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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彻底被杀死了
作者:魏春亮
发表日期:2023.7.21
来源:微信公众号“亮见”
主题归类: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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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Rock) 家(Home)庄(Town)要把自己打造成摇滚之城,河北共青团把万能青年旅店那首被称为石家庄市歌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改编成了正能量的《杀不死的石家庄人》。

有网友说:

这是我今年见过最好的后现代行为艺术,堪称现代喜剧的典范。

《杀不死的石家庄人》,直接将《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提升了一个维度,这件事非常地不摇滚,但却足够朋克。

这是更适合国人体质的黑色幽默。

用《中国新闻周刊》的话说,《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是一首“缅怀曾经无限辉煌,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中逐渐没落的石家庄的作品”,说白了就是下岗后,原本以为一辈子的生活模式突然之间破灭了,却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昔日的荣光退去,人们的心情变得灰暗。

词作者姬庚曾经说过,这歌就是写一个家庭嘛,第一段父亲,第二段母亲,第三段孩子。这是一个小家庭被大时代抛弃后,内心撕裂的呐喊。

这首歌,诉说的就是这样的一段故事,它是华北平原歌曲版的《漫长的季节》。

但《杀不死的石家庄人》,却把这个意思完全改变了,它用虚无的正能量,杀死了那段迷茫的岁月。

让我们细细品味一下《杀不死的石家庄人》,看看它是怎么杀死《杀死那个石家庄人》的。

傍晚6点下班(括号里是原词,下同)

换掉老厂的衣裳(换掉药厂的衣裳 )

外婆在熬粥(妻子在熬粥 )

外公喝几瓶啤酒(我去喝几瓶啤酒)

还是傍晚六点下班,但衣裳已经从“药厂”变成了“老厂”,别看这一字之别,意义却大不相同。“药厂”是具体的,大概率就是华北制药厂,你甚至能想象衣裳上面还印有厂名。

一个华北制药厂的员工六点下班后,换掉厂里的衣服,歌曲诉说的,是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小人物的故事,它的关怀是具体的、平民化的。

但“老厂”不同,“老厂”是很多厂的统称,它是模糊的,不可感的。这是一个集体化的视角,它不关心个人的命运,而试图把握整个时代的脉搏。一个字的差别,却奠定了两首歌的气质差异。

熬粥的人从“妻子”变成“外婆”,喝酒的人从“我”变成“外公”,则是更妙的改编。

第一,它从时间上将故事拉远,意思是那些故事,早就离我们远去。就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都是万恶的旧社会的故事,和美好的新时代无关,甚至对比之下更能突显新时代的美好。

第二,它从空间上将故事拉远,说“外婆”“外婆”,而非“奶奶”“爷爷”,是因为外婆和外公和我们不住在一起,无论从空间还是感情上,都又隔了一层,他们的故事和我们关系不大。

这么遥远的故事,给后面正能量的转折,做好了充分的铺垫。寥寥几个字的改动,效果却大不相同,真大师手笔。

如此生活30年

一朝大厦崩塌(直到大厦崩塌 )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湮灭未来的灯塔(淹没心底的景观)

“直到”大厦崩塌,变成了“一朝”大厦崩塌,那种“以为这种安逸的生活会持续一辈子,但一夜之间全没了”的冲击感,荡然无存。人们心灵受到的冲击,被消解了。

云层深处的黑暗,淹没心底的景观,说的是人们对于过去荣光的幻灭感,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它很难被抚平,很难被安慰。

但“湮灭未来的灯塔”,说的是对未来的迷茫,不知道未来走向何处。但这种迷茫是可以被指引的,在官方叙事中也应该被指引。这也为后面“重拾散落的信念”埋下了伏笔。

在旧火车站(在八角柜台)

蛰伏的时钟敲响(疯狂的人民商场 )

锈侵的指针(用一张假钞)

奋力地旋转(买一把假枪)

这是改编最大的一段,也是最不能被接受的一段。

这一段,原词描绘的,是一个母亲内心的疯狂。

用词作者姬庚的话说就是:

作为一个非常偏执的中年妇女,就是他妈的认为自己手里有一把枪,天天特别紧张地想去保卫生活。这个假枪你在哪儿都买得到,或者你买不到手里也有一把无形的。

这样的歌词,是残酷的,扎心的。

但改编后的歌词,却像是一个宣传片的转场,镜头加快,指针转动,颜色从黑白变成彩色,画面从断井残垣转为高楼大厦。

这样的歌词昭示的,是希望的光芒。

燃起梦的篝火(保卫她的生活)

昂首迈步进发(直到大厦崩塌)

黎明再临华北平原(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重拾散落的信念(忧伤浸透她的脸)

原歌词,这段直接承接上一段。母亲无论怎样用手里的枪保卫她的生活,最终都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小人物怎么可能撼动时代的车轮?

