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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逃离俄罗斯
作者:Justus Bender
来源:微信公众号“新默存”
发表日期:2022.10.4
主题归类:俄罗斯入侵乌克兰
CDS收藏:人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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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猫星蛮夷译者按:成千上万的俄罗斯人正在逃离动员。他们中有神有熊(兔),也不乏精英人士。安德雷和叶夫根尼,这是两个成功逃到德国的俄罗斯年轻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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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雷的背包里背着他的全部家当

安德雷最早是在献血站发现不对劲。他在莫斯科经常献血,因为这样可以抵消一部分房租。安德雷来自西伯利亚鄂木斯克,出身贫苦。他来莫斯科只是因为拿到了一笔奖学金,可以在莫斯科国立国际关系学院上学。这是俄罗斯最好的大学之一,且是外交部直属院校。

之前安德雷去献血时时常被拒绝,因为他的血型太普通了。但自从二月起,一切都变了,在血站一路绿灯。安德雷想,大概是国内哪个地方突然需要大量血液储备吧,虽然在电视上他们什么都没说。而且,由于他有能力一点一点拼凑线索,安德雷清楚地知道,这些血液最终会流向何处。

叶夫根尼来自俄罗斯中部的新西伯利亚,在那里很多人为战争的爆发欢呼雀跃。叶夫根尼将这帮人蔑称为“木头人(Holzmenschen)”,在他们眼里,西方除了基佬,就是炼铜和纳粹。哦对,还有马上就会占领西方的绿教徒。他们会说:西方只是在伺机而动,等待俄罗斯虚弱时大举进攻。在叶夫根尼的家乡,大部分居民都很贫穷,当他们无法自己去赢,那么对他们来说,归属于一个不断在赢的国家,非常重要。叶夫根尼相信,宣传机器就是这样运作的,但他不吃这一套。他学过国际关系,他不傻。然而自二月以来他时常希望自己就是个傻子,因为傻子在俄罗斯能活得轻松一点。甚至祖父母都在不断对他说,普京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有时他还提议自掏腰包,让朋友们去欧洲旅行,见识一下这个世界的真貌。他是认真的,但他的朋友们只是笑话他。他觉得,自己就像身处1932年的德国一样。

弥漫在俄罗斯公共空间中的冷感

实际上,他已经觉得自己像一个异乡人很多年了。四分之一的俄罗斯人从未有过马桶,只有老式旱厕。叶夫根尼15岁第一次出国时,他惊讶地发现很多路人在街上和电梯里会互相打招呼。在他出身的地方,就算有人死在路上旁人也只会面无表情地经过。其实很多俄罗斯人非常热心,但只在私下里,俄罗斯的公共空间弥漫着冷感。

战事一升级,叶夫根尼就在计划怎么跑路。他在国外有银行账户,但战争一开账户就因为制裁被冻结了。他认识的一名军方人员知会了他动员的可能性,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叶夫根尼不是预备役,但是他有持枪证。他有一把AK,用于荒野狩猎,像他一样的人也会被动员。普京在电视上撒了谎。叶夫根尼随时都把他的护照和申根签证抓在手里,无论如何,他才不想为了什么什么劳什子【数据丢失】死在顿巴斯。他既不想跟同胞手足开战,也不想变成“炮肉”。在俄语里,炮灰被称为“炮肉(Kanonenfleisch, пушечное мясо)”。

今年夏天叶夫根尼申请了斯洛伐克签证,但被拒绝了。领事馆说他的证件是伪造的,他不住新西伯利亚,而是住在库尔斯克。叶夫根尼气的不行,他委托了一位律师,但流程非常拖拉。于是他又试了德国领事馆,这下成了,他拿到了为期6个月的工作签证。哈萨克边境离新西伯利亚700公里远,紧急情况下坐车也能到。这就是他在夏天定下的逃离计划。

