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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图片由 ChatGPT4+DALL.E 自动绘制。)

CDT 档案卡
标题:一个移民的社交媒体文本细读
作者:邹思聪
发表日期:2023.10.31
来源:微信公众号“思聪的南方纪事”
主题归类:润学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2023年9月,修完我的第三个硕士学位,人生进入了新阶段,再次去成为一个新社会的移民。十年前,我在香港做过一次这件事,如今再做一遍。

过去一周,我重读了过去一年主要发在豆瓣平台上的帖子。

其中有大约半年时间,我没办法在除微信朋友圈的任何国内平台上说话,所以那是空白的赛博简中半年。空白本身也是一种赛博表达。我没有说出的话,已被规模化的空白展示出来。

至于那些我能说出来的时刻,我在那些帖子里,看到自己的努力撑住、和无可回避的痛。

在这个公众号停止更新的漫长周期里,我的手机还时不时收到来自官方提醒,某某陈年旧文又没了。

翻阅那些还剩下的那些文章,我多少有些汗颜曾经的那些少年意气,但也能感到那种短暂的青春与美丽。我不会装作我还能回到从前,因为这些年的辛苦、创痛和抗争,在我身上有足够深刻的烙印。也有没变的。那是我性格里那些——暴烈的,飘忽的,伤心的,淡漠的,决绝的——的部分。

我会从去年9月,我刚到捷克的那个下午开始整理我的“近况”和“远况”,做一个移民知识分子的社交文本细读。更系统的写作,我会写在给三明治的专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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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9.17

(刚到捷克,收拾一天,到下午)

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梦到一片虚无之境,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念,「白云千载空悠悠」,觉得这一句中文实在太美了,然后我醒了过来。

2022.9.23 

标记图书★★★★☆ Lost in Translation: A Life in a New Language

自行翻译的一段:

“只要我周围的世界每次都是新的,它就没有成为我的世界;我咬紧牙关生存,去抵御每一次陌生事物的袭击……只有在你可以理解的环境中,刺激才会转化为经验,行动才会拥有目的,一张脸庞才会显得亲近,一个人方能被认识。这些模式构成了意义的土壤。但这显然是移民、流亡和’极端流动性’(Extreme mobility)的危险,因为你从那片意义的土壤中,被连根拔起。”

(我在给三明治的文章《出走欧洲这一年》的最后,翻译过这一段。)

标记图书★★★☆☆ 《重访东欧》

读这本书的旅程,我和霍夫曼访问波兰的路径几乎一模一样。但让我自嘲一下就是,我一路上找普通人聊天,已经困难重重。霍夫曼回归波兰后,全是谈笑皆鸿儒。而我一直在刻入骨髓的孤独中。

(很快,我无法再在简中环境里说话,直到2023年4月。)

2023.4.13 

180天,我出来了。

2023.4.13

“我们侥幸能活过集中营的这些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见证人。这种感想,固然令人不甚自在,却是在我读了许多受难余生者,包括我自己在内所写的各种记载之后,才慢慢领悟。

多年以后,我曾重读自己的手记,发现我们这一批残有的生还者,不但人数极为稀少,而且根本属于常态之外。也许是运气,也许是技巧,靠着躲藏逃避,我们其实并未陷落地狱底层。那些真正掉入底层的人,那些亲见蛇蝎恶魔之人,不是没能生还,就是从此哑然无言。”

——Primo Levi

2023.4.26

(我先是贴了一张2021年最后在深圳的那段时间,徘徊犹豫是否应该离开时,所写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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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我经历完德国、波兰和捷克的学习和生活,再次回到德国哥廷根。我写道:)

在德国、波兰、捷克绕了两年,我现在回到德国,并且现在就在语言班。我和一个日本人、一个乌克兰人、一个印度人、一个巴基斯坦人一起学德语,除了我,她们四位都是女性。日本人曾在东京做「会社员」,男朋友三年前来慕尼黑工作,现在到哥廷根读书,我们周末在汉诺威的火车上偶遇了,男友长得像年轻小栗旬。她辞职,申请Working holiday来了这里,开始学德语。我也不意外,日本护照是全世界最有特权的护照。

