,那男的就说‘昨晚我还摸你逼了’……大家很气愤,但也没有办法,如果说出来,别人会说:‘你都结过婚的妇女了,还装什么?你老公还不是天天晚上看。’”
这是一位女工友讲述给绿色蔷薇工作人员的故事,而类似的事情,她们已经听了太多太多。绿色蔷薇是一个扎根社区服务女工的平台,相比尖椒部落,她们平时接触的女工年龄偏大,很多都已经结婚多年,有了小孩,工作人员习惯叫她们一声“姐姐”。
这些女工友们在家里是身兼数职的“超人妈妈”,在社区是经验丰富、受到尊敬的大姐。但也正是年龄和家庭的因素,使得她们在反抗性骚扰的道路上步履维艰。
对于女工遭受的性别压迫,绿色蔷薇一直在仔细观察,也在努力破解。
在我们的社区,能接触到来自各行各业的女工,有电子厂女工,有做家政的小时工,还有服务业的工人。非正规就业的姐姐非常多,她们一边在家带小孩,一边在家门口做工,比如剪花、插拉链头、做玩具、塞棉花……这些女工,绝大多数都遇到过性骚扰。
在流水线上,男性讲黄色笑话的现象非常普遍。尤其是当产线上都是相对年长的女性,男同事就更加肆无忌惮。而且在工厂还有一套“潜规则”:一些组长、主管,看到哪个女孩漂亮,就会约她。这种情况,我在以前工作的工厂也遇到过。
印象很深的是,一个女工怀孕了,男方对她做了承诺,但其实只是玩玩她,过后就不理她了,导致她精神失常,后来她常常在厂门口等男方,晚上也不回去。其他人也无法和她沟通。过了一段时间,我看到她又大着肚子了,原来是一些社会上的人又去强奸她,让她再次怀孕。受过这么多创伤之后,她的精神问题不断恶化。
在工厂之外的其他场合,性骚扰也随时可能发生,比如在出租屋被二房东骚扰;在街道上碰见露阴癖;在公交车和地铁上被动手动脚……
但是,尽管遭遇了性骚扰,她们也只会在聊天时提一提,不会因为这事主动向我们寻求帮助。可能对女工来说,求生存是更重要的事。她们生活中的苦难实在太多了,从娘家到夫家,她们一直在付出,没有独立自主的空间,一直在受压迫。面对性骚扰,她们心里也有创伤,但是为了生存,她们忙碌焦灼,性骚扰这种事情就只能压在心底。
毕竟,与家庭暴力、亲密关系中的暴力相比,性骚扰显得太“轻”了,说出来没人重视。但是,轻,不意味着没有问题,它只是被生活其它更苦难的部分覆盖掉、被压住了。
在绿色蔷薇的工作室,负责人丁丽带着女工的孩子做活动。图片来源:GQ报道
所以,如果说要形成一个女工的MeToo运动,过程会很艰辛。我想关键在于,引出这个话题之后,具体怎样推动改变?
在MeToo运动中,我们看到明星、学生或各行各业的人开始讲述TA们的故事,TA对象清晰,而且都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甚至是公众人物的人,舆论压力对他的工作或者生活,多多少少会有影响。
但是,对女工来说,对象到底是谁?如果施害者是一个男工的话,他自己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不用担心舆论压力,我们没办法讨伐他,更没办法制裁他。
再者,如果说这个公司的没有反性骚扰机制,或者投诉渠道不畅通,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在工厂里怎样去建立反性骚扰的体制?在社区里发生的性骚扰,责任追究到哪里?我们完全怪罪于社区不安全吗?是不是需要考虑建立相关制度?
