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袁璐 陈蕾 陈媛媛 陈灿杰
实习生｜薛昱婷 徐安童 黄怡凡 郭宇翔
编辑｜彭玮
11月6日傍晚6点左右，初二学生郑立和另外6名同学相约到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打篮球，一个多小时后，篮球馆的屋顶突然坍塌。
据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桦南县政府新闻办发布的消息，11月7日0时35分，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部分坍塌事故现场完成救援。事故发生时，现场共有7人，其中3人自行脱险，1人轻伤，3人遇难。发生该事故的场馆隶属于桦南县新阳光健身俱乐部，俱乐部负责人已被警方控制。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
那天县城一直在下雪，三名篮球少年被掩埋在白雪和废墟之中。澎湃新闻经采访和梳理发现，这座坍塌的体育馆背后的工程项目存在诸多疑点：开发商的法人代表是当地建设局的“退休干部”，他和“环保局干部”身份的妻子出资的公司成立又注销；事故发生后，曾在当地政府宣传中出现的招商引资的投资方澄清，“从未出资”。
最后的篮球场
很多人说夏若寒是三中球王。
社交平台上的视频留下了这位初中男生运球的身影。篮球馆的墙角有些斑驳，四周黄色的墙壁贴满了NBA球星的巨幅海报。在和同学配合赢得进球后，他转身张开双臂，欢呼庆祝。
夏若寒也在这次事故中遇难了。
许多人在夏若寒的视频下留言，有同学，有课外班认识的朋友，有球友，也有陌生人。
一位球友写下留言，“今年夏天，第一次在体育场见到你，听他们说，你是三中初一球王，我心里想，我一个高二的能被你小孩打爆啊？然后你盯着我投进了好几个球。等你回来，我要报仇，要打赢你。”
还有人留言，“你应该不记得我了吧？在莱茵打球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六年级，我一脸惊讶，没想到小学生球可以打得那么好，长得也太高了吧。之后每天坐公交车都能看见你，上了初中在秀北打过一次，不知道你的姓名，但是每次见面，都聊得特别投机。你告诉我，你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名篮球运动员。”
夏若寒的一位朋友告诉澎湃新闻，他的两位同学都在事故中遇难了，夏若寒是他的小学同学，另一位是他的补习班同学，大家经常一起玩，“他们很有趣、特别开朗，喜欢打球，还喜欢跟朋友们摔跤。”
平时，三人从周一到周五都有课，晚上八点半才放学，没空打篮球，他们通常周末去球馆。事发当天是周一，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他们当天停课了。
尽管是暴雪天，夏若寒和同学郑立、韩贤亮还是约在了球馆。“习惯了，不影响出门”，郑立的同学童皓天告诉澎湃新闻，来这家球馆的人很多，天气暖和时，他们就在室外打，天冷的时候，就转到了室内。
上周五（11月3日），童皓天还和郑立相约一起打球，那天晚上放学时，他拿橡皮撇郑立逗他，这个嬉闹的场景成了最后的回忆。
在郑立的个人社交账号上，发布的视频只有三条，其中两条拍的是今年春节的烟花。黑夜中，几盏灯笼依稀亮着，他用打火机点燃引线，烟花升空绽放，夜晚也被照得很亮。
在另一个视频里，身穿红色球服的少年在阳光下奔跑，几个少年开玩笑似的把衣服蒙在脸上，又因为踢空了球，一群人随即哈哈大笑。
“他很胖，特别逗”，童皓天回想起来有些感伤。
一位同学在郑立的社交账号下纪念他。“郑立，你说你咋说走就走呢？你走了语文课上**骂谁啊？你走了**姐姐少个课代表咋活啊？你走了**少个课代表咋活啊？平常跑操都没有体委喊口号了。下辈子咱俩还当同学奥。没事大权子，我再努努力，争取撵上你，一中我替你上。”
“冬天向我们走来，你离我们远去。”这位同学最后说。