乌克兰人是个数学家,战前就来了哥廷根,在大学研究所工作,她说自己既要学英语,也要学德语。她知道所有名词的前面该用der,die还是das,这天赋让人惊叹。我问她是否是因为乌克兰语的名词词性和德语基本一致。她用口音铿锵婉转的英语告诉我,「我们乌克兰语讲起来根本不说这个」。那我想,这就是数学家善于归类的纯天赋了吧。

印度人来自孟买,她丈夫来自德里,在德国工作两年了。她们在印度几年前结了婚,现在她来了刚两个月,她不是穆斯林,很世俗,骑个自行车迅即如飞,英语讲得很好。现在她要做的是在德国找一份工作。哥廷根尽管是学术城市,但要找一份研究以外的职业,德语才是更重要的。

巴基斯坦女人比较有趣,她是穆斯林,Hijab裹得很紧,第一天上课甚至是丈夫送来的。但她上课很积极,经常抢答,我们练习对话时,她反应也很快。在我们试着说我们所知的从A到Z的德语词汇时,她知道一切关于超市、食物和日用品的单词。在讲到职业时,她说自己是Hausfrau,这就难怪了。

我则多少有些不接地气,讲到职业,磕磕绊绊说出Schriftsteller这样的词汇。老师说,你能不能说一些正常的职业。而且你如果是记者和编辑,就不要说自己是作家,作家是写书的。我用德语缓缓回复说,我以前的职业是记者和编辑,现在我就是Schriftsteller,我说自己正在写书。

我们都在如幼童般学一门语言,但我们又都在各种场合自学过这门语言了,于是我们都掌握了庞大地图中的小小一隅。而那一隅,多半都关乎我们已经走过的漫长岁月,我的词汇库里是那些老师口里不正常的职业和名词,巴基斯坦女人的词汇库里是超市里所有的蔬菜、肉类、水果和洗衣粉。

我于是搜出这条两年前的想象自己在语言班的内容(指上面那张图片)。我现在没有丝毫难民感——事实上,这两年我交往了好些曾是难民(如今获得公民权)的朋友,他们都太厉害,太激励我了。

对了,当我在说她们英语好的时候,并不是说她们有一口伦敦腔/美国腔。我觉得我英语也不错,但是我是一个非英文母语者在使用这门语言。这曾是一门殖民语言,那既然如今,全世界都在使用它,那它就得有新的后殖民传统。后殖民主义作家的传统是,They write you, you write back.

2018年,我在香港研究后殖民主义文学,过去两年我在德国、波兰和捷克都必修或旁听了好些后殖民主义课程,一口正宗xx腔,是最不重要的事情,我要做的事,就是write back。

现在,德语关乎我的生存,虽然很烧脑,但在波兰学了一点波兰语之后,德语至少看着很亲切。

我想说做一个移民/难民,一定意味着你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这不是我说的,这是阿伦特说的。你有强大的自信,相信将自己连根拔起后,仍然能在俗世追求一场比你曾拥有的,要更幸福的生活。我并非重新开始,而是一切我曾经的自我选择,促成我更多的自我选择。

我也不用去羡慕这条帖子里的朋友了,因为显然,我相信自己有更深思熟虑的强大生命力。

2023.4.29 

明天就要去巴尔干了,赴2019年说好的约。

2023.5.13 

最近这几个月很多事情纠缠在一起。

终于在我国大流行结束后去换了回乡证,整整十年前去到的港村,算是彻底告一段落。

在德国,忍着极大的尴尬,使用谷歌实时翻译,把完全听不懂的Erste Hilfe Kurs(first aid course)上完了,7个小时,拿到证书,因为这是拿德国驾照的必经之路。

