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 档案卡
标题:被困在白纸的人(节选)
作者:尤家明、兴波、路粼
发表日期:2023.1.1
来源:端传媒
主题归类:白纸运动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起床是一件艰难的事。

回到家乡后,艾歌每天在床上躺十几个小时,“醒来吃饭就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

起床,意味着面对新的一天,面对不能理解自己为何参与白纸的父母,以及他们假装出来的“一切正常”——好像艾歌在北京街头被捕、回到家乡,不过是过年回家吃个饭而已。

身处成都的李青不再去曾经热衷的书店讨论、观影等公共活动。鱿鱼也在2月离开成都,到处游山玩水,她很少上网看新闻,只想接触具体的人。“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幸福,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会幸福吗?”

羊艮离开了获释后被孤立的兼职单位,这一年,她喜欢一个人到深夜的黄浦江边走动,走很久很久。解封后每个人都在流动,她却感到凝滞和迷茫。

白纸运动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留在墙内的人,陷入了巨大的失语。

第一次

他们还记得一年前。

11月27日,在上海抗议现场的羊艮一边被警察驱赶,一边不断拉回被警察抓住的人,在一次试图救下被警察抬起四肢的女孩时,她不慎被抓。

警察打羊艮的头、踹她的后背,将她和女孩一同推上小巴。在小巴上,她们被扇耳光、抢手机。“警察抢手机的同时又让我们闭嘴,甚至不可以哭。”羊艮记得,身旁的女生因为害怕一直在哭,警察就扇她耳光、扯她头发,让她不要哭。

“那辆车上好像是完全的黑暗,无法求助任何人。”羊艮说。她在派出所经历了威胁式审讯、睡眠剥夺、写悔过书等,直至29日才离开。事后,羊艮在医院诊断出轻微脑震荡。

img

同一晚,在成都望平街,23岁的鱿鱼骑车经过路边停靠的几十辆警车,听到两个身穿夹克、40多岁的便衣,在用一种很戏谑的口吻交流彼此打了多少人。

“感觉白纸当天像是沉浸式戏剧,有戏在上演,但不觉得这是真实的,”鱿鱼说,“就像你一直知道警察有暴行,但你没有亲眼见过。”

她记得游行队伍中有很多牵着宠物的年轻人,一个牵着狗的男生一直走在游行队伍的前面,他被警察暴力拖走时,狗在一旁不停地叫。

离开那个现场后,鱿鱼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在见证暴力前,李青遇到过一些温暖的片刻。也是在成都白纸现场,有人演讲、有人为乌鲁木齐大火的死难者摆放蜡烛和鲜花。一些基督徒也在场,他们是秋雨教会的人,围成一个圈为众人祈祷。“好像在比较危难的时候,人类还是可以散发互相守护的光辉。”

在北京亮马河,柏莉看到人群中一个爸爸抱着4、5岁的小孩,孩子问,他们在排队做核酸吗?爸爸说,不是,他们都是不想做核酸的人。

那晚,柏莉的朋友一直待到凌晨两三点。朋友说,那是她第一次站在街上。

他们每个人都为站在街上付出了沉重代价。

封控解除了,但针对白纸亲历者的封控才刚刚开始

获释的朋友们在聊天群组里打趣被关押的经历,聊看守所的厕所长什么样、有什么好笑的书、警察讲了什么话。艾歌沉默着,“我很难想象他们在看守所里经历了什么”,但每个人都表现出不需要被安抚的样子。

要如何讨论白纸?用什么样的态度讨论?讨论的意义又是什么?

艾歌说,真正经历白纸的人,你没有办法和他去讨论。鱿鱼也说,不知道要讨论什么。

没有被捕的人、被捕后获释的人,都背负着“幸存者”的愧疚。“知道有人比自己更惨、比自己承受更多,所以我们不应该去埋怨这一切。”艾歌说,“我说得太多,就好像给别人展示伤口,很羞耻。”

艾歌20多岁,在北京工作,因帮助参与白纸被捕的朋友寻找法律支援,在街头被抓走,遭连夜审讯后获释。艾歌回到家乡,母亲辞掉工作在家陪她,父亲在体制内的工作也因她的事受到影响。

img

2023年夏末立秋前的黄浦江边。摄影:羊艮

获释者们深知不能在微信里联系以前的任何一个朋友;被警察没收又归还的手机、电脑似乎随时在搜集新的“罪证”;人们辗转得知其他人的近况,知道他被释放——这样就够了,不必再说什么。很多人就此断联。

白纸让他们看到彼此,但随之而来的抓捕、审问、关押,又让每个人回到隔绝状态。封控解除了,但针对亲历者的封控才刚刚开始。

“白纸那几天我什么事情都干不了,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结束的方式反而让我觉得这一切是真的。”艾歌说。

羊艮曾幻想白纸会是“不错的、勇敢的开头”,但后来发现,不仅看不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这个开头的代价都无比高昂。在白纸刚刚过去的三、四个月里,遭遇过警察殴打的羊艮,在路边或地铁看到警察就会犯怵,每每警车经过就一阵紧张,但表面又要佯装没事。