建立反性骚扰机制还需要很多时间,那么讲述本身对当事人来说就是件好事吗?也未必。
尤其在工厂这种性别不平等极其严重的地方,性骚扰一旦发生,大家可能都会认为是个人问题。年轻女性被骚扰,大家普遍印象里会觉得,是不是当事人穿得太露了;而如果是一个已婚妇女被骚扰,被人吹口哨或者言语调戏,反而会被评价是“看得起你”。
女工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却没有获得相应的改变,也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反而被整个环境攻击——家人可能会觉得丢人,其他人可能会嘲笑你,这种局面对当事人也是二次伤害。
可见,MeToo运动要想在女工群体中得到相应,真的很难。那对女工来说,反性骚扰是不是就没有意义?作为一个社工组织,我们是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显然不是。我们不能因为困难重重就放弃努力。
其实在我看来,MeToo事件对女工来说,起着榜样的作用。这些事件可以让她们意识到,被性骚扰不是她们个人的问题,在任何阶层,任何人的生活中,这种事都是存在的;而且我们会看到,社会上很多人抱着支持的态度,他们没有去指责女性,而是去指责施暴者,让他负起法律责任。
在工作中,我们会和女工友们一起讨论这些社会事件,分析背后的结构性问题,也会讨论什么是平等、安全的性。而女工也可以用匿名的、讲故事的形式,把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说出来,即使暂时不能改变什么,至少可以在群体里获得支持,找到力量感。
在绿色蔷薇,女工们一起欣赏戏剧《她们说》。图片来源:绿色蔷薇
如果说到更长远的计划,我们想把故事做成戏剧或者音乐,去传播。我们也曾经用戏剧的形式,讲女工一生遭遇的性别困境,讲致丽火灾里女工小英的故事……大家觉得能在戏剧和歌曲中看到自己的故事,听到自己的心声。
这些东西在主流文化里是看不见的,如果我们把它们变成可见的,可讨论的,那其实已经在做改变了。我们得鼓励她们慢慢说,慢慢讲。
女工Me too,我们呼吁
当我们谈论女工的性别问题时,我们应该意识到,性别问题并不是一个“真空”的问题,它总是与阶级、民族、种族等其他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看到性别问题在社会各个领域的广泛存在,而在不同女性身上又有不同的表现。也正因如此,我们难以期望性别问题得到单独的,同时又是全面而彻底的解决。
因此,我们呼吁:打破阶级和其他障碍造成的视野和行动局限,支持女工反对性骚扰及其他性别问题的一切努力。
1、支持女工争取在工作场所建立反性骚扰机制,明确性骚扰行为的举报渠道和惩罚措施。
2、支持女工争取同工同酬、提高基本工资、足额加班工资、孕期产期哺乳期劳动保护、要求缴纳社会保险等劳动权益。
3、支持女工在已有工会中建立女工部门,促进女工团结,维护女工权益。支持女工在没有建立工会的单位建立工会。
4、支持女工发声,为女工揭露生活和工作问题提供舆论空间。
5、支持女工和其他朋友在工人社区、工厂区及周边地区组织女工服务机构,为女工提供法律、文化、健康等各方面支持和帮助,也开展对男性的性别教育。
绿色蔷薇从2015年开始组织跳反暴力主题的舞蹈。
同时,我们也呼吁通过网络发声的年轻人进一步行动,建立真实空间联结;呼吁书斋中的知识分子走到实践中去,用更多经验检验认识、反馈社会;呼吁女权主义者更广泛地思考不同阶层的女性在人类文明进步中可以发挥的巨大作用。
一个全面而彻底的女权主义,要求女工群体必须进行自我解放。历史已经证明过她们的力量,而眼下,她们正在创造新的历史。也只有在这一进程中,我们所有人才得以完成自己的解放。
注释:
广义的“女工”应指全体女性职工,而本文中“女工”取狭义,仅指从事第二产业工作(如工厂制造加工、建筑施工等)和部分第三产业工作(如家政服务、餐饮服务、货物运输等)的基层女性工人,不包括我们通常所说的城市职场女性和管理层女性。
根据国家统计数据,2016年全国女性就业人员3.34亿人,占全国就业人员总数的43.1%,其中城镇单位女性就业人员6518万人,女性外出打工者9719万人。据此保守估计,我国女工应不少于1亿人。
女工的反抗,事关1亿人,也事关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