每天的德语课程。联系柏林的房产中介。做田野,读文献,写论文,完成我的第三个硕士学位。这件事是从在捷克的10月份开始。最初我觉得挺丢人的,现在觉得还挺吊的,因为每个学位都彻底改变了我的能力和命运。还有关于出版的那些东西。还有之后在异国的居留权。

德国白男朋友说,我这是Shenzhen speed。因为他2019年和前女友一起去过一趟深圳,爬上了平安大厦顶层,感叹这句Time is money, efficiency is life的口号,既神奇又疯狂。他让我慢一点,要享受生活。但其实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在这边的移民朋友们,孟加拉人和印尼人,甚至比我更快,更不享受生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挺住就是一切。

其次就是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挣扎着追寻自由的生活,因为那足够自我,足够“海拉鲁”,足够改写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那天要写到“海拉鲁”,因为我好像刚买了游戏《王国之泪》预售版,但我从来没有打完过塞尔达传说的任何一部游戏。最多的时候,我的林克有滑翔伞,可以飞出村庄。)

2023.5.16 

(这天为什么会引用遗下这一段书里的内容?好像是脱口秀大新闻的那天吧。)

「德国在 1934 年至 1938 年间出版了大量儿时回忆、以家庭为背景的小说、风景图册、大自然抒情作品,以及许多柔情万种的小玩意儿。这是前所未见的现象。除了刻板的纳粹宣传文学之外,德国能够获准发行的书籍几乎完全来自那些范畴。大约从两年前开始,这个趋势就已经不断退潮。其中的原因显然是,因为不管再怎么挖空心思,也越来越无法营造出那种不痛不痒的氛围。

不过,在此之前的状况只能令人摇头叹息: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在描绘雪片莲和雏菊花、稚子放长假时的欢乐、初恋时光、童话情景、烤苹果和圣诞树。这种文学充满了赤子之心和缺乏时代背景的色彩,仿佛有约在先一般,在游行队伍、集中营、军火工厂和“冲锋队”募捐铁罐的环绕之下纷纷出炉。

如果有谁曾经像本书作者一样,于偶然之下必须大量阅读此类书籍的话,便会逐渐发现,它们在乖巧、平静和温柔的叙述背后,正在字里行间不断发出呐喊:“你难道没注意到,我们不受时间影响,回归于内心世界了吗?你难道没注意到,并没有任何事情对我们造成伤害吗?你难道没注意到,我们什么事情都没有注意到吗?请记住这一点,请务必记住这一点,我们向你提出恳求!”

我认识那些作家当中的某些人。对他们每一个人,或至少大多数人而言,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所发生的许多事件已经令他们无法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方说,他们的亲朋好友已经有人被逮捕,要不然就发生了类似的事件。童年时代的回忆已无法再提供保护伞。不少人因之而崩溃,演出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剧。将来我会找时间叙述其中的一些故事。

以上就是德国人在 1933 年夏天所面对的矛盾。那看起来就仿佛是,必须从几种让心灵死亡的不同方式之中作出选择。我们可以说,于正常环境下过惯日子的人,在这里会感觉自己若非进了疯人院,就是待在一所精神病研究所里面。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而且我无力回天。此外,那个时候还算是比较无害的阶段,接着还会出现完全不一样的情况。

我想躲在私人领域里面,在一个有遮蔽的小角落安身立命之尝试,很快便一败涂地。其中的原因是:这种地方根本就不存在。狂风暴雨从四面八方侵袭我“私底下”的生活,马上把它吹得四分五裂。比方说,一个可称得上是我“朋友圈子”的小团体,就在 1933 年秋天消失得不知去向。」 

——《哈夫纳回忆录:一个德国人的故事》。

2023.5.25 

“Moving to a new country and adapting to it can destroy relationships.”

