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绑架
在东北出差近半个月,白天拍摄,晚上上网,知道晓波获奖后,北京已是风声鹤唳。于是和滕彪商量,回京后先在他位于望京的工作室住一段时间,等有司疯够了再回家。
担心被定位,10月27日中午登上飞机后随即关掉了手机,把电池和电话卡从手机上拆下,中止了与外界的通讯联系。
下午3点左右飞抵北京,在机场和滕彪等人告别,与他的助手欢欢乘机场大巴去望京。在机场高速路上,发现笔记本电脑不见了。我这该死的记性,一定是落在飞机上了。
一到滕彪工作室,放下行李,马上用固定电话联系机场失物招领处,那里的工作人员说,我的电脑信息已有登记。立即出门,去一条街之隔的民航干部管理学院乘机场大巴。
走到民航干部管理学院门口,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仰面架起,一边向后拖,一边黑头套从天而降。脑海里闪过第一个念头:原来黑头套这么厚,有一股脚臭味儿。
救命!听到自己在尖叫,之后是拼死挣扎,希望拖延时间,让更多的人看到我被绑架的一幕,并能报警。挣扎的过程中,黑头套被我挣脱了,在被七、八个大汉头朝 下脚朝上塞进面包车时,记住了这个最后的镜头:我用双脚勾住白色面包车的门框,不肯就犯。一个绑匪变形的脸,恶狠狠地俯视我:再挣巴就弄死你!随后便失去 了知觉。
隐隐约约醒来,感觉车停了下来,以为到了目的地。一会儿车又继续开,再停下。几番之后开始飞速行驶。明白之前在等红绿灯,之后上了通往郊外的高速公路。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盆冷水扑面而来,恍惚中看到一个黑屋子,惟一一盏灯直直地照在我的脸上,许多张脸在眼前晃动,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提起来,重重地扔在一个凳子上。头狠狠地撞着了墙。嘴里很腥,胸口很痛,想到了小说《红岩》里的渣滓洞。
数度昏厥,最后醒来时,躺在一张床上。仿佛潮水从头顶退去,身体虽极度虚弱,意识却逐渐清晰起来:这一切终于来了,好快!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朋友们知道了我失踪的消息吗?最晚明天,欢欢会去工作室,她应该知道我离开后没有再回去。她一定会告诉滕彪的。
环顾四周,我判断这是一个郊外的小旅馆。十二平米左右的房间,北面是门和厕所,南面是窗户,东面的写字台和椅子摞在一起,被移到了窗户下面,腾出的地方靠 墙放着一张凳子,是我之前撞着头的地方。西面就是我躺的这张床了。有五、六个人走来走去,低声耳语。有人发现我醒了。
在审询开始前给自己定下了两个原则:一、饿死事小,失(气)节事大,自己的事可以谈,绝不提任何朋友的名字;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来了,就做最坏的打算。
二、较量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不知什么时候被弄伤的背部一阵刺痛。
审询开始了。其他人都退出房间,只留下“一号”(我把审询我的人按先后顺序编了号)。他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头发打了厚厚的摩丝,像招手停一样翘着,窄腰的短上衣吊在身上,衣领敞着,露出足有一公斤的银项链。很想告诉他:难看,像拴狗链。
他夸张地活动活动手腕,点上一支烟,套上一个透明烟嘴,用带着银戒指的兰花指捏着,踱过来,一屁股坐到靠近我的床边。我低下头不看他。过了一会儿, 他用一根手指按着我的脑门把我的头顶起来,把耷拉下来的一缕头发挑到耳后。然后深深地吸一口烟,悠悠地吐到我的脸上。显然他是想激怒我,我闭上眼睛,不上 他的当。又过了一会(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把胳膊轻轻搭在了我的腿上,身体向前倾,几乎是耳语:看着我。啊?你看着我嘛。
我冷冷地抬起眼睛,接住了他挑逗地目光。他一只眉头向上挑起,挤眉弄眼的凑到离我不足一尺的距离。
请离我远点儿!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力量。
多远?
越远越好!
为什么?
