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 29 日,家住门头沟的李银素收到一条关于洪灾预警的通知。她不是没有准备,但在事后看来那些准备都没有意义。
通知来自她店铺仓库所在的门头沟一个村子,要求人员撤离。她嘱咐员工把仓库里 50 多套做好的组合柜用防水布盖上。
她自己住的水峪嘴村在妙峰山的半山腰,是永定河从群山流向平原经过的最后一片流域。李银素觉得自己家在村里地势高的地方,房屋门口左右有两个排水大洞,她和家人决定留在家中。
两天后,她的货物全部摧毁,整个仓库没在水中,防水布成为笑话。她和亲人、一条收养的小狗爬上了屋顶呼救,水冲到她的眼前。
李银素来门头沟做生意十几年,经历过 2012 年北京 “7·21” 暴雨——她当时住门头沟城区,坡路上的积水像小河流一样,仅此而已了。但她没注意到新闻所提示的,京津冀等地持续遭遇强降雨袭击,而 29 日起三天内将连发七次暴雨红色预警。
洪灾后,受访者李银素家门前。王勇顺在听了 7 月 30 日晚上的村广播后,把家里那辆 SUV 挪到村里高地——这就是他全部的准备了。
王勇顺从出生开始,就住在房山区北车营村。村子三面环山,他家在剩下一面地势低处,也是村子的核心区。
说起这村子,王勇顺首先想到的是缺饮用水,“祖祖辈辈都解决不了”。同村另一位村民说,村里有条老水沟,从他记事的三十多年一直是干涸的,近年填平成了居民用地。
“7·21” 曾经是王勇顺印象中最大的雨,“村里冲毁的车 77 辆”。当时他屋里积了些水。另一位村民回忆,“7·21” 之后,村民们清掉被冲毁的老房子的遗迹,纷纷盖起二层小楼。他们讨论着:“都说 ‘7·21’ 百年一遇,咱们这辈子不会再遇到了吧?”
王勇顺出门时在地面行走,可回家的路成了攀爬。他从山上摸了条路出来,贴着别人家房子的墙,用手勾着一个个窗沿往前走。最后他截住一架冲来的梯子,搭着上了屋顶,才终于到家。这路只有 150 米,平常 5 分钟的路,7 月 31 日,他爬了半个小时。
也是 7 月 30 日,上午 10 点多,赵康乘坐的火车已经开过永定河上游的张家口市怀来县,驶入北京门头沟区。赵康在车上收到关于怀来县的通知短信,警示此地 “局地发生山洪灾害可能性较大”,他没在意。50 多个小时后他才找到信号。在那之前,他走过了悬空的铁道、爬过了沼泽,穿越了塌方的隧道。
当天,那趟车一再晚点。在这天 0 点,他曾庆幸这趟车晚点,有了这多停靠的 5 分钟,他才仓促赶上车。
他从呼和浩特一场音乐会返回北京,听了许巍的歌。最后一曲没结束,他就往外跑,还去错了车站。再次启程赶往呼和浩特站的 20 分钟里,他犹豫过是否改到第二天再走。
最后他决定尽早回家,家里有妻子和 5 岁的孩子,“一定要赶上 K396 次列车”。
7 月 31 日早上 7 点 20 分 ,王勇顺接到公司通知,照常上班。他又把 SUV 从高地挪下来。半小时后,公司又通知不用上班。他想把车再挪回高地时,路上开始积水了。
眼看水没过车胎。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挪车,最终还是去了。20 多分钟后,水涨到王勇顺胸口。他弃车逃生,刚出来就被一个浪拍倒在水中。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水到眼前了”
虽然天空晴朗,看到台风 “杜苏芮” 新闻后,王晓晖开始准备户外救援装备。他曾是救援队队长,参与过北京 “7·21” 暴雨和河北湖南等多地洪灾救援,他知道应该准备了。
更早, 7 月 28 日,户外爱好者杨柳爬北京潭柘寺天门山时,发现泥土变得松散,石头表面涌出水珠,还有零星落石。她判断,“这山经历不了几次雨就有泥石流的可能”。
她在山附近的门头沟城区出生长大,记忆中最大的雨是将近 30 年前,山上的水流到门前马路上,她当时五六岁,水到膝盖。
这次她觉得和往常不太一样。经过 7 月下旬几场雨,“山体已经吸饱水了”。她提心吊胆地下了山,在社交网络发布图文警戒其他人,“坐标北京,现在千万别进山!别爬山!”
