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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T 档案卡
标题:我认识的两个女孩,“消失”在2022
作者:二咩
来源:微信公众号“咩的自留地”
发表日期:2022.12.31
主题归类:老大哥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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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最后一天,我这里阳光亮眼,寒风凛冽。在这座巨大到虚无的北方城市,12月的晚间气温低于零下10度,而我的朋友洋流已经离开家,在郊区陌生的小床上熬过了20多个寒夜。听说,她精神状态稳定,这在同种遭遇的人里算是“不错”的精神状态。

洋流,你现在在想什么?我猜,你一定把书桌藏在了脑子里,不论身处何处,也只是单纯地想用写作记录真实吧。正如你的微信签名所写的,“我写作是必须坐到这具必朽之身的对面”,而你的朋友圈封面图上,写着加缪《写作的光荣》里的一段话:

“在作家漫长一生的境遇中,晦暗也好,腾达也好,在暴君的铁牢中也好,能自在发出声音时也好,只要他尽力做到为真理服务,为自由服务,他就能重新找回勃勃而富有生机的集体情感和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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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洋流大5岁,吃过两次饭,微信上总共聊过大概20句。看起来,我们并不是亲密的朋友,但我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共鸣。这种共鸣很难准确形容,或许是看待事物相同的态度,也或许是类似的柔软,再不然,可能我们有过同样的坚持。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2021年夏天。那段时间,我和朋友阿墨恢复了联系。我与阿墨是同龄人,相识于2016年的同一个新闻现场。当时,我们俩都刚换了新工作,我在一家调查方向的周刊做民生,她在一家特稿方向的刊物写故事。

采访同一个人的时候,我快刀斩乱麻地问个故事梗概,用逻辑扫一遍之后找重点深挖,而阿墨把故事的场景细节都问得清楚:作为器官移植联络员,当时感受如何?手术室大门是什么样的?亲属穿的红色还是蓝色?他们的表情怎样?说了哪些话?阿墨挖掘采访对象回忆里最细微之处,她的文章用细节构建,每一段都气场非凡,读着那篇丝滑但惊心动魄的文章,我感觉身周的空气都飘着哀伤。我想,恐怕只有对情感极致敏锐,以及对生活有极强感知力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动人的文字。

我总是写数学方程式似的稿子,寻找漏洞和缝隙,挖料和追问,打坏人的脸。但我一直关注阿墨,她后来换了几个特稿平台,到了去年夏天,她刚从一家顶流平台的编辑岗位离职,洋流是她带过的记者,她带洋流找我吃饭,找我打听有没有适合洋流的机会。

阿墨有一些白发了,穿着运动服,有了资深编辑的气场。而洋流真的像柳树般,柔软的笑容搅动自由的春风,想法却坚韧有力度。我当时刚从某某报离职,离职拖了两个月,我被大量谈话,虐心程度堪比离婚。我向两人吐槽在机构媒体的种种艰辛,洋流却向我表达了向往。在那家顶流平台,洋流写过很精彩的文字,是难得的好内容输出者。但是,洋流说,她想尝试做个脚上沾泥的记者,她希望更多与现实建立联系,出尽可能多的差,去突发新闻现场,去调查和照亮黑暗。我告诉洋流,成为这样的记者,尤其对于女孩子,要承受巨大的压力,甚至会面临危险,付出一些代价。

那顿饭后,我把洋流推荐给了某某报的编辑,面试过后,她入职了深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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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流文字漂亮。她对情绪和细节的敏感,令她的文章更能打动读者。当然,换工作后,她也去出差了,从北到南四处闯荡,得偿所愿。我想,洋流正在成长,她会越来越坚强,同时保留着那份敏锐和共情力。

洋流入职之后不久,我们仨又吃了一顿饭。记者们的饭局永远不能期盼准时,那天我迟到了一个小时,洋流和阿墨边聊边等我。在那家泰国餐馆,阿墨请我吃饭,那时她又找到一家平台做编辑,名头很响亮,正在努力适应。洋流在深度部呆了两三个月,写出过上热搜第一的爆款,而且是个难得的暖心故事,于是她获得提拔,成为部门里超级年轻的超资深记者。

我担心洋流的才华会被限制。但洋流却不那样认为,她认同机构媒体的编辑部给与的更多机会,并且由于收入增加,有更多时间打磨稿子,她感觉“很温暖”。她和年轻的同事们打成一片,编辑的关怀和指导也让她满意。洋流的加入令深度部发表的故事更加动人,而深度部也给了她更宽广的视野。

那之后,时常看到洋流发表精彩的文章。她的文字细腻如初,但更加关注社会现实,也有了更多思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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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墨消失了。今年5月的某天,她发了张帅哥照片给我,告诉我这位兄弟搬到了大理,感叹“这一窗的风景啊”。第二天,她不回微信了,到了7月,我依旧联系不上阿墨,就去问洋流,她却说也已经与阿墨失联一个月。那之后,我和洋流时不时给阿墨发微信,她都没有回应。

8月底,夏天将要结束,洋流终于忍不住了,找我商量阿墨“消失”的事情。在这之前,她打了阿墨的电话无法接通,还找前公司的人事打听阿墨的老家住址,但都没能联系上,她联系了阿墨现在供职的公司,得到的回应却是,人已经失联两个月了,离职都没办。

那天是周一,在报社开完会,洋流决定去寻找阿墨。她手机里还存着阿墨租房的定位,她凭借模糊的记忆,摸到了阿墨居住的房间,敲开门,见到的却是一位年老的女士。这位女士是出租屋的新租客,8月搬进来的。洋流6月还曾到此做客,由此推算,阿墨是在7月离开。房东模模糊糊地说,阿墨回老家了。

之后几天,洋流坚持寻找各种线索和渠道,试图联系阿墨的家人。她告诉我,阿墨偶尔会消失一阵时间,有时是去山中闭关写作,但最近她的精神状态“特别不好”,她只想确定阿墨是否安全。

我有时过于理性,或者说有些自私。对于消失的朋友,我不会那么执着,甚至可以接受很多事情无法获知答案的现实。但洋流不一样,她真心且热忱地关心朋友,即使阿墨不再为她改稿,两人也维持着温煦的友情,内心萦绕着丝缕连接。我们没有见过几面,平时只是通过阅读对方朋友圈,也能感受到陪伴的共鸣。9月我发了一篇小文,决心独自出走,离开被操控的关系,洋流在深夜发来问候,鼓励我的勇气。

到了11月,严冬已至,洋流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如刀的冷风挂起她的长发。12月,最寒冷的日子,洋流也消失了。

我无法预测未来,很多事情也不知道答案。在2022年的最后一个下午,我满脑子都是这两个“消失”的女孩。她们是我生命中的宝石,曾经如此靠近我,但我相信,即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们也一定坚硬地闪着光。

洋流,你那里有没有厚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