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k市,我看到了两个毕生难忘的场景。暗蓝的天色下,一个男人骑着一匹马,慢悠悠从雪山下走过;热闹的旅游景点里,人们突然开始惊呼,纷纷指着远方的山,骆驼和牧羊人听不见这边的喧嚣,顺着地平线慢慢消失在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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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没有浪漫情人的城市。

一个菜刀拴着锁链的城市。

一本色情杂志都找不到的城市。

CDT 档案卡
标题:去往k市的旅程
作者:旗Qi
来源:微信公众号“摇摇小旗”
发表日期:2021.5.27
主题归类:新疆见闻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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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这是一个虚拟的城市吗?没错,这的确是一个虚拟的城市,双重意义上的。

一个文明表彰大会。

一个幸福表演场所。

一个东方好莱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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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求求你啦。

他说,我想看着你们的眼睛看着你们笑。

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拼命在心里发明新的语言,如果语言能够挣脱牢笼,那是否我们也能。

而心碎是因为,完全没有能够公开的痛苦。像一个沙漏,像手 枪自带的消音器。于是他们就相信了,相信那双大手举世无双,相信大手是永恒的真理,就像你们相信真 主一样。

你问为什么才是迷信,什么又是宗 教,什么是信仰。我觉得一切并无不同,都是深信不疑,都是以受罪来换取未来。有的用身体,有的用欲望,有的用灵魂。

我对这一切的同情,来源于我知道也在同样深不见底的井里。不来源于任何善良、感动。我是你们的担架,正如同空无一人的沙漠是我的担架。

于是屡次想起,在这个不被看见的城市里,夕阳下轻盈的灰尘在舞蹈,小孩一个接一个跑近黄昏里。墙上落下长方形的影子,他们的篮球掉进了陷阱。粉色的墙面,安静坐在角落的奶奶,生与死交替。太阳掉下来了,又掉下来了,一切都是黄色的,像阿富汗一样,石头一样的坟头。哈桑把水果砸在自己的脸上,可是这里没有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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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安静地跟着我,从小巷转弯,咬着棒棒糖像观察一只海狮。我不小心走进了这片非游览路线,与拆下来的门一同迷路。他们想说些什么,又胆怯,因为他们是虚构的。女孩子留着短发,互相抱着在树上采白桑葚。啊,哪怕虚构里的童年也的确是一样的。

我在心里祈祷,你们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永远感觉不到痛。永远看着我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你从哪里来?”然后你们的地图上并没有另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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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地图上也没有你们的地方。消失是无声无息的。我的人生渺小,亦如你们的故事。如梦如泡影,也如梦初醒:没有什么值得被讲述。

如此被凝视,被解读,被记录,k市无法辩驳。这个城市来过好多作家,摄影师,记者,他们拼命想挖出新闻,挖出黑暗,抑或挖出光明。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气本身。

读到什么取决于你的鼻子。

好脆弱啊,当一路走向睡眠,一路撒水,一边在已经模糊的屏幕上滑行,跟自己城市的人播报: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有“异乡人”的感受,哪怕在异国也没有。

如果我能像剥洋葱,一层一层将这个城市打开;如果我从此刻开始学习他们的语言,是不是就能从那些开怀大笑里读出更多的密码;我是不是可以,当你政 治意义上的妓 女,被你带出去的时候仍然是一个洁白无瑕的处女。

当我回到能被看见的城市,坐早晨七点的网约车,仍然怀疑还有多久我会忘掉这个虚构的城邦。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和它一起感到眩晕,于是我催眠自己,“一切都是过程,一切都是过程。蚂蚁有一万种死法,没有一种是自然死亡。”

我对人类产生了更大的崇拜,那种目空一切的残忍,不择手段地维护属于我们的生态,是和自然界学来的吗?有一天我们也将消亡在文明的河流里,以小数点被计量,这些历史将轻飘飘像小女孩吹起的桃红色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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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对自己产生一种崇拜,竟然可以用诗描述残忍,可以在夹缝里运气,可以用不被允许的语言作赋。让一句话转三个弯,让别人猜测我到底想讲什么。故作神秘,故作姿态,故作高深,添加悬疑的色彩,不过是为了自己好过。因为我憋了15天要讲的话,可以在15天内被我忘记,可以被每一个club里的“好日子”消解。

威尔玛·斯托肯斯特罗姆在《去往猴面包树的旅程》里写,“已经很远了,但我还想走得更远一些。我对远方有了一种渴望。今天,在我的猴面包树里,我仍然被四面八方的地平线所囚禁。一个人是否永远无法冲破一条地平线?生活如此阴险,好似有毒的蜜糖。我走了那么远的路,还想着或许我应该将所有经过我眼前的风景打包收好、围成一圈,它们必定会带来更为宽广的视野,想着或许我走得愈远,这视野也会愈加宽广。而今一切都萎缩进了一棵树所能界定的范围。”

回到非虚构的城市的第一周,我和朋友去看电影,真巧啊,《追风筝的人》,我看到了如同虚构中一模一样的房屋和羞涩的脸,然后那个小孩带着甜蜜的笑容,说:“为你,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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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用美与和平掩盖痛苦和悲剧。我感受到了,我不能说,我感受到他们也一样不能说。这是一种复杂的美丽。因为痛才美丽,也因为我是观察者,是虚构的主人,因为我会离开,一切才美丽。所以到了最后,“如果图像是伤害的话,那么我的文字可以算是忏悔”。

也许有一天虚构中的人物能够原谅我吗?任何对生活本身的凝视与解读显然是一种冒犯。我再也不可能回到k市了,因为对它的每一次重塑都带着不同人的性格。它就像一块柔软,也显示疲态的泥巴,任由大潮塑造。下一次,是J,是 M,是 N。

我在自己的虚构里度过了 30 岁的生日。而像k市的人一样,为了活下去,就要有失明的本领,恸哭一晚,而后忘记。

每一次在更明白什么是恨的时候也更明白了什么是爱。反过来说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