我讨厌烟。
他站起来,踱到桌子那边,掐灭了烟,又靠过来。
你看,烟没了。这下可以说话了吧?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把你们的头儿找来。
随后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
这个小痞子还挺有耐心,自说自话持续了差不多一小时,进来一个人与他耳语了几句,那人走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四、五个人,其中一人十分面熟,像是北京东 城区国保大队的周队长。几个月前曾被他约谈过一次,那次他与我隔桌而坐,虽然言语中透着威胁,但始终面带笑容。现在这人板着脸,带着黑色墨镜,个头也比我 印象中矮不少,显然是这次绑架事件的次要角色。所以我一时还不敢确定。
起来,跟我们走!有人发话。
我挪到床边,穿好鞋,脚刚沾地,顿时痛得出了一身冷汗。——我的脚踝也受伤了。顾不上想,黑头套又罩了下来,我被两人连架带拖,踉跄着往外走。走过长长的 过道,走出大门,像货物一样被塞进车里。这次汽车没有行驶多久就停下来,我被带进一个大房间,走了十来步拐进另一个房间后,被按在一个方凳上坐下。随即, 房内嘈杂的人声散去了。只留下一个人围着我开始踱步,静静地房间里只有他的脚步声,一圈又一圈。停下,一把扯下黑头套。也许适应了黑暗,这屋里的亮光刺得 我眼睛睁不开。
你叫什么名字?
看清了,是一双登山鞋。我的目光顺着登山鞋慢慢往上移:户外登山裤、蓝色运动型针织衫,披着休闲外套。一个皮肤白净,眼睛大得像瞪眼羚的年轻人——“二号”。看来他喜欢户外运动。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了一遍。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就把我绑架来?
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华泽。
眼睛已经适应了环境,环视四周,屋子有二、三十平米,我坐在正中间,前面三米左右有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公文包,是录音设备!电影里常看到的那种经典的审询场景。
你今天下午刚下飞机?
对。
从哪回来?
丹东。
干什么去了?
拍片子。
去了几天?
三天。
拍什么?
律师办案。
都干什么了?
会见当事人和家属,去法院、检察院复印案卷。
这么点事儿要三天?
时间还挺紧张的。
是哪个律师?
我不想说。
为什么?
我不说别人的名字。
他又踱了几个来回:你看起来很虚弱?
痛、累,坐不住。
搬过来一张椅子:坐着吧。舒服点?
是。谢谢...
我们接着谈?
谈吧。
为什么拍这个律师?
喜欢。
为什么喜欢?
喜欢一定要理由吗?
不要吗?
我喜欢什么不要理由。
听见他运了运气,停顿片刻又重新开始。
拍完到哪里播?
哪里出钱买就在哪里播。中央电视台要买我也愿意。
要是没人买呢。
那就谨以此片献给我喜欢的人呗。
你就拍这一个律师,还是拍一个系列?
不确定。如果还有喜欢的就再拍呀。
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明白。
你是怎么认识这个律师的?
年代久远,不记得了。
在律师和拍片的问题上纠缠许久,他一无所获。
门“呯”的一声被推开。一个高个儿男子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隆重出场。
“三号”——四十岁左右,小眼睛,西装革履,皮鞋亮得苍蝇站在上面都会滑倒。他把手里拿着的烟盒、手机往桌上一拍,坐下,二郎腿一跷,一边不停地抖动着,一边气势汹汹地说:
你别难为我的弟兄们。你不是找领导吗?我来了。告诉你,我忙着呢,没空跟你费话。你来句痛快的,能聊不能聊?
我不是一直在和你的弟兄聊吗?
聊不下去了,卡壳了。你一会儿不记得了,一会儿不想说了。这叫聊啊?到这儿来你还想掌握主动权?没门儿!告诉你,来这儿的就不可能随便出去。我问你就答,这才叫聊知道吗?
请把证件给我看看?你们是哪个部门的?
说出来吓死你!(和国保打交道又不是一、两天了,没吓过啊。莫非是国安?)
说出来听听。
现在我不能说,以后再说。
我笑了。“三号”气得咬牙切齿,脸都扭曲了。
我能让你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你信不信?
