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的吴薇老师,过去两年经常去看望高耀洁医生。她拍了一些视频,这些都成为珍贵的记录。
她发给我两段视频,让我帮忙听一下里面的河南话,有几句含混不清。我听了十几遍,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
这让我非常难过。我祖母在2002年去世,那时她80岁。如果活到今年,比高耀洁还要大几岁。小时候我很喜欢和祖母聊天,她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懂。
那是地道的豫东口音,从民国而来。高耀洁的口音可能略有差别,她小时候从菏泽逃难到开封。但是这并不是我不能“听懂她”的理由。
这么多年我一定丢失了很多关于河南的记忆,包括方言。我不敢用河南话读诗,也无法用河南话写出一篇文章。
这有外部世界的影响,也有内在原因:我们这一代河南人,都在“逃离”,想把故乡甩得远远的。
高耀洁说,她一生都在“逃难”。其实逃难就是河南人的集体记忆。我奶奶那一辈的老人给我讲了很多。
到了我父母这一代(出生于1949前后),最深度的记忆则是饥饿。相当长的时间,她都努力为“明年”攒下口粮。所以,每年收获新的小麦,都会存起来——到冬天就会缺粮,不要说未来了。
高耀洁医生最重要的时刻,当然是90年代。她发现一个到郑州看病的农妇患有艾滋病,而患者和吸毒与性传播都没有关系。最终高医生发现,相当多的人是在卖血的时候感染。
这个发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高医生本人。
时间大概是1996年,我正在疯狂做题准备高考。从我老家村子到著名的艾滋村驻马店文楼村,只有125公里。
实际上,文楼村所在的上蔡县比我老家要发达和进步很多,所以那里的农民知道卖血可以挣几百块。如果我老家的乡亲们知道,一定也会去——高医生和其他人的努力,中断了这个进程。
那几年的河南农村,是1980年代以来最苦的。我家发生的几件事,简要记在这里:
1998年,学校发不起工资,我爸半年的工资,到现在都还没有发(也永远都不会发了);
农民更苦,公粮和提留款占了农民收成的大部分(一定超过一半)。最终,农民罢交了。
村里的农民集合起开,乘坐农用车去市里抗议,要求每一家必须出一个人,否则就要“惩罚”(老人去世,大伙儿不帮忙出殡)。我妈妈只好参加了这次小型起义。
结果当然是成功了,农民不交农业税了(几年后全国都取消了),这就是学校发不起工资的直接原因。
那年寒假我从青岛乘坐火车回家,在商丘火车站被人用刀逼着抢了我5元钱——这几乎是我最后的五块钱了,但是那样的劫匪,也真心不容易。
……
写下这些小事,是想说明,高耀洁医生当时的事情有多伟大。她前后为了艾滋病防治和救助艾滋病孤儿,花了一百多万。
这就是河南这片土地,它从来就不缺苦难。人们能够忍受一切,只要能卑微地活着。
从这个角度看,高耀洁真的是天使,她似乎不属于这片土地。家人很难理解她,因为家人是真正的河南人——就像今天沉默的九千多万一样。
但是我也想:这种“不属于”可能恰恰证明,高耀洁医生真真正正扎根于这片土地上。她在曼哈顿,不但不会英语,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她一直讲河南话——她到最后一刻,仍然在河南这片土地上。
但是几千万河南人,却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忙着要求杨丞琳道歉,要求一切“黑河南”的人道歉,但是却没人要求造成90年代灾难的人道歉,也根本不知道高耀洁是谁。
所以,我就又写下了上面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