于此同时,安德雷在莫斯科的生活一切如常。他在一家国际建筑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工作,正在和女友规划假期,新年夜晚上他们想跟父母一起在红场上溜冰(想得真好,不如一起去顿巴斯溜冰?)。每年九月的生日他总是和一个仅在他之后几天出生的朋友一起庆祝。这个朋友已经在一年前被公司调动去了柏林,他也想去柏林度假。德国和俄罗斯互相驱逐了对方的大使,所以他拿不到签证。虽然德国大使馆还是留了几个人在俄罗斯处理签证申请,但是排队的人一眼看不到头。安德雷有三个选择:希腊,西班牙,或者瑞士。在希腊大使馆预约要500欧元,瑞士只要250欧,所以他选了后者并拿到了整个申根区的签证。假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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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年轻人路过征兵广告

安德雷不敢相信,普京居然来真的(指动员)

安德雷先飞明斯克,然后乘大巴前往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再到柏林。这个假期十分美好,生日那天他们一起去了佩加蒙博物馆欣赏文物雕塑,时间过得很快。安德雷的女友经转伊斯坦布尔飞回莫斯科,安德雷则必须先去日内瓦,因为他拿的是瑞士签证。当时就已经有传言普京要局部动员了,但他能怎么办呢,回程机票已经定了。当他在日内瓦机场落地时,一开手机就看到了一堆短信和未接来电。安德雷不敢相信,普京居然来真的。他在俄罗斯预备役里是个中尉,战时任务将会是把敌台从法语翻译成俄语。很多俄罗斯的年轻学生都通过这种手段逃兵役:长年累月修军事理论课然后参加军训,结束之后自动成为士官。安德雷属于第一等预备役,他很健康,受过教育,还是军官,他会第一批被动员。此时此刻,他站在日内瓦的机场里,很快将踏上飞回莫斯科的航班。他仅剩下几个小时,来决定自己将来的命运。

远在新西伯利亚的叶夫根尼也经历着差不多的事。虽然他不是预备役人员,但他还是接到了征兵办的电话。一个男人说,他应该马上去征兵办报道。叶夫根尼扯了个谎,说他一年半前就出国了。对方说,这不可能,他在电脑上确认过了。叶夫根尼继续虚张声势,坚称自己在国外。他提议,自己可以马上飞回俄罗斯去报道,明天或者后天就到,毕竟他是俄罗斯母亲的好大儿(wie der gute Bürger, der er sei)。男人表示,如果叶夫根尼明天没有出现在征兵站,他会用尽手段把叶夫根尼扔进监狱关三年,然后挂断了电话。叶夫根尼事先准备了录音,录下了这段对话。这通电话理论上并不合法,然而你跟你我说法律我都觉得好笑.jpg(aber was heißt das schon, wenn Banditen regieren?)。今天不合法,明天就合法了,叶夫根尼才不想拿他的命运冒险。

他不是唯一一个,很多人正在逃离俄罗斯,机票已经猛涨到了10000欧以上。叶夫根尼找到了一家不在网上售票的小航空公司,他们的票价当时还在承受范围内。他告别了妻子和孩子,他们已经事先聊过此事。叶夫根尼先润,站稳脚跟后再把妻儿弄出国。他开车前往机场,通过海关时有可能会发生两种情况,要么他们放他走,要么让他下狱。在焦虑地等待几分钟后,海关放行了。或许是因为在海关记录里,自二月开战起,叶夫根尼就经常出国并总是会回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差旅人士。在登机口前坐着等待时他神色自若,登机时也神色自若。引擎开始轰鸣,然后叶夫根尼将会飞往阿斯塔纳,飞往伊斯坦布尔,或者飞往第比利斯,亦或者他根本就不选择飞机,而是走陆路。怎么润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俄罗斯晶哥别在旅客名单里发现他的名字。

最后叶夫根尼还是飞走了,一路上他都在计算,飞机什么时候离开俄罗斯领空。他之前听说过,有航班在白罗斯迫降,俄方直接上来抓人。不过这没有发生。他几经辗转,到了意大利再到法兰克福。这已经是好几日以后了。

在另一边,安德雷首先需要做出决定。他在日内瓦机场走来走去,他焦虑时就会这样。他给父母打电话,给女友打电话,给上司打电话,给朋友打电话。他的母亲说:“你只能活一次”。他的上司则已经麻了,他问他,你还会回莫斯科吗?安德雷答到:“听着,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我们一起烧烤,我认识你的家人,我们是朋友。你觉得我是那种可以拿把枪给你来一下的人吗?”上司尬笑了起来。安德雷也有乌克兰同事和朋友,他不能朝乌克兰人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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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在帕德伯恩