继续笑着,看戏似地盯着他。这时,外面传来狗吠声。
我把狼狗牵进来和你玩玩你信不信。
行—啊——。我笑得已然力不可支。
一旁的“二号”帮腔:你怎么这么傲慢?有什么好笑的?你应该恐惧,正常人上这儿来都会恐惧。
我为什么要恐惧?你们把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用暴力绑架到这里来,连自己的身份、名字都不敢说,证明你们更恐惧。你们如此恐惧,我就不必恐惧了吧。
“三号”显然是气疯了,他一拍桌子:最后问你一句,还能聊不能聊?
没什么可聊的。
好,你想当江姐是不是?那我成全你!我向来是先礼后兵,现在礼完了,该兵了。你等着!他说完几乎逃跑一般冲向门口,屋里所有人随他蜂涌而出。
在他临出门前甩给他一句话:被你们绑架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门“呯”的关上,又打开。进来了“四号”。他冲我大喊一声:站起来!坐舒服了你是不是?
我摇摇晃晃刚站起来。身下的椅子就被他一脚踢倒了。
你有正经营生没有?啊?
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又没男人,又没正经营生。啊?
(明白了)你认为自己干的这叫正经营生?
你住嘴!我们领导问你话,是看得起你,你那叫回答?你那还不如不回答。你那么回答你不如干脆别说话。
跟这个瘦小的委琐男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你干嘛不找个男人?干嘛不找个正经营生?你什么东西?!
都什么逻辑啊?这人上过学没有?
他又重复了N遍这两句车軲轳话。看来他对我没有男人、没有正经营生这件事耿耿于怀。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好,你不说话,你不说话是不?!
他刚才不是让我干脆别说话吗?
他恶狠狠地围着我转了一圈,停在我身后。“礼”完了,要开始“兵”了吧?是什么样的“兵”?传说中的酷刑一件件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想到某人常说过的话:最 看不起进去就慫,出来就硬的人。我不会给某人机会让他这样评价我的。再说,我这身子骨,估计两下就完,痛苦也不会有多长时间。我准备好了。
他怎么还不动手,时间过去了多久?右脚痛得站不住,全身的力量都在左脚上。我已经开始有些神情恍惚了。别倒下,千万别倒下!别让他们以为我害怕了。
听见有人在和我说话,神智慢慢恢复过来。是“二号”,他把椅子端过来,让我坐下。开始唱白脸:
你为什么发抖啊?
冷!
他出去转了一圈,拿了一个白床单进来:没有衣服,给你这个吧。
我把床单裹在了身上。“二号”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我旁边,语重心长的开始聊。
你怎么这么固执啊?其实我们就是要你一个态度。
你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守法的公民非法绑架到这里来,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态度?
你要是总追究前面你怎么来的这件事那就没完了。你又改变不了现实。
我是改变不了现实,但我可以不合作。我和小流氓也不可能合作。
小流氓?谁是小流氓?
调戏我的人,要让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我可以忍受大流氓,但不可以忍受小流氓。
他们有什么区别?
大流氓竭力掩盖流氓的本质,他们知道那是丑的。小流氓赤裸裸地表演流氓的本质,他们以丑为美。
哦,有道理。但是你也太傲慢了吧?你知道吗?你的态度让人感觉是在挑衅。
我纠正他:不是挑衅,是不屑。让我消失?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越说越生气:不就是死吗?我们纳税人花钱养着你们这些无恶不做的东西,天天看着、听着你们的恶行,我早就活腻了。
他倒很有耐心:你想过没有,可能不会让你死,就让你耗着。你受得了吗?
耗吧。油干了,灯就灭了!