后两句将视角拉远,夜幕覆盖华北平原,个人的命运有了普遍的意义,作者在这里产生了对大时代的失败者上帝般的悲悯。

但改编过的歌词,却迫不及待地喊起了口号,唱起了赞歌。

“梦的篝火”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能感到这种口号的空洞。这种空洞,和“昂首迈步进发”的姿态一样,是不及物的,是造作的,是失语的。

新时代的进步,当然是可喜的,可我们的文宣部门,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去呈现这种进步。或者说,这种可喜的进步,已经超出了《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所能表达的范围,它无法借壳再生,只能用空洞的口号来代替。

“黎明再临华北平原”,对冲了“夜幕覆盖华北平原”的负能量;而“重拾散落的信念”,也草蛇灰线地对照上了“湮灭未来的灯塔”。真是妙笔生花。

抚不平的伤痛(河北师大附中)

铭刻岁月的见证(乒乓少年背向我)

用汗水诠释(沉默的注视)

以你为名的坚持(无法离开的教室)

原词这一段,还在继续讲故事,讲的是儿子的故事。

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是一个压抑且听话的乖小孩,他对上学没啥兴趣,却又不得不在学校待着,打球或许是他郁闷的青春时光唯一的宣泄。

而改编过的歌词,继续堆砌口号和赞歌。

“抚不平的伤痛”,这一句还挺难得,但紧接着就是“铭刻岁月的见证”,丧事喜办的味道就出来了。

“用汗水诠释,以你为名的坚持”,我猜,“你”应该是指石家庄。改编者试图将个人的奋斗,和这个城市连结在一起,个人的奋斗是为了让这个城市更加美好。这是官方文宣的一贯套路,它抹杀了个体的需求,塑造出了全民一心的美好幻觉。

重逢在春天里(生活在经验里)

无悔的石家庄(直到大厦崩塌)

正青春不负韶华(一万匹脱缰的马)

不甘平凡的宣告( 在他脑海中奔跑)

原词中,乒乓少年以为能够接替父母的班,当这个理所当然的道路被阻断,他的“大厦”也崩塌了。少年的生活节奏被打乱,内心的彷徨失落无处发泄。

而改编的歌词里,口号和赞歌再次升级,第一句还有“春天”的模糊意象,后面几句就直接变成纯粹的口号了。“不负韶华”、“不甘平凡”,这些几近口水的惯用词,几乎是放弃任何叙述了。

但这还不是这段改编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它打破了父亲、母亲和孩子三个人的“直到大厦崩塌”的重复韵律,父亲的大厦,母亲的大厦,孩子的大厦,都塌了。

姬庚说:“各种大厦,家庭的大厦,工作的大厦,幻觉的大厦,全部都有。大厦都会塌的。”把这层意思给消解了,才是改编最大的目标。

翻天覆地二十年(如此生活30年)

奋进的国际庄(直到大厦崩塌)

汇聚起腾飞梦想(一万匹脱缰的马)

走向冲锋的号角(在他脑海中奔跑)

日新月异二十年(如此生活30年)

初心指向航向(直到大厦崩塌)

迎风展翅的鸿雁啊(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谱写恢弘的新篇( 淹没心底的景观)

惹啊——

原词最后的吟唱,已经没有新词了,它只是把父亲那段的“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和母亲的和儿子的内心感受连接在一起,形成一种合唱。它是语义的重复,也是情感的共振。

而改编后的歌词,也从缅怀过去,感叹今夕,走到了展望未来。三段式的叙事抒情模式,来到了最后的高潮:

“翻天覆地”和“日新月异”的20年,改造了“如此生活”的30年,“奋进的国际庄”收编了“大厦崩塌”,“冲锋的号角”和“恢弘的篇章”招安了曾经的挣扎、迷茫和痛苦。

至此,《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彻底被杀死。

如果还有点挣扎的话,那就是这首歌的曲子还不够明快,不够欢乐,不够正能量。

他们尽可以把歌词改得面目全非,但只要还想利用这个由人心成就的宝贵资源,就做不到完全的吃干抹净。

歌词已经被杀死,但曲调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可能就是音乐最后和最大的力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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