7 月 31 日,上午 6 点多,门头沟丁家滩村的姚宛芸坐公交去上班,经过永定河上一座桥,看到水即将漫上桥面。几小时后,一位门头沟城区居民开车看到路上有泥浆颜色的水从高处往下冲,她本能地掉头返回石景山区。也是几小时后,已经到达公司工位的姚宛芸 , 在手机视频里看到自己的村庄被洪水席卷,她与母亲失去联系。
9 点,房山区各处路面开始积水。在地势相对高的迎风街道,水淹过成年人的小腿肚。一位 30 多岁的女士无法站立,身子斜着被急流冲出去五六米,一路呼救 “拉我一把”。李志伟拉了她一把。
李志伟是一位防汛经验的退伍老兵。他跳下救援车一把抓住她,险些被连带着冲倒。车里同事对女士喊:“抓住车!抓住车!” 人被拉了上来。
几乎同一时间,王勇顺去挪他的 SUV。他坐在车里试图发动,低头发现已经看不到油门踏板,很快,水淹到他的小腿。他赶紧从车里出来,出来时水已经淹到他胸口。他被一股急流涌倒,赶紧拽住他那辆 SUV 的驾驶座门把手和反光镜,把自己从水里拉起来。
再晚几分钟弃车,车就自动落锁了。
31 日 10 点, K396 次列车断电。此时列车已在门头沟滞留接近 24 小时。赵康打开手机飞行模式,想省些电。随后车上手机信号也断了。在此之前,赵康看过手机地图,知道自己在门头沟落坡岭。
20 分钟后,住在妙峰山半山腰的李银素感到不对劲。她出来上厕所,发现院子外面的路被水完全覆盖住。屋旁、沿着山壁而建的两个排水洞涌出大量的雨水。
接下来的 40 多分钟,李银素接连听到坏消息。第一个来自邻居,说右边的排水洞大概被水冲过来的报废车堵死了。第二个是她目睹的,另一侧的排水洞塌方了,她尖叫着背着小狗爬上了自家屋顶。
在屋顶上,她看着正前方的铁路,目睹村民奔跑,他们喊话让她帮忙报警。十几分钟后,第三个坏消息来了,铁路在她眼前塌方了,开了一个大口子。
她家的背后是笔直的山壁,没有退路。她开始发抖,“水到眼前了。”
一股急流在几秒钟之内冲破她家院门,裹着油桶、别人家的碗柜、房梁和浮木倾泻而入。
通往李银素家的山路上。门头沟靠近山的区域都是此次暴雨的重灾区。在南辛房村,一位 30 多岁的女人看着村口的路塌了一半,黢黑的泥水湍急。她在家门口遇到一个同龄的女人,鞋被冲走,赤脚往村外逃。她把自己的鞋脱了递过去,那个女人立刻哭了。
在妙峰山上 109 国道新高速项目工地的一位工人,拍下和工友踉跄着下山的视频,他们脚旁边就是洪流。他的视频配文:“路塌了,网断了,电没了,宿舍、厨房都没了,还好人没事。”
一早坐公交离开丁家滩去上班的姚宛芸,在工位连续刷着图片和视频,她看到洪流冲下许多木桩、汽车的保险杠和一些人家的房顶。丁家滩村的牌楼淹到几乎只剩横梁上村名的牌匾。永定河的水涌出河道,覆盖了姚宛芸的村庄。她持续焦急地拨打着失联母亲的电话。
据北京气象局, 7 月 29 日 20 时至 8 月 2 日 07 时,北京雨量显著超过 2012 年 “7·21” 。这场雨成为北京有仪器记录的 140 年来最大的雨。
弃车的王勇顺正从北车营村西往地势更高的东边逃,因为眼前的景象过于惊异,他停止了奔跑,呆立在一座桥中间。“我好像看到了壶口瀑布。两边的门脸房就像大堤。”
“我家没了。” 他说。
背上小狗,爬上屋顶
别人家的油桶、碗柜、房梁,漂浮的棍子冲到自己院子的时刻,李银素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恐惧。