(这是我的俄罗斯学姐的毕业论文里的一句话。

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她决定写这个题目,前苏联移民女性在瑞典如何生存。她写民族志。这一句是她采访的在瑞典的前苏联女性——一个非俄罗斯人用俄语的回忆。最初搬到瑞典来时,她们是夫妻两个人,数年后,她和丈夫离婚了。

我的俄罗斯学姐问她为什么,以上是她的回答。从俄语翻译成英语。)

2023.6.7 

油管最近不知为何开始给我推432Hz的纯声音,说会释放潜意识的不良能量。有天夜里我醒来,打开这个声音,似音乐非音乐,然后香甜地接着入睡了。

我只记得身处一片云雾之中,有许多人来来去去,我开始不知为何感到委屈,感到悲伤,然后哭了起来。半梦半醒地哭,这场梦中的哭泣,就好像一片叶子,在水里,不知道为什么,荡来荡去。

2023.6.16 

在柏林Neukölln ,带着懂房地产的朋友,看了两套房,算是练练手。看完有点郁闷。

她安慰说,第一次看房就买房,就跟和初恋结婚一样不现实。我一下释怀了。

(我在柏林做田野期间,顺便去看了一些柏林的老房子,为未来搬过去做打算,失望而归。)

2023.7.4 

大概是十几年前有一帮人做独立校园媒体,毕业前引用了《一代宗师》里那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觉得很酷,有种善恶终有报的爽感。然后去了香港,至此走上不归路。

做的大多数自认为有社会价值有意义的东西,不管是新闻报道、采访研究还是社会抗争,都没有回响,一丝一毫也没有,然后一身折磨,满心创伤,活在惩罚、监控和噩梦之中。

再在国门完全封闭的两年多前到欧洲,感慨过去十来年,一遍又一遍地重新锻造自己,又时常会想起二十来岁写的看上去意气风发的“人生是一场出埃及记”,但真的出埃及可没有分开红海的壮阔,也不会期待什么回响,习惯在全新的孤独中,去打造微小的共同体,一心只想去过那种权力不希望你过的生活。

上个月Mubi推荐的每日电影,恰好是《一代宗师》,鬼使神差打开了。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打开投影,看了一个下午。才想起原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前面还有八个字。那不太起眼、也不太被十几年前的心绪记住的八个字。

因为那八个字完全没有目的,不求回报,不期待回响:

凭一口气,点一盏灯。

2023.7.30

告一段落

欧陆对硕士的学术要求还是很高的。

回忆起来,我刚到这个德国城市的那半年修了五门课,每门课的term paper都需要15-20页,不包括bibliography。波兰和捷克的两个学校要求比哥廷根要低一些,但低不了太多。这次的毕业论文thesis是30000个单词,不加bibliography,我写了105页。

我第一个硕士在港大新闻系,毕业是写一篇3000-5000单词的英文深度报道。第二个硕士在港大文学院读英文研究(文学track),毕业论文是写一篇5000字左右的capstone project(比较奇怪学院不说这是thesis)。

当年读的时候,两个都很吃力,第一个是全职读,第二个是边打工边读。除了当时能力差劲以外,有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时间很短,没法充分地浸润其中。比如在新闻系,刚刚适应英文上课,就要开始找冬天的实习。在写毕业报道的时候,还要想着如何留在香港找一份新闻的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不到12个月里。

文学系好一些,课程设置非常非常先锋,后殖民主义文学尤其好。但是因为香港高校效仿英国的教育产业,把MA和Mphil分开,所以MA仍然缺少足够的时间去消化那些学到和读到的东西。我当时一边在厂里打工,一边打(名誉权)官司,一边读这个专业,很吃力。所以我把当时的所有课程资料打印出来,直接带到了德国来,时不时复习一番。

欧陆这两年的训练和浸润其中,是我体验最好的一次,从理论、方法论到真正做田野、做研究,我都有足够的时间和不同的导师、或不是导师的教授们,不断地交流。

我自己觉得,一是我的英文能力、各方面的生存能力,有了一个质变般的提升。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的第二个硕士,作为一个移民,我提前“接受”了后殖民教育。