你怎么这么不识时务呢?你做的事不是都光明正大的吗?说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告诉你了,可以说我自己,不可以说别人。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别人,你自己能不能出去都还不知道呢。
对我来说,内心的安宁和灵魂的自由,比身体的自由重要得多。你不会明白的。
他愣了好一会: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想想,你也再想想。今天太晚了。先休息吧。
我提出要上洗手间。他叫来一个女看守陪我去。从洗手间出来,地上已经放好了一个床垫,上面有一套被褥。女看守说:就在这上面凑合睡吧。
怎么?这就完了?没有酷刑?也不打算耗干我了?不管它,先把自己虚弱、颤抖不止的身体放平、暖和了再说。
一男一女搬来两张椅子坐到床垫旁边。 我平生第一次,在足有两百瓦的灯光下,在两个看守的监视下,闭上了眼睛。
疲惫之极,却彻夜难眠,能感觉到心脏对胸口猛烈地撞击。全身开始疼痛,双肩、腹部、四肢,是绑架时使劲挣扎的结果吧,运动量太大了。
听天由命地躺着。看守们换班时走动的脚步声,低语声,椅子发出的吱吱响声,甚至喘气声都那么真切。
不知道几点了?天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渗透进来。这是一个靠南的房间。一个身材五短、健壮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个打手,昨天绑架我的人之一!),他把手插在裤兜里走到我的旁边,眼露凶光,看着我,用脚踢了两下床垫:起来!请你来疗养的啊?!
我爬起来,整理好被褥,默默地坐在床垫上。
“二号”进来,拉过一张椅子,靠近我坐下。
我们继续昨天的话题。
我再重复一遍:我只谈自己,不谈别人。
这是你的原则?
是。
······
华泽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花的海洋。古汉语中花、华不分。
他开始问一些我看起来很无聊,也许对他很重要的琐事:家庭背景、成长环境、教育状况······谈话就这样拉拉杂杂、漫无边际地进行着。
从昨天到今天,你们对付我的足有二、三十人了吧?纳税人的钱你们就这么造?我开始提问。
你怎么知道我们花的是纳税人的钱?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不是吗?
不一定哦。
难道是安元鼎?
说不定哦。
干这份工作一定很痛苦吧?心里会有阴影吗?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看你也是受过教育的,至少是大学毕业吧。你会告诉你的家人你们绑架了我吗?
不能说是绑架。
那是什么?
我们叫,弄进来。
你知道这是违法的吧?
法律包括很多层面,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
哦,很新鲜,我不知道的也叫法律。好奇地看着他: 告诉我吧,你究竟属于哪个部门?
告诉你你也不理解。就算将来有一天,我们在另外的场合见面,你也不会理解。
那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虽然你是这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有组织的犯罪团伙中的一员。但将来你受到审判时,我可以出庭为你作证。证明你在我被绑架期间,没有对我施以酷刑。
他笑笑: 你觉得这一天还有多久?
人算不如天算。也许十年,也许一夜之间。我相信,你、我有生之年都会看到的。
那你在这之前打算做些什么?
用笔、用心、用摄影机,记录下这个时代的变化。
他点点头,转了话题:你该吃点东西了,你想吃什么?
我要先刷牙,不刷牙不能吃东西。
他用了十几分钟来说服我,用水漱一漱也可以起到清洁口腔的作用。我坚持必须用牙刷、牙膏。
他终于说:其实,找一个牙刷来也不是太难的事,不过你昨晚看起来情绪不稳定,我怕你伤着自已。
原来这样。睡觉有人守在旁边,上洗手间也有人贴身“保卫”,原来是怕我自杀。
是啊,你昨天说到死的时候眼都不眨,你把我惊着了。
这回轮到我笑了:放心,我不会自杀。要死,这笔血债也得给你们留着。
你要在这里被弄死了也没人知道。
那可说不定。你们这二、三十个人就没有一个有良知的?今天不说出去,你能保证十年、二十年后也没人说出去吗?别那么自信。
你真地不怕死?
人怎么活不是一辈子?庸常地活也是一辈子,精彩地活也是一辈子。有什么可怕的?