另一名遇难少年韩贤亮的社交账号发有一组照片。照片里他穿着飞行夹克、搭配卫衣和牛仔裤，其中一张背景图里的教室黑板，有网上的潮牌商标，有搞笑meme图（注：指被网络用户快速传播，有许多变种且内容幽默诙谐的图），还有自己喜欢的搞笑博主。配乐歌词写着：“时间总不给我机会”。同学给他留言说：“在平行时空还要找我借纸笔。”
11月7日的事故通报中显示，事发时，馆内共有七人，其中有三人自行脱险。
自行脱险的明明接受《新京报》采访时称，坍塌前房顶发出“嘣嘣嘣”的声音，他当即叫馆内其余六人快跑，仅仅过去3秒，整个顶层坍塌，他躲在承重柱下才逃过一劫。他还称，前后共发生3次坍塌，他逃生后与现场人员在最后一次坍塌发生前合力救出一人。
而住在篮球馆附近的王梦萍告诉澎湃新闻，她的丈夫也在场馆打球，事故发生后，他打了110，还和球友救出其中一个孩子，有另一个孩子被钢筋压住了，当时无法施救，后来救援队来了，他们就撤出来了。
“他们救人时因为消防栓爆裂，全都湿透了，本来打球穿得就少，冻得不行了。”王梦萍感慨，自己早上还在拍体育馆屋顶上的白雪，没料到晚上就已千疮百孔。
事发当晚，体育馆坍塌现场。
五年间，竣工到坍塌
在悦城广场全民健身体育馆另一家门店工作的程亮告诉澎湃新闻，坍塌的是体育馆西侧的篮球馆，他的店铺在东侧，一楼还有一个乒乓馆。事发后，他所在的场馆“轻钢龙骨石膏板墙塌掉了，窗户也可能是被空气挤压掉了。”
在程亮印象里，篮球馆平时早上九点左右营业，晚上七八点钟关门，有不少年轻人在里面打球。
悦城广场是当地的一家知名商业体。桦南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微信公众号“大美桦南”的推文显示，在近两年该县的安全生产检查指导工作中，桦南县多位领导都曾去过悦城广场，其中提及上述体育馆、篮球馆。
前述公号推文称，黑龙江省齐齐哈尔第三十四中学体育馆发生楼顶坍塌事故的次日，7月24日下午，桦南县县委副书记、政府县长程显峰曾到该体育馆实地察看，落实安全生产工作；去年3月，桦南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董丽娟也曾到悦城篮球馆，部署安全生产任务。
据新华社报道，悦城广场全民健身体育馆位于悦城广场综合体7号楼，建筑面积3208.96平方米，高度为9.05米，基础形式为独立基础，结构形式为框架结构，其中东部为二层建筑（面积2533.96平方米），屋顶结构形式为混凝土结构，西部为单层建筑（坍塌部分，面积675平方米），屋顶结构形式为H型变截面钢梁结构。
事故发生时，这家体育馆仅竣工5年，验收后投入使用约3年。
据新华社披露的信息，该体育馆2017年7月开始建设，2018年7月竣工，建设单位为黑龙江省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施工单位为黑龙江海峰伟业建筑安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监理单位为佳木斯三江建设监理公司，2020年7月通过验收。
体育馆竣工后，于2019年6月28日承办过中式台球国际大师赛（黑龙江桦南站），汇集中外近300名选手参赛。公开报道显示，大赛是由桦南县文体广电和旅游局主办，佳木斯体育局等政府部门相关领导也出席了开幕式。
该建筑所有权人于2020年5月至2022年12月间，将场所租赁给他人经营。2022年12月起，场馆由桦南县新阳光健身俱乐部管理，主要用于开展篮球、乒乓球、羽毛球等活动，面向社会经营。
程亮告诉澎湃新闻，他的店面是去年装修的，今年2月开始营业。接手的时候，店面已经简单装修过，他只用石膏板做了隔断。
事故发生当天，程亮的门店正好停业休息，得知体育馆坍塌后，他连忙赶过去，看到现场已经拉上警戒线，救援队伍正在救援。
悦城广场KTV的一名工作人员王猛向澎湃新闻回忆，他在7日凌晨零点左右上夜班时，积雪快到膝盖，他听说体育馆那边出事了，出事地点距离他上班的地方步行四五分钟左右。
涉事项目背后：“退休干部”、“注销”的公司与未出资的“资方”
澎湃新闻记者在梳理公开信息时发现，涉事体育馆背后的项目投资建设有颇多疑点。