二是德国的政治经济制度,真的离香港那种极端新自由主义制度比较遥远。在这种地方,小城市尤其更便宜。我不会整天被铺天盖地的金融、财富、房租的压力,弄到去被迫学习那些新自由主义技能,比如在地铁口和证券经纪人去开证券户口这种很傻缺、但又很香港的真实故事。

我现在找到了我为何要读三个硕士的理由:

第一个是因为我不想在国内做新闻记者。

第二个是因为想为“离开”,提前做语言和思想的准备。

第三个是因为要执行离开,当然离开只是手段,我是为了恢复公共写作。

现在执行告一段落。读不读博士,也许现在多了一点点信心,但是有什么研究课题,得花五年时间去做的?得再想想。

因为生存和身份永远是第一要义。简单说,交税是第一要义,有德国学位+两年交税,可以申请永居。

其次,即便是在德国这样的社会,你还是一个生活在新自由主义的大环境中的移民。

前些天数了一下过去十年我做的五份工作。两份记者编辑。YZZK。DUAN。都在香港,自由媒体。一份风投机构。一份学术机。一个厂工。我没任何成为领导的职业规划,唯一的规划就是要自由地活着。记者编辑不让做了,可以去为挣钱而吃苦一段时间。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生活很简单,明确目标,面对无处不在的突发情况,保持淡定,一步步执行,一步步润。绝不和权力媾和。

2023.7.31 电影《晨光正好》 ★★★★☆

"I have forgotten how."真像我的异国生活。我突然意识到,移民生活至少在某些时空下,也是一种丧偶体验。

2023.08.28 电影《过往人生》 ★★★★☆

移民的类型真多啊。而我呢?二十二岁时以为到香港,就到此为止。三十岁又来一次。在大流行大封锁期间。诀别爱人,不断地诀别爱人。不是同样的人生境遇,没有一起出走,被打断的团聚,渴望,恨,痛,无可奈何,任它去罢。走到的竟然还不是英语国家。牙牙学语。我的梦里不是中文,我的梦没有声音。对她说理解她的选择。对她说我没有回头路。那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呢?Nora想拿的那些奖,我不想,我只好奇我能活到哪一岁。

2023.09.05 

在德国的工作快有眉目了,不过话别说太死,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变故。看看去努力做连接者,会是什么样。我很珍惜这个机会,因为真的能帮到人。不坐班,但得住柏林。有时间写我那本拖欠的稿,有时间上德语课,有时间自我寻找较长时间的项目,一个个默默做下去,找到一种可以不损害个人福祉、有未来可持续、而不是为爱发电、充满日常威胁的生活和贡献方式。

这是我十年前,刚做港媒记者时,梦寐以求的一种生活模式。

过去十年,我在香港或深圳或北京,始终找不到这样的模式。我很早就成为一个国家的边缘人。但过去十年的五份工作和三个硕士,给了我一身新自由主义跨国技能,这是特权。我想许多人身上都有自己各自的 Privilege 和 Marginality,重要的是认识和理解到这些,知道自己的身体处于社会结构的哪个位置,然后去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当然,不要让自己过得太辛苦,这同样是过去十年的经历教给我的。你得理解,无论在哪里,你仍然活在一个新自由主义的世界。

自然少不了那无穷无尽的歧视性的许可文件之路。这条路我曾走过一次,走了七年。移民的世界充满了如下词汇:技能、语言、入境处、墙、种族、性别、阶级、外国人管理局、劳动部、国籍法…这些词汇把你锻造成流亡高手、官方信件收发室、自我观察大师、努力支楞职业演员、被迫多语言使用者。(斜体字抄袭了Dubravka  Ugresic的小说《平衡的艺术》,出自《狐狸》一书)