她把一身换洗衣服、两个月大的小土狗 “奶牛” 装在双肩背包里,穿了双黄拖鞋,打了把伞,就和家人们爬到了后院顶棚上。一层瓦楞塑料并未让她觉得可靠。
邻居家地势更高,旁边是半山腰上唯一能出村的一条隧道,隧道上方是铁路,平日都用铁丝网拦着。但如今,隧道塌方了,铁轨淹了,铁丝网倒了,水像瀑布一样从隧道顶端泄下来。
李银素退回了自己家的顶棚。她拍了一段视频求救。“谁来救救我们,我们也想活着。”
一家 8 个人就这样在屋顶上站了四五十分钟,伞尖顶着伞尖,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水流声和雨声。
也许是塌方的隧道引走了部分水流,院子里的水开始退去。她和家人开始搭一座桥。把被水冲来的房梁、木桩,一点点地搭建成一座通往另一边完好铁轨处的桥。全程小狗 “奶牛” 一直在她的背包里不吭声。
沿着铁轨,李银素和家人往城里走。走出 1 公里,到下午四点多,一家人到了斜河涧村。一户摆水果摊的村民收留了他们一晚。
晚上 6 点多,天灰蒙蒙的,哗哗的水声一直回荡在村子里。惊恐未定的李银素走到了屋外寻找逃生路线。她站在高地上,突然看到底下半山腰的站台上,一列火车运来了几十名身着军装的人。
组一个队,荒野求生
31 日中午,赵康连同 K396 车上其他旅客被转移到落坡岭社区,但依然没有信号。
物资不断送入但仍然紧张。在列车滞留的超过 24 小时里,乘客们都优先让老人和孩子排队领饭。车上一度只剩白饭和粥,也让孩子先吃。在社区,人们仍遵循这个秩序。
“心疼这帮孩子。” 赵康说,“车上还有抱着婴儿的。” 赵康 31 岁,睡下铺的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他看来也是孩子。赵康见他去排队三次没领到饭,半夜去替他找乘务员问下次放饭时间,带他取到米饭和咸菜。
社区没有电,这让赵康感到心急如焚。有两次,他的手机电量只剩 20%,他只好向其他乘客借充电宝充一会儿,两次都借到了。还有一个江西男孩,用自己的手机给赵康手机反向充电两小时。赵康就给他看尚有信号时缓存的地图。
31 日晚上,孩子们在社区安置点大厅和四楼睡下。赵康借了几张报纸,躺到楼道里研究那张地图。他决定继续出发,走到下面镇子,找吃饭和有信号的地方,给家人报平安。
8 月 1 日凌晨 5 点,洪水逐渐退去。他和十几个人开始沿铁路行进。沿途村子受损严重,大面积断电断水。4 小时后,赵康一行走到色树坟村,终于看到一个营业的小卖部。
赵康站在门口和一个村民说:“铁轨塌方,我们被困三天了。能不能借点现金?” 这时一位中年男人路过,看赵康浑身土和泥,带他去他表兄弟白大哥家安顿。
赵康在下山路上拍摄。图片由受访者提供。色树坟村也断水了。两位大哥拿出用桶接的雨水,让赵康一行冲掉脚里的石子,冲洗被植被划破的伤口。他们的母亲用提前储备的饮用水,给这十几个人煮面条,放了火腿鸡肉,做了豆角焖面。
十几人中,大部分就此住下。村里安排他们住到健身房,清理出乒乓球桌,铺上防潮垫供他们睡觉。
赵康决定继续走。临行前,收留他们的大哥给他 300 元钱,看他们都是孩子,互相抱着哭了。他和其他三人继续走铁轨下山。
“出去就有希望,山下什么都有”
7 月 31 日那天,雨下了起来。救援队队长、越野车俱乐部成员王晓晖望着窗的雨觉得不安,“雨量很平均,但一直在下”。