桦南县人民政府官网显示，事发体育馆所属的悦城广场是集休闲、娱乐、购物、体验等多功能为一体的城市综合商业体，投资约4.3亿元，占地面积35163平方米。该广场项目于2016年5月开工建设，是桦南县招商引资项目之一。
“大美桦南”于2017年曾发文称，“受桦南县有利的招商政策和城市环境的吸引，经县住建部门大力招商，北京得意音通技术有限公司投资3.8亿元，在县城原奥林新村三期棚户区建设城市综合体项目，并投资注册黑龙江省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项目于2016年5月开工建设，到2019年10月完工。”
2017年4月24日东北网在报道中称，“悦城广场项目经理说，我们的项目在桦南县委、县政府及相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现在已完成的工程量有回迁楼两栋，面积是3.4万平方米，城市综合体商业面积是2.8万平方米，高档住宅小区的面积是1.6万平方米。2017年我们公司计划投资1.7亿元人民币，现已全部到位，施工的前期各项准备工作也安排就绪，现在商住这一块进行到内外装修阶段，预计八月份完工投入使用。”
据天眼查，作为悦城广场综合体项目的总包单位，黑龙江省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已经在2022年5月11日被注销。该公司经营范围包括房地产开发经营、物业管理、室内外装饰、装修，柜台租赁服务，房屋租赁等。公司参与招投标项目3次，包括悦城广场的两期项目及转供电项目。2015年成立时，后来成为法定代表人的吴立迁出资2000万元。
吴立迁为1970年生人，因卷入建设工程施工合同纠纷，多次出现在裁判文书中。2018年8月7日的一份文书显示，吴立迁为桦南县建筑局退休干部，同为被告的杨巾力为桦南县环保局干部。同年12月的一份文书显示，杨巾力是吴立迁的妻子，比他小4岁。
裁判文书网上公布的文书内容，指出吴为建设局干部（已退休），杨为环保局干部。
裁判文书网上公布的文书内容显示，吴、杨二人是夫妻关系
杨巾力在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中出资600万元，且为吴立迁名下另一家企业桦南县悦城商厦有限公司的股东之一。该公司成立于2017年，是一家以从事体育为主的企业，注册资本为3000万元，次年注销。
杨巾力自己亦是“悦城”系其中一家公司的法人，她名下有桦南县悦城电影城有限责任公司，新阳光健身俱乐部的经营者门雅男正是该公司高管之一。
据《公务员法》第一百零七条，公务员辞去公职或者退休的，原系领导成员、县处级以上领导职务的公务员在离职三年内，其他公务员在离职两年内，不得到与原工作业务直接相关的企业或者其他营利性组织任职，不得从事与原工作业务直接相关的营利性活动。
2019年3月、4月，吴立迁在前述裁判文书标记的身份均为干部，1年半后则以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经理身份出现。
坍塌体育馆的施工单位是黑龙江海峰伟业建筑安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于2007年，参与招投标项目48次，包括商业配套基础设施、医院、老旧小区改造、支持民族乡村建设等。
悦城广场二期项目由黑龙江省华优建筑工程有限责任公司负责施工，该公司法人代表牟彦东亦是吴立迁名下两家公司的股东之一，其名下的桦南县华优商业管理有限公司也已注销。
11月7日，澎湃新闻记者拨打了上述海峰伟业建筑公司、华优建筑公司，以及一期项目监理单位佳木斯三江建设监理公司法人代表电话，均未能接通。
蹊跷的是，被桦南县政府称为项目投资方的北京得意音通技术有限公司在11月7日晚发布声明称，“作为一家高科技公司，得意音通自成立以来从未涉足地产开发业务，也未投建该涉事项目。”
北京得意音通公司的澄清声明
事故之问
11月4日，东北地区暴雪将至，桦南县委副书记、政府县长程显峰主持召开桦南县防范应对当前极端天气工作会议，各部门领导按职分工、部署。会议提到的防御指南内包括，“必要时停课、停业（除特殊行业外）。