登机时间到,安德雷留下了

在日内瓦机场,安德雷给德国的相关机构打了电话,对方告知了他申请避难需要准备什么,以及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机场里有一个报刊亭出售香烟,安德雷本来已经戒烟两个月了,他走过去,买了一包万宝路和一个打火机。登机时间到,安德雷留下了,他扔掉机票回到了柏林。今日,他视之为当时唯一正确的决定。

叶夫根尼听到了一些家乡的小故事,新西伯利亚的男人们被直接从床上拖下来,强制服役。甚至他的老岳父,一个普京粉,都给他发短信说:“幸亏你润得快(Gut, dass du nicht mehr hier bist.)。”安德雷在鄂木斯克的父母听到的则是恐怖故事:动员兵们住在黑黢黢的帐篷里,没有供暖,没有灯,没有水,甚至没有制服。他们需要自己去林子里找木材,生火取暖。帐篷营地距离厨房步行距离五公里,供应的食物让人恍然忆起惩戒营。父母们刷爆了信用卡,为他们的儿子购买微不足道的军用设备,以期他们能活下来。现在,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2度。

叶夫根尼与安德雷不在西伯利亚的帐篷里,他们有其他的麻烦。安德雷有时会去夏洛滕堡的普鲁士公园散步,看兔子。他背着一个背包,这个小小的背包、两件卫衣、一件衬衣,一条裤子,这就是他的目前的全部家当。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忙着接收俄罗斯的文件,以及请求他的朋友们,想办法把他的钱转出来给他。现在,他在莫斯科的公寓住着他的姐妹,他的母亲会过来把他的东西拿回西伯利亚老家存放。叶夫根尼则住在帕德伯恩的朋友家里。他坐在客厅茶几上,身穿一件印着泰迪熊的套头卫衣,满脸严肃。目前,他是安全的,但他不知道他的计划是否会成功。他会申请政治避难,他的国家强迫他服役,要么10年牢狱要么上前线。他觉得,这个理由足够避难要求了。他希望不久之后就能与家人团聚,他的钱只够撑两个月了。

安德雷不想要难民身份,他想都没想过。他接受过俄罗斯精英教育,他为一家大型国际公司工作,他想拿到签证找工作。他已经向德国外籍人士注册机构提供了健康保险证明,在一个被封禁的账户里他还有5000欧元。他被允许留在德国直到他的申请被处理。他每晚只能睡3、4个小时,一切都天旋地转。他说,过去这几天糟糕透了。现在他没有时间恐慌甚至是去感受。在俄罗斯媒体上,像他这样的人被斥为懦夫,是不值一文的耗材。父母在电话中告诉安德雷,俄罗斯现在就像曹县一样。他相信,很快就会有旅行禁令,所以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能润掉。他一直在劝告莫斯科的朋友,跟随他的脚步。

所以现在来德国的都是普京粉?

有些德国人说,俄罗斯的年轻人不应该逃,而是应该回去跟和晋凉对线。安德雷解释到,现在出逃的很多人,都很支持普京,但不想去死。所以现在德国有一堆准纳粹+普京粉。(蚌埠住了)

叶夫根尼支持无论谁想润欧盟,都应该公开ig和vk(俄罗斯社媒,编者按),就像美国的政策那样。海关应该问问:“你们反对过战争吗?拿出来看看?”很多俄罗斯人网上敲键盘一时爽,不是到处刷z,就是复读口号:“我们可以再次做到(wir können das wiederholen)”,这个指的是卫国战争。叶夫根尼说,这帮人一开始坐在沙发上支持战争,现在又仓皇逃窜。他自己给乌克兰捐过钱,这足以证明他对战争的态度,像他一样的人才不应该留下来陪着普京。安德雷则表示,每个人都应该有证明自己的机会。他相信自己能够适应德国社会,对他而言不是难事。

最近安德雷在莫斯科的同事给他发来一张彩虹照片,这是他们在办公室拍的。他们希望他一切安好,安德雷也回复了一个彩虹。周二他将前往柏林的外籍人士管理机构递交他的申请。他把两张彩虹照片存在手机里,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

本文转载于——西楼晓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