2023.09.14

联合答辩结束,以德国最高分1分、波兰最高分5分毕业了,会收到两个学校的证书!我现在除了可以说我在德国是奥本海默的校友,而在波兰,我是米沃什、辛波斯卡、扎加耶夫斯基的校友了!要感谢太多人,但最重要是感谢自己,我选择了我自己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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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4 

今年二月,时隔两年回国,要办因为封锁而拖了好几年的回乡证,去老家县派出所注销户口。那段时间死人比较多,家对面的县人民医院每天都死几十个人。很多年轻人来派出所帮家里其他亡故亲人注销户口。

我没多想,径直问派出所裹着很厚深蓝色棉袄的大姐:我来注销我的户口。

大姐看着我直勾勾地说:你的死亡证明在哪里?

她说完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竟然有几秒钟,她没觉得尴尬,我没觉得冒犯。我们只是沉默看着对方。此后我反复想起那个沉默的悲伤情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失去了谁,但她看向我如看穿一个莫名其妙的鬼魂。

她在那一刻只是个照章办事的小吏吗,还是她一瞬间妄想了和鬼魂说话的可能吗?

2023.09.18 

关于这天与去年,我记得许多许多的痛。

2023.10.11 

夏天结束,人生悲伤事情真多。

2023.10.20 

重新过上坐公共交通上下班的日子。但纯粹就是坐地铁,谈不上挤地铁。给外管局发去了我的工作合同。吃午饭时把她送的手套忘了,现在去找。再独自去看《花月杀手》,迟到了二十分钟,结果还在放广告。

2023.10.23

今天去柏林出差,顺便又看了一次房子,再次失望了。

位置特别好,Kreuzbergstraße。房子装修得特别好,暖气非常现代化,电表是全新的,马桶不是坐地的而是入墙的,看这些是上次看房学到的经验,朝向虽然朝北,但这不算啥了。之所以降价20%,是因为之前楼上属于一个房屋建造公司,疫情前在加盖一层,然后疫情期间,房屋建造公司倒闭了,于是外立面和院子里的脚手架,就这么一直绑在外面。

整栋楼院就这么像木乃伊一样被绑了一年多了,新来的物业管理公司联系不到原来的房屋公司负责人,也不知道何时脚手架会解除。

对了,这栋公寓楼的建成日期是1900年。建造日期早不一定差,因为那时候建造的房子墙体厚,用料扎实,隔音好,保暖好。比起1945年以后那几年修的房子反而更好。

但是1900这个年份还是让我太惊讶了,那是欧洲的大国协同的长和平时代,是两次大战以前的长19世纪,是民族独立蠢蠢欲动的时代,是帝国殖民的晚期,是《黑暗之心》出版的第二年,是第二帝国,是晚清!我竟然在看一个这样的房子,这里面有多少孤魂野鬼住过?

回我的小城时,德铁又「准时地」取消+alternative的班次也「准时地」延误了。

2023.10.30 

读Ocean Vuong的新小说,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

这让我想起一个1.5代华人移民ABC朋友,英语是她的母语,一直在主流外媒工作。我打官司时,她曾采访我几次。前段时间,在瑞典的一个新闻Fellowship上,我们重逢了,聊了很多文学类的话题,不再是采访者和受访者的关系。

她大学毕业离开美国后,一直在亚洲各种地方工作和生活,印度、中国、泰国等等。我们有一个非常相反的人生轨迹,连读书都是。我是先读Rushdie,进入英文系后再读Jhumpa Lahiri。她则是相反。我喜欢她邮件发给我的,她近期所写的短篇随笔。我能理解到她使用英文为母语的优美和伤感,就好像正在读的这本书一样。

这本美好的伤感的书。我们在这片大地上,曾短暂地绚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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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把所有这些很短的段落结合起来,竟然会有快9000个字。社交媒体文本细读结束,过去两年写的东西可参考历史文章,或给三明治写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