中午 11 点多时,他的手机接到第一个求助电话。一位来自草甸水村村民说,村子里的道路已经冲毁,房子塌了,老人、孩子都被困住。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求救电话打了进来。
王晓晖立马联系了他所在越野车俱乐部,希望车友们一同进村救援,但前提是越野车必须是越野胎(AT 胎),要有绞盘,有救援装备。他找到张科,野小孩越野车俱乐部的主理人,张科最终召集到 19 台大功率的越野车。
12 点多,19 辆车、 20 多人跟着王晓晖进山救援。
越野车队在雨水中开了 1 个多小时。雨不停地砸在挡风玻璃上,车玻璃始终是模糊的。通往草甸水村的路上,不断出现落石、大树、被冲毁的路堤,越靠近村子,路上的水越大,越浑浊。
开到冯石环路时,越野车掀起的泥水已经比车高。再往前,一块蓝色路牌被刮倒,横插在路中间。
通讯已经断了。车队在路边拉上了一个年轻女人,她刚从草甸水村走出来求救,她的孩子、老人困在村里。车开到距离草甸水村还有 3、4 公里时,路也断了,柏油路被洪水掏空,有塌陷危险,19 辆车只能先停在路万福山牌楼下。
7 月 31 日,草甸水村村口。图片由受访者提供。王晓晖一行步行进村。很快,消防队员也抵达,他们与车队一起开展救援。
王晓晖大约走了两三公里,看到了村庄。尽管他从前参加过几次泥石流、山洪救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村子被摧毁了一半。玩具、空调、柜机、床垫子漂在水里。一眼望去,被水冲毁的车就有 10 多辆,一些泥石流已经埋到房檐高度。
王晓晖一行和消防队员挨家挨户找人,找到村委会时,发现了 10 多个人。在一栋地势较高的两层小楼,又找到 20 多人,大多是老人、小孩,最小的孩子只有一岁,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盲人、残疾人。
令他意外的是村民不愿意走。有人说不走了,岁数太大了。有人说出去也是死的,在这儿也是死。王晓晖和救援的人先问了问愿意走的人,再让他们劝那些不想走的人。人们相互鼓励,说 “出去就有希望,山下什么都有”。
在一栋小楼的二层,王晓晖发现了伤员。这栋楼的一面墙倒了,一名男子的胸腹部被压倒受伤了。但他不愿意走,因为父亲还在里面,他父亲不太能看清路,也不打算走了,这名老人还守着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盲人。
村民总是谁都不愿意丢下谁,大部分人又都行动不便,救援人员们得靠抱着、扶着、背着、抬着,转运村民。王晓晖和另一个队友轮流背着一个 80 多岁的老人走了三公里的路。
张科那天穿着单位的凉拖鞋就匆忙上车了,他不好走山路,留在万福山牌楼附近的车队集合处负责调度。从村子里出来的人对他讲起大水,“一下到了脖子那了,钱什么都没带,就逃出来了”。
一户人家 6 口人都被解救出来。但越野车上座位有限,张科想先送家中的老人、孩子和女性先去安置点。那户人家的女人不同意。一家人从隔壁村子翻到草甸水村才等到救援,惊魂未定,她不愿意和丈夫分开。
最终,她自愿坐进后备箱,让丈夫也上了车,一家人一起离开。
父亲为渡水而来的孩子起名定海和神针
7 月 31 日上午 9 点多,救护车司机金勇接到了一对 33 周早产双胞胎的转运通知。上午 11 点多,他开车到门头沟区医院。等孩子降生、被抱下来。