次日下午，各村镇干部带队排查走访独居高龄老人、行动不便人员等特殊群体等工作；关注棚室设施，帮助养殖户做好圈舍加固和墙体保暖，避免牲畜冻伤；组织党员干部清扫积雪，持续巡查安全隐患路段。
11月6日17时30分，佳木斯市气象台发布暴雪红色预警信号，称该市过往6小时累计降雪量已达15毫米，降雪将持续至7日上午，过程累计降雪量可达25—35毫米。”
当天17时43分，佳木斯市桦南县也发布了暴雪红色预警信号。根据桦南县气象台监测，桦南县6日24小时降雪量达到44毫米，打破了11月降雪量纪录，尚未打破2013年冬季的积雪深度记录65毫米。
在气象学中，降雪量并非积雪本身厚度。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气象台台长马殿博曾在2021年接受光明网采访时介绍：根据气象学者的调查和研究发现，1毫米的降雪量，所产生的积雪深度最大可达到9厘米厚，而全国平均每毫米降雪量所产生的积雪深度在0.75厘米左右。
一名气象分析师则向澎湃新闻表示，此次积雪桦南县深度大，但往年有过更厚的积雪，“积雪可能是导火索，后续还要调查顶棚受力、结构问题等”。
事故现场航拍图。新华社 图
据央视新闻报道，11月7日，黑龙江省住建厅和黑龙江省应急管理厅发布消息称， “11·6”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屋顶坍塌事故发生后，要求“对已投入使用和改变用途使用的大跨度的混凝土结构、钢结构、网架结构等建筑全部立即停止使用，由具备资质的房屋安全鉴定机构鉴定合格后方可继续使用。”
“总体来说室内体育馆是大跨度结构建筑，通常为网架、钢架、桁架等形式，为了增加场馆面积，一般采用无立柱设计，顶棚承重都不会很大。”建筑业内人士在接受津云新闻采访时称。
论文《雪荷载规范比较与风致雪漂移风洞试验方法研究》中介绍，大跨度屋盖结构通常具有质量轻、阻尼小、刚度较柔等特点，这类结构往往是风、雪荷载敏感性结构。尤其是在大风条件下，积雪在结构上产生不均匀分布现象，不均匀分布的雪荷载经常导致结构破坏的发生。
哈尔滨工业大学建筑学院教授陆诗亮向澎湃新闻分析称，悦城健身体育馆所采用的H型变截面钢梁结构，属于平面结构，较为笨重，抗压性相较立体结构要差些。
他提醒需要关注雪荷载的数据，当雪降落在屋顶后，结成冰后重量会加大，如果“雪荷载量没有留够”，那可能会有隐患。
据我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发布的，2016年8月开始实施的《门式钢架轻型房屋钢结构技术规范》（GB1022-2015）中介绍，东北地区雪密度规定值180kg/m³，折算成雪荷载厚度为25公分。
对此，太原理工大学建筑节能与新材料研究所所长李珠向澎湃新闻解释称，这个数据主要以东北百年一遇的暴雪作为参考，“如果是钢结构的话，按设计规范最多只能够支撑25厘米的雪荷载厚度。”
但李珠同时表示，事故原因还需要调查更多信息综合判断，“首先要看设计院设计文件，执行的是什么雪荷载规程”，也需要勘查坍塌现场。
李珠曾在山西主持过钢结构的建筑项目，他在设计中刻意将钢截面扩大了不少加强承重，“就怕下雪出问题”。在他看来，国内建筑的雪荷载量规范有待进一步完善，“从规程上，下力气把屋顶雪荷载加大，才能避免此类事故。”
据新华社报道，事故发生后，佳木斯市医疗专家组赶赴桦南县开展救治，有关专家同步对伤员、家属进行心理疏导。悦城体育俱乐部负责人等已被警方控制，市县两级纪检监察机关成立调查组开展调查。
另据公开信息，黑龙江佳木斯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屋顶坍塌事故发生后，包括桦南县在内的黑龙江多地紧急启动新一轮安全隐患排查整治工作。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郑立、夏若寒、韩贤亮、王猛、童皓天、明明、程亮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