去派出所拿自己被没收查验的手机那日,羊艮遇到了另一位也去拿手机的男生,站在他身旁的女领导向派出所询问事件定性,以此来决定还在试用期的男生是否能被录用。

二次创伤潜藏在白纸后的日常生活里。解封后的感染高峰期,成都的出租车司机向鱿鱼的朋友埋怨道:“就因为你们年轻人闹,大家才阳了。”羊艮在微博中提及因声援白纸被软封杀的演员春夏时,有人评论到:“确实不要忘记,是那些学生让放开才害大家感染。”

鱿鱼有次和朋友喝酒。朋友说:“我简直不能理解怎么有人做出白纸这样不顾后果的事,你去街上能推翻什么,自以为很反叛!”那是鱿鱼唯一一次和别人聊白纸,她哭了很久。

这样的时刻,他们也会问自己,意义是什么?

“政府给我一种不了了之的感觉,不允许大家讨论封控的各种话题,好像那些(逝者)名字不存在,好像事情没有发生过。”羊艮感到困惑,“因为放开了,大家好像就也没有一个新的理由再去聚集到一起,发出诉求。”

艾歌有同样感受。封控结束后,一些朋友们似乎回到了正常生活,该吃吃、该喝喝,拍漂亮照片发在朋友圈。“原来你们生活中糟糕的事情只是因为封控而已吗?”她安慰自己,可能他们也没有真正走出来,只是表面上开心,“但我连表面上开心都做不到,我的生活断裂了,但别人的生活在继续。”艾歌说。

“我有种被抛下的感觉。”

img

变与不变

气氛比从前更冷了。

端传媒了解到,各地白纸被捕者近日陆续接到当地社区或警方的电话,禁止他们在周年时期有所活动。白纸周年前夕,上海乌鲁木齐中路附近的警力在夜间巡逻也变得频密。

过去这一年,上海市中心和地铁站增加了更多警车和警察, 频繁到羊艮渐渐习以为常。很多朋友离开上海、甚至离开中国,书店“关闭的关闭,结业的结业”。羊艮觉得,疫情放开后人流动了起来,但一些东西又好像停滞了,“在这个环境里,找不到一个新的突破口去努力。”

她还在继续表达,在社交媒体转发社会新闻,却三番五次接到警察电话,“让我删帖,找我谈话,或者是威胁我”,羊艮说,拼命查违禁词、一遍遍改成缩写,还是发不出去,是很挫败的感受。

如今,她看到公共事件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可以发在哪里、哪里是安全的,话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再也没有力气写下来。

同样受困于网络审查的还有身在广州的宝荣,她因转发白纸相关内容失去微信帐号,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作,发一篇被删一篇。宝荣说,一位内容创作者曾想发起活动到香港散步,为此三番五次改公众号标题,从最初的“和《香港散步学》的作者一起city walk”,一直改成“和那个那个的作者一起city walk”才成功发出。

白纸后,柏莉看到警察或社区工作人员会有生理性反胃。她今年29岁,在北京做了数年记者,疫情期间,柏莉用了十几年的微博帐号被炸号,她关注的女权、法律博主亦接二连三消失。

在李青看来,白纸似乎没有对成都的公共生活增加额外的压力。

“不管在白纸运动前还是后,成都整体有一种微妙的张力。”李青20出头,参加了去年在成都的白纸运动。他解释道,近几年来成都吸引了很多离开北上广的公民行动者,他们给公共生活带来新的可能性。随着这种可能性可见度的增加,活动也被有关部门关注,审查压力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公共生活的蓬勃,也有房地产、艺术馆等商业机构或政府背景的活动,甚至在实体书店不断关门歇业的时候,成都还在不断开新的书店。

“看着频率和密度增加了,但性质有区别。”李青说。

2023年10月底,万圣节“百鬼夜行”的场面让上海再次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衬衫上贴满白纸的女生,手持巨型棉棒的“大白”,拿着“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标语的“鲁迅”,挂着“打到程蝶衣”牌子的“程蝶衣”。年轻人用变装表达讽刺和愤怒,一些评论说:“彷佛看到一年前”。

羊艮却觉得难过:“大家的表达普遍是阴阳怪气,这种表达背后是一种创伤。 你没有办法自由地正常地讲述,只能用隐晦的、讥讽的。”

29日的现场,羊艮遇到警察开始交通管制、疏散人群——如一年前一样,对路人说着“只出不进”。被封路围起来的空间,有个名为“FOUND 158”的酒吧,酒吧每年的万圣节活动都会吸引人群。当羊艮穿过管制走进去,却发现酒吧灯条上滚动着:“158无万圣节活动”。

“这怎么样都算不上是一个正常的环境。”羊艮说。

因端传媒为付费网站,故不提供全文转载,如需阅读全文,请点击此处前往端传媒网站购买会员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