停车 10 多分钟里,永定河河水就倒灌到医院停车场里。水没过轮胎,灌进救护车驾驶室,后舱也淹了。一辆车被激流冲到了金勇的救护车的前,他的车熄火了。他联系公司要求,增派新的救护车。
医院停电了,启用了备用电源,妇产科手术室做不了剖宫产手术,只能改为顺产了,停电时,双胞胎中刚出来一个,还有一个孩子还在腹中,那位母亲正在努力。
下午 1 点多,增援的新救护车到了,但司机说,来的路上经过一座桥底,水已经淹没轮胎,返程太冒险了。“万一在桥里边趴窝了,两个新生儿啊。”
最后,医生和几个救护车司机商量,决定先用乌尼莫克越野救护车送新生儿越过那座涉水的桥底,再由新来的救护车送去城区医院。乌尼莫克是全地形越野医疗救护车,可涉水 1.2 米、爬坡度 100%、斜面行驶度 38 度的极端环境。
下午 5 点多,孩子们在保温箱内安静吸着氧,平安抵达了八一儿童医院,见到了父亲。这位父亲给酣睡中的孩子起名定海和神针。
而在草甸水村,另一对父子遭遇分离。一栋靠山的楼附近,王晓晖三人碰到了一个 15 岁的少年。他指着一间房说,自己的父亲还困在屋子里。
王晓晖、刘歆等三人拿着铁锹前去救援。过一座被泥沙填满的桥时,泥沙混上水变得又黏又软,刘歆一脚踩下去,泥埋到大腿根。三人把铁锹当拐杖插在泥里。
那间房子的淤泥几乎和房檐一样高了。屋顶就像一个大漏斗,铲子挖下去还没泥沙回填得快。王晓晖根据经验判断,哪怕是晴天,没有大型器械,靠着三个人,三把铲子也救不了人。雨也开始越下越大,王晓晖不得不对少年开口,说必须撤离。
“再不撤,也许第二次滑坡、山洪攻来了,我们就在里面了。”
王晓晖又说了一遍,少年无声地跟着三人离开了那间被泥沙填满的房子。
那一天天黑前,车队和消防人员一同转移了草甸水村五十多位村民。王晓晖回到家时,腿上全是伤口,脚也泡发了,他极度疲惫地睡着了。
快到家了,背包里小狗才伸出脑袋
8 月 1 日凌晨三点多,借宿斜河涧村村民家中的李银素从噩梦中惊醒,她梦见自己家房子塌了。清晨五点,她和姑姑出发回水峪嘴村。她们想回家看看房子。
路上,她看见好几只鸽子被雨淋得飞不起来,死在路边。不知被水从哪儿冲下来的一只鹅,站在垃圾堆上。
李银素家的房子没有倒,灰色的墙上留下一米多高的水痕。她遇到三个老人站在一栋倒塌房前聊天。他们说昨天目睹一个老人一出门后摔了一跤,没爬起来就被水淹没了。高处的几户人家没有受损,他们收留了许多老人。
天又下起雨来,李银素决定回到斜河涧村,和家人前往城区的店铺将就几夜。一家 8 个人分了两批走,年纪轻的先探路,李银素和叔叔姑姑又出发了。
李银素重走那条逃生之路。从斜河涧村往城区的路,只剩下一条铁道。走在铁路上,李银素的恐惧仍挥之不去。山上滑落的一些石块就横在铁路中间,铁轨在雨里泛着光,枕木之间的凹槽全灌满了水。穿过一些隧道时,石壁的水滴落在身上。
一些路段只留下 20 公分能下脚的窄路,而铁轨不远处的山下就是滔滔的永定河水。原先的河边马路、公园全被淹没了。
在铁轨上,李银素还遇到一位和她逆行回山上的人,那人前一天就出发了,在铁道半道找了个没冲毁的公厕睡了一夜。李银素遇到他时,他正要回山上找自己失联的家人。
李银素是一行四个人中辈分最小的。叔叔姑姑们对她说,别害怕,人活着就行。于是她也对自己说,活着就行。她觉得自己没有站在屋顶上时那么害怕了。
花了快一个小时,四个人走了两公里铁路。当双脚踏上泥泞的马路时,李银素心里终于踏实了。