那你得吃东西,把身体养好,才能精彩地活呀。
要刷完牙才能吃东西。
你这人还真固执。你知道吗?你的许多朋友都比你有智慧。
知道。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我用手指当牙刷,抹着牙膏刷了牙。然后吃了几根青菜、几块香菇、几口方便面。
“二号”出去了。马上进来两个看守,一左一右坐在两边。看来我可以继续休息了。
这一天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如此隆重地把我绑来,就这么呆着?看来,我们相互无法理解。我们不是同类,我、与他们之间的差别,比狼和狗的差别大很多吧。
四周真静啊,只有狗叫声。偶然,远处有飞机轰鸣而过。猜测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机场的东面。这是他们的一个秘密处所,专门关押我这样的异议人士?他们有多少 这样的秘密处所?关押过多少异议人士?这里有过酷刑吗?那些从这里走出去的朋友还能过正常的生活吗?一年以前,无论如何,我不会想到自己有今天这样的遭 遇。胡思乱想着,捱到天黑,又天亮。
打手又来了,用脚踢床垫。我翻过身,用后背对着他。他一把掀起被子。我仍然躺着,不理他。他火了,围着床垫走了两个来回,开始破口大骂:你个贱B,你以为你是谁呀?装TM什么丫挺的?······继续骂,不堪入耳。
我豁出去了,猛然坐起来:你什么东西?给我滚出去!
他逼近我:你再说?我弄死你!
“二号”夺门而入,我朝他大喊:让这个打手离我远点,等你们要弄死我时再让他进来!
“二号”拦住了冲过来的打手,在出去之前,他指着我:你等着,我把你拖出去挖个坑埋了!
我气得混身发抖:我等着你们把我给埋了。我知道你们做得出来,但是你记住了,总有一天,你们会受到审判!
已经是被绑架的第三天了,怎样才能让外面的朋友知道我的下落?
看守我的人至少有五班,每班两人一男一女,大约两小时一换。每次“二号”一进来,看守立即出去,“二号”一出去,看守立即进来。从看守们简短的交谈中能听 出来,他们是从不同部门抽调来的。他们可能完全不知道我的情况。如果我大声自言自语,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我是如何被绑架到这里来的,他们中间会有人把消息 带出去吗? 我不相信这几天接触过的所的人都是铁板一块、铁石心肠。我把头埋在双膝上默默地想着,门“砰”地开了,涌进来一帮人,其中一个紧挨着我坐在了 床垫上。是“一号” ,那个小流氓。 他用胳膊肘捅捅我的肋骨:
抬头!看我!
我不动,沉默。他捅一下,又捅一下。仍然沉默。他点上烟,吸一口,找准位置,“噗”~把烟从我趴着的头和胳膊缝隙间吐进来。我朝远处挪了挪,继续埋着头。他也跟着挪到床垫中间:
呃,你怎么这么淡定啊?在台湾受过训吧?周围嘻嘻哈哈一片笑声。
从这句话里,我再次确认他们不是国保,而是国安。他们接受的就是这样的信息吧?我是间谍,是特务,危害了国家安全,是国家的敌人。否则怎么能让这些受过教 育的年轻人下这样的狠手而不会感到良心不安呢?怎么让他们相信自己从事的职业是有尊严的呢?这会儿他们不是来审询我的,他们显然是闲得无聊来找乐子。我始 终埋着头,一言不发。闹了一阵,实在没什么可乐的。一帮人扬长而去。
之后的时间里,“二号”不时会走进来站一会,和我交谈几句,我知道他在研究我背包里的东西。
你那个双肩背是装摄影机的,还是放照相机的?
都有。
东西呢?放朋友家了。
他想知道那些SD卡是干嘛用的。那卡是专业设备用的,如果他用普通相机看不到里面的数据。
416的纪录片是你制作的?
对。
不怎么样嘛。会讲故事的人都会做,没什么技巧。
谢谢夸奖!纪录片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技巧。
你为什么关注这几个人?
我爱他们。
你还挺逗,你爱的人那么多,却不结婚。
我说的爱和你说的两码事。
他在看416的片子,那让无数人激动过的场景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感动他。很想告诉他,那就是爱。
你有几部手机?
好几部。
为什么把它们拆开来?
准备做清洁。
为什么不开机?
