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爱情神话》里“老白”的原型、画家白红卫曾说起他山东老家的堂哥,一个朴实的农民,可说毫无文艺细胞,“但你猜我周围的人当中谁对国际时事最了如指掌?就是他。”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跟他说,你神经病啊,关心这种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还不如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种种好。”
确实,在网上也不乏这样的段子:月入数万的人,关心的是自己的事业和利益,而那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在晚上回到地下室躺下时,忧虑的却是世界局势。也因此,才有人讽刺说,女孩子们最好远离那些满嘴叫嚣战争的“铁血男儿”,因为他们通常是穷光蛋,即便局势动荡,反正也没什么资产需要担心的。
这两年最能激起公众兴奋的国际时事莫过于乌克兰战争,而在国内舆论场上最活跃的那些声音大多都是支持俄罗斯这一方的,也有很多人挖苦这是“穷人的娱乐”。
这是辛辣的嘲讽,但却未必是事实。卡特中心2022年4月初的一项调查显示,75%的中国人都支持俄罗斯,这一比例几乎和俄罗斯本国差不多——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的研究发现,俄罗斯国内支持/反对这场战争约为7:2,剩下近10%不置可否。
然而,调查也发现,中国公众是否支持俄罗斯的立场,受年龄、收入影响甚微,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甚至更亲俄,最关键的因素是性别和信息渠道:女性和那些从外媒获取信息的人更倾向于反对这场战争,但从官媒和社交媒体上了解相关的信息则更强烈支持俄罗斯。
这样,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粗略的轮廓:在国内的舆论场上,那些激烈亲俄的声音,更有可能是一个男性气质突出(所谓“爹味”)、不太读外媒而喜欢从官媒和微博等平台了解战况、受过一点教育的人。实际上,他们大体上也是国内最关心政治的群体,有时不免沾沾自喜地自诩为“主流”。
虽然“亲俄”与“关心国际时事”并不是一回事,但在现实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这两者有很大程度的重叠。女性之所以没那么强烈地支持这场战争,与其说是反对俄罗斯的立场或反战,不如说她们比男性更关心自己切身的事务,因而本能地怀疑、远离战争。
常有人挖苦,这种对国际时事的热衷百无一用,只不过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无害癖好。确实,就这些议论几乎不产生什么政治结果这一点来说,它更类似于群体内部的一项娱乐活动,但人们之所以如此投入、又能如此投入,恰恰也在于此:谈论一种与自己切身利益不甚相关的事务能满足许多人无处排遣的政治热情,使之更好地充当社会情绪的减压阀。
有时候,这种投入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至于出现了一个新词“乌心工作”:“形容因为过分关心乌克兰局势,所以没有什么心思学习和工作的状态。”为什么人们竟会为一件远隔千里的事如此激动?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中国士人传统的遗绪,钱钟书就曾在《谈艺录》里嘲讽南宋诗人陆游在诗中以天下事自许,“危事而易言之”。但近代以来,人们被激发出来的政治参与感无处安放,还有什么能比纵谈天下事更好的办法获得那种参政议政的快感?
在此重要的一点是:谈论这些国际时事几乎没有什么门槛,那可不像量子力学,很少人会觉得“这我可能不懂,最好闭嘴”,相反,好像人人都觉得能说上几句,尤其是那些专家好像看起来水平还不如自己。
前些天我写到在乌克兰战争中,中国应当认清自身的利益,走独立自主的道路,大量反对的声音是不意外的,不过有一位的留言还是很有意思:“俄罗斯倒了,中国能好吗?不要分析什么历史!显得你知识渊博!如果特朗普继续执政!估计你吃饭都成问题了!美国允许老二发展好,超过自己吗?”
这是颇具代表性的反应:这类人不相信知识,而相信自己的直觉,因而无论你如何举例论证,都无法改变他们的信念。就此而言,他们都是“不可说服的人”。
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又可能是极其灵活的。1972年,尼克松访华,当时的中国仍沉浸在“抗美援越”的亢奋氛围之中,很多过分认真看待这一点的人难以理解这180度的大转弯,甚至有人因为脑筋转不过来而住进了精神病院。不过,大部分国人还是迅速跟上了形势,反正人们早已让渡了自己的判断,因而认定“虽然我看不懂,但上面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也就是说,其实任何立场都是可以接受的。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的是,谈论国际时事不仅有门槛,而且需要一种特殊的抽象思维能力。
现实是,虽然很多人谈起来头头是道,但那些事其实距离我们非常遥远,遥远到如果不看新闻,一个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界的另一头发生了这么一场战争——换言之,我们所谈论,其实绝大部分是媒体告诉我们的。
乌克兰一位当地人骑车经过赫尔松的战后废墟
我一位朋友曾困惑地说,她父亲在生活中是一个相当精明的人,连青菜单价少一毛钱都瞒不过他,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那些家国大事上却经常相信一些毫无根据的说辞。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反差。
实际上,这是不难理解的。直接经验的事物很难骗到人,因为人们清楚那个分寸,但那些抽象的存在就很难辨别了,尤其当它迎合你原有的偏见时就更难察觉了。法国学者安东尼·加卢佐在《制造消费者》一书中说:
一名美国公民可能会相信国家对于俄罗斯的描述和宣传,因为他永远也不会真正接触到俄罗斯,俄罗斯对他来说是一个遥远而抽象的存在,可以受媒体图像摆布。但日常触手可及的番茄酱就不一样了,人们随时可以在商店买到、随时可以尝试,因此就不会随便听信广告对于它的宣传了。
正因为那是“遥远而抽象的存在”,人们才能以任何方式来谈论,并且可以不接受反驳——因为那不像日常事物那样,有某些不可否认、必须正视的经验事实。由此,人们可以漫无边际地自由谈论,获得某种“言说的乐趣”,他们并不总能意识到,尽管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这样的谈论在本质上就更接近娱乐活动了。
对于自己没有直接经验的事,人们也就失去了那种细节上的分寸感。在俄乌战争的论战中,不时看到人们以一种相当随便的态度判断后续的走向,诸如“俄罗斯如果倒下,将被肢解”,这作为随口一说的段子无可厚非,但无疑是很不严肃的。或许可以说,这场战争与其说激发了人们的现实感,不如激发了他们对国际局势一种空想式的理解,而他们还以为那是现实。
任何一件看似简单的大事件,在背后都潜藏着相当复杂的博弈。那些专业而抽象的知识,当然需要有人去了解,但对于普通人来说更重要的是,本着中国自身的利益去看待这场冲突。
与其说那关乎俄罗斯或乌克兰,不如说关乎我们自己,而这最终取决于我们如何认识“自己”和“利益”——或许只有这样,关心国际时事才不至于沦为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