小狗 “奶牛”。小狗 “奶牛” 也在那一刻从书包里伸出头来。那是一只被丢弃的小狗,一个月大时被李银素收养,因为身上有黑白分明的花纹而取名奶牛。大雨前,“奶牛” 就消化不良,每当排泄就发出哼唧声。然而,逃生的那两天里,“奶牛” 出奇地安静,快到城区终点时,它才开始哼唧。
赵康平安,王春明平安,孩子们平安,最后一批 K396 滞留乘客平安
K396 乘客赵康走下山的动力强烈。“我了解我媳妇,她一定在发疯地找我。” 他挂念家里的妻子、老人和 5 岁的孩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早点回家”。
他领着十几个人,凭着那张缓存的地图摸索着路。公路被洪水阻断,走一阵公路,他们只好折回那条沿着山边蜿蜒向下的铁路,走在一段段被水浸没的枕木上。赵康安排队伍中的两个女士紧跟自己,后面再跟一位男士。一位女士陷到水里时,他就和后面的男士把她拽上来。
最惊险的一段是五六米长的铁轨,底下的泥都被冲走,那条铁轨就像一架平放的梯子横在山间。十几个人都走过来了,只剩一个保定男孩因为恐高无法前行。“别看下边,看前边。” 赵康对他说。男孩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有的地方被山上坍塌的植被淤泥覆盖形成沼泽,他们趴着爬了过去。
“就是爬着也得走。” 赵康说。即使趴着、揪着地面往前爬的时候,赵康也没有想停下,“我们知道难的路已经走完了”。
在色树坟村,他一度也想停下来,等待救援和信号恢复。可一个和他同龄的山西人说:“我哥哥失踪的时候我爸爸来北京找,我不想他下次来北京,是为了找我。”
赵康和这个山西人,以及另外两人组队继续沿铁路前行,一路上受到抢险工人指引。有几个隧道内部漆黑一片,随时有塌方的可能。赵康和山西人打开手电筒,为其他两个手机完全没电的同伴照明。
在铁路上,他遇到的一位来门头沟自驾游的年轻人王春明。王春明很茫然,他来旅游,车被冲走了。他不敢跟赵康走,托付赵康有信号的时候给他家人打个电话。
出发后跋涉将近 10 小时,赵康走出这一路倒数第二个隧道,看到前方有人似乎在打电话。他赶紧掏出手机。
赵康的第一通电话打给妻子。第二通电话打给路上遇到的王春明的家人。他告诉电话那头的老人:王春明平安。
此时赵康看了一眼手机,电量还剩 6% ,距他登上火车已经过去 62 小时。
8 月 2 日凌晨, K396 大部分乘客安置的地方信号紧急修复。在失联 41 小时后,乘客陆续和他们的家人报平安,在救援队员护送下撤离灾区。
K396 乘客下撤,救援队伍上山。从始发地乌海来北京参加研学团的孩子们在解放军的看护下,沿着铁道徒步行走,其中几位的父母驾车 10 小时赶到铁路旁,爬上铁轨,接到了各自的孩子。
据中国铁路部门, 8 月 2 日上午,第一批转运的 328 名乘客安全抵达终点站北京丰台站。据新华社,8 月 3 日凌晨,K396 在安家庄站、落坡岭站的最后一批滞留旅客也顺利抵达。
捞出一条蓝围巾,拎出一只泥浆狗,白馒头翻倒在地,女儿被电线杆压倒
8 月 2 日,李银素仍穿着逃生时的那双黄拖鞋。她的 5 辆车如今只剩下 1 辆,她在 100 多米外的山脚处找着了两辆,第一辆银色的面包车被掀翻,压在电线杆下,第二辆小轿车在树枝堆中变了形,满身褶皱,失去了轮子。她从里头找到了满是泥浆的驾驶本。第四、第五辆车,她还不知道在哪儿。
李银素找到的自己其中一辆车。她在隔壁村的库房完全泡在水里。大水没过的房顶下, 50 多套打好的组合柜、电脑里 50 多份量好还没动工的图纸和一些板材全泡在水里。