省电话费。
他在检查我的手机。我有两部手机,那部专门用来上推的买了没几个月。被他碰过了,脏了~~
你过去的生活不错嘛,去过不少国家。
是啊,我的理想就是周游世界。
他在看我拍的照片?U盘里肯定没有。是看我的博客吗?
赚钱不少吧。
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你不想回到原来的生活去吗?
每天都想。就是回不去了。
我可以帮助你。
你帮助我?你怎么帮助我?你能让结石宝宝健康吗?你能让赵连海被释放吗?你能让汶川地震中被豆腐渣校舍砸死的孩子复活吗?······
难道这个国家就没有让你满意的地方?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把我绑架来?我违法了吗?世界上有任何一个文明国家的政府会这么做吗?
当然会呀。美国中情局也会绑架的。
小伙子,你美国大片看多了吧?美国中情局只对外,不对内,它不可能绑架美国公民。
你从来不知道妥协吗?
不同利益团体可以妥协,不同利益诉求可以妥协。和流氓怎么妥协?和强暴你的人怎么妥协?他说要强暴十次,你说两次算妥协?他说要强暴一小时,你说二十分钟算妥协?
“二号”扭头出去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早晨起来感觉异常虚弱,身上穿的牛仔背带裤整整肥了一圈。穿上鞋,摇摇晃晃站起来,松松垮垮地裤脚竟踩在了脚下。弯下腰去挽起一截,再站起来时,只觉眼前一黑。
听见一片噪杂的人声,感觉离我很远。有人在掐我的仁中,指甲几乎嵌进了骨头。痛得睁开眼睛,看到打手那张幸灾乐祸的脸。软软地仰面躺着,无力反抗。周围站 着五、六个人,有“三号”,还有东城区国保大队周队长。对,现在我可以确定就是他。虽然他仍然带着墨镜,一言不发。
走,穿好外衣,跟我们走。
被人架起来,第三次带上黑头套,塞进一辆轿车的后座,一左一右被两个男人押着,离开了这个囚禁了四天的地方。
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用心辨别着方向。车子不停地拐来拐去,有人打进电话,听出接电话的是副驾驶位置坐着的周国保,听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概这趟差事办得有点窝囊。
走了大约两小时左右,传来火车站广播喇叭声:各位旅客请注意···是遣返!
你 们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我连换洗衣服都没有。你们必须通知我的家人。我一把拽下黑头套。两个男人大声喝斥着按住我,黑头套立即又被罩上。右边的那个人用手按 住我的头,我的下巴死死地抵在胸前不能动掸,绑架那天被弄伤的背部痛得像要裂开来。我一边喊:放开我!一边反抗。坐在前座的周国保厉声制止。右边的男人狠 狠攥住了我的手,使劲揉搓。你挣!你挣啊!他的声音低得只有我一人能听见。是那个打手,他在报复我!
周国保开门下了车。打手一边将我的手腕往后扣,一边从牙缝里骂:你叫啊,快叫!你不是厉害吗?我就捏死你!捏死你这个贱B!
我大声反击:你这人渣,给我提鞋都不配!有本事你就弄死我!
我的手腕被他拧得和胳膊形成了30度锐角。四肢开始痙挛,渐渐麻木,失去了知觉。
周国保回到车里。车子启动,行驶不远,停下。
下去!
我的腿动不了。
你TMD装什么装?!
打手用脚踢我,接着把我往外拖。在拖出车门前,黑头套被摘了下来。
是站台,就在火车车厢门口。秋日明媚的阳光穿过站台洒在了我的脸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我被公然绑架,就这样被两个男人在地上拖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我。你们别这样对她。你们放开她。
我抬头看:你是谁?
我是陈明。(作者化名)
啊?陈明,是你吗?
是我。我来接你回新余!
陈明,江西新余广电局办公室主任,我好朋友的丈夫。多年不见了,我们竟以这样的方式相逢。
陈明抱着四肢麻木的我登上了火车。乘客还没进站,软卧车厢里只有我、陈明,和两个自称是街道办干部的新余国保。
四十分钟后,火车驶离了北京西站,整整68小时,我终于脱离了黑帮的魔掌,开始了被软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