8 月 2 日那天,她抬头看到直升机盘旋在门头沟上空,“飞机来了”。
从前,她沿着永定河边的马路就能回水峪嘴村。如今,永定河边一路都停着捞上来的车,不同程度地变形了。人们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又或者什么都没拿地沉默走在路上。路断了,车无法前进,救援队伍、幸存者,寻亲的人都在横在半山腰的废旧铁轨上进出。
一对住在斜河涧村的六七十岁的老夫妇,一人拉着一辆买菜用的小推车,装了一些药品、蔬菜走上了铁轨,给留在村子里的老人送物资。“都是朋友。” 刘秀梅说。她连着三个晚上没睡着了,“害怕,想到就害怕”。
夫妇俩在自家附近有一片果园, 10 多年来种了 300 多棵苹果树、桃树、梨树 。正是桃子成熟的时节,还没来及摘,果树被冲走了。
“人没事就好。” 李银素安慰她。她总是这样安慰遇到的人。在铁轨上,她还遇到了自己的老客户余友福。余友福是丁家滩人。绕过水峪嘴村旁的一座山就是丁家滩村,余友福说,铁轨以下的丁家滩全埋了。他把母亲安置在城里后,回丁家滩寻找妻子,还没找到。
“会没事的。” 李银素安慰他。
斜河涧村的大水还没完全退去,沿着山势像一条小河一样从人们的屋子间隙穿过。信号、水、电全停了。8 月 2 日正午,广播里响起了声音——“为保证大家的生命安全……大家能投亲靠友的尽量投亲靠友,不能投亲靠友的,可转移至 268 医院……”
水峪嘴村一户村民的房子被水淹了一半。沿着铁轨,从斜河涧走出 1 公里后,就是李银素家所在的水峪嘴村。平日,她回家时要经过一条隧道,现在已经塌方,洪水退去后,高压电线杆斜插在洞口,只剩下洞顶上一层薄薄的铁路。原先用来隔绝铁路与村庄的铁丝网全倒了。最靠近铁轨处、地势最低的房子还浸泡在水里。
铁轨旁积起了一片池塘,人们用一堆冲下山的树桩临时搭了桥。
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男子手里提了一个透明的塑料盒,站在自己家的房顶上,房子被淤泥埋得只剩半截窗户。他试图抢救回最后的财产,一个中午过去,他只从水里捞出一条蓝格纹的围巾,拧干水叠好后,放进了塑料盒子里。
翻过铁轨再往山下是一片二层楼房的小区,是前几年村书记启动建成的。眼下,它们几乎都被埋得只露出第二层和红色的房顶。李银素在某一户人家前看了很久,这户人家的孙女叫豆豆,和她女儿玩得好,豆豆的姥姥失联了。村里一名女村书记哑着嗓子告诉她,这个小区的人全部提前转移了。她扯着嗓子喊了三天。
小区里,一个留着短卷发的中年女人回来找她的狗,离开前她给狗留够了食物和水。这天天晴后,她回来捞起一只全身都湿透的泥浆狗。
“你怎么这么惨,我来接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它拎起来装在一只红色帆布袋里。
再往山下走就是永定河,河堤已经塌了。沿河的店铺里全进了泥水。在河边开了一家山东馒头店的邱老板正在用铲子把店里的淤泥往外清。7 月 31 日那天蒸好的白馒头全翻倒在泥里,正在腐烂,招来几只苍蝇围在上面。
大水来时,邱老板带着家人往外撤离,撤到一处高压电线杆旁,电线杆倒了,压住了他 26 岁的女儿。“伤到了腰椎,大概率得截瘫了。” 他说。他的语气里没有起伏,脸上没有表情。这几天他待在医院,什么也做不了,回到店里清淤泥。
村民用水冲来的杂物搭起桥。水峪嘴村的村口面朝永定河,木质大门还在,门上写着 “京下古道第一村”。李银素站在村口看一会儿,“一场水就什么都成回忆了。”
她在原先入村的各条通道前都拍了照,然后向已经疏通的马路上走去。她要赶回城区的店里,和 50 多名客户沟通订单退款。
“别人都不能在我车上抽,但是你能抽,因为你太勇敢了”
8 月 2 日,门头沟城区里弥漫着扬尘和垃圾腐臭的味道。铲车的轰鸣声、高压水枪的滋滋声全混在汽车鸣笛里。
路上随处可见穿着橙色衣服的维护人员,几十个一茬地出现在街边、路口。新桥南街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卡车来来回回地运送淤泥。人们打开车的前后车盖、车门、车天窗,把车里里外外地洗了一遍。几个人对着开启的车前盖发愁,他们的车都动不了了。
70 多岁的老人拿着铲子,要把自行车棚的淤泥给清了。“我 49 年生,解放牌的。支边这么多年,这不算苦。” 她一边弯腰铲泥一边说。
双峪路上,一家稻香村店铺已经开了 10 多年。大水漫进店里半门高,水退后蒸烤箱、柜台、食盒,一切都裹着污泥。店长带着 30 多名店员清淤,原来装点心的几百个盒子眼下全装着淤泥,五六个柜台被抬出放在路边,上面的玻璃全不见了。
隔壁主食店的店员牵了水管一遍遍地冲刷着门前的地面。另一边的打印店老板也正一台一台地往屋外搬着打印机。稻香村的老板见了大喊:“你们都等等我,我这边不清完,谁也干净不了。” 满头是汗的几个人听后笑了出来。
8 月 2 日中午,双峪路上的稻香村正在清理淤泥。不远处的门头沟区医院里,抽水车,铲车、拖车轮番开进停车场。几个在医院附近长大的年轻人拿着铁锹铲起了后院的淤泥。几个护士、家属提着水桶跑到医院门口的水车接水。
一些人还在等水来。有人靠前几天接的几盆雨水冲厕所,有人抽了小区边上的井水救急。还有一些人,仍在等待家人们的消息。姚宛芸终于等来母亲的消息,是好消息——她平安地抵达了安置点。
天晴了,太阳很快把淤泥晒干,一辆辆车子驶过门头沟城区的马路,扬起一阵阵黄土。一个男人在朋友圈发起了 “义务救援车队” 召集,他想和几个朋友把山上安置点的人都运到城区。
“我们都是这条沟里长大的孩子。” 他说。他认识的朋友们大多是门头沟斜河涧、水峪嘴、丁家滩一带的,大家的房子在这场大雨里都没了。他家的楼房还在,却一直没联系上父亲。话讲到这里,他沉默了。
李银素用自家店里的打印机免费帮男人打印了十几张 “义务救援” 的贴纸。男人临走前,她又说起这几天她常常安慰他人的话:“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手机电量还剩 3% 的赵康搭上一辆救援车,到三家店火车站下到公路,打上了一辆出租车。他终于回到他熟悉的世界,手机也在车里充上电了。
他的裤腿和鞋全是泥,车里很干净,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是救援去了吗?” 司机问。
“我是从山上走出来的。”
“你太勇敢了!” 司机把烟递给赵康。
“别人都不能在我车上抽,但是你能抽。” 司机说,“因为你太勇敢了。”
文中姚宛芸、王勇顺、李志伟、杨柳、刘秀梅、余友福皆为化名。
文内图片除注明外,由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