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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朱令于50岁去世,这个世界会记得她
作者:wapi
发表日期:2023.12.24
来源:没药花园
主题归类:朱令案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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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22日,刚过50岁生日不久的朱令,最终还是遗憾离世。而最后夺去她生命的脑瘤以及此前一直折磨她的全身病痛,都是29年前铊中毒的后遗症。

在2019年的下半年,我曾在公众号上发表六篇关于朱令中毒案的稿件,从搜集、分析资料到完成,花了数月时间。这是我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多的一个案子之一。

朱令于1973年11月24日,出生在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和姐姐都是多才多艺的学霸,姐姐吴今以北京市高考前十名的成绩进入北京大学生物系,但在进入大学两年后的1989年,她因意外坠崖身亡,而当时朱令在读初三,受到很大的打击。

1992年9月,19岁的朱令考取了清华大学化学系。朱令不仅是北京市游泳二级运动员,会弹钢琴,英语和德语很好,还在古琴上有很高的造诣。

朱令当年的同班男生曾评价朱令:“她的美是自外及内的,是全方位的,迄今为止,我还未曾见过如此完美地优秀的人。”

朱令当年班上共11名女生,而她住在6号楼114室,同一个宿舍共四名女生。

除了来自陕西和新疆的两名女生外,同宿舍还有另一位来自北京的女生名叫孙维,她和朱令同龄,两人父亲又都在地震局工作,又都睡上铺。自然而然,两人在大一时走得很近,成为闺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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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孙维,蓝衣朱令

1992年秋天,朱令进入清华学生乐团民乐队,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小镲和中阮,成为中阮首席,并和比她大3岁的学长、民乐队队长交往。

1993年下半年,朱令把第一次未考上民乐队的孙维,也介绍进民乐队学习中阮,但孙维的乐器表现一般。

两人的关系在这时候开始有些疏离,朱令曾对她母亲提起,不明白孙维为何对她“使绊子”,而朱令忙于社团活动,加上有了男友,早出晚归,在宿舍待的时间越来越少,孙维和另两名外地同学的关系变得密切。

1994年夏,孙维给民乐队捐了几千元人民币,但随后9月开学时,却退出了民乐队。

同样在9月,孙维进入一个教授的课题组实习,课题组学生成员除了孙维外,还有三名女研究生和一名高年级本科男生。

1994年10月,朱令的健康第一次出现异常情况:双目两次出现短暂的失明,原因不明。

1994年11月24日是朱令的21岁生日,之后的某一天,朱令父亲吴承之去清华大学找她吃饭,替她补过生日时,朱令感到腹痛厉害。那一天,也被认为是第一次出现明显的中毒症状。

到了12月5日,朱令不仅肚子“持续性隐痛伴阵发性绞痛”,还有腹、腰、四肢关节都在痛,同时大量掉头发。

1994年12月11日,北京音乐厅,朱令作为校民乐团的骨干之一不仅合奏了多个曲目,还独奏了《广陵散》。虽然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但是她以惊人的毅力、强忍着腹疼完成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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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因疼痛难忍才回家,辗转几家医院后,1994年12月23日,朱令因“腹痛,脱发,关节疼痛待查”为名入住同仁医院消化内科,她当时一头长发已经全部掉光了。

经过一个寒假的住院和在家休养,她的身体好转许多,疼痛虽然依旧存在但已经减弱,新的头发也已经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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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0日,头发已经开始生长,说明她开始好转

1995年2月20日(周一)清华大学开学,朱令为了不耽误学习,坚持要回学校,然而到了3月6日,她再次被疼痛击倒。

从2月20日到3月6日,她有两个周末回家住,只有八九天时间呆在清华校园内。而对朱令的二次投毒就发生在这八九天中。

在这期间,身体虚弱的朱令,每日早饭吃母亲带给她的面包和壮骨粉冲剂,午饭和晚饭都是勉强撑起,买饭菜端回宿舍半躺着吃,她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只去教室上过课,去乐队同学那里加热过中药。此外,清华大学宿舍管理严格,男生是不能进入的。

然而3月6日,她给母亲打电话说:“又开始疼了,而且这一次比第一次更厉害。”

第二天晚上她被送急诊,当时已经肚子痛、双脚痛到无法站立、神志不清、癫痫、抽搐、接着昏迷五个月。从此,她再也没有回过校园

虽然一开始就有专家怀疑是铊中毒,但由于清华大学出具证明,朱令在实验中没有接触过铊盐,并表示化学毒品管理严格,所以医院排除了这种怀疑。

此后朱令的初中同学贝志城通过网络,向世界各地的专家求助,在收到的回复中,有较高比例提及“铊中毒”。当他们把意见交给医院后,医院依旧坚持“已经排除了铊中毒的可能性”。

直到1995年4月28日,朱令父母搜集了皮肤、指甲、此前脱落的长发、血、尿、脑脊髓等样本,送到北京市劳动卫生职业病防治研究所实验室,才最终确认,女儿体内的各项铊指标都超出正常范围千百倍。

实验室专家陈震阳判断,这么大的量不可能是误服或者接触,由于铊中毒过程极度痛苦,不可能有人采用这种方式自杀,因此一定是他人投毒。

虽然医院立刻用普鲁士蓝解毒,但由于从住院到确诊花了50天,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巨大损害:朱令的神经系统完全摧毁,终身瘫痪,智力衰退如六岁儿童,双目接近失明。

确认铊中毒的当晚,清华大学化学系主管学生工作的薛芳渝教授,在朱令父母的要求下,向兼任清华大学派出所副所长的保卫处长报案。

4月29日早晨,朱令家属又要求立即迁出同宿舍的同学以保护现场,查封朱令在学校的物品,进一步化验,但该要求遭到学校老师的拒绝,理由是宿舍女生五一假期出去旅游,宿舍内没人,不必封锁现场。

然而,就在五一假期那几天,朱令的宿舍发生了一起离奇的盗窃案:纸币洒了一地没带走,同学夹在书本里的百元纸币也没少,唯独少了朱令的水杯、中药瓶等入口用具和所有洗漱用品。

据北京公安局在2013年发布的微博,他们在1995年接到清华大学保卫部报案后,迅速开展工作,认定有投毒犯罪事实发生,依法立案侦查,组成专家组开展侦查工作并深入调查走访了130余名相关人员,并对北京市经营、使用铊盐的全部100余家单位开展工作。”(平安北京长微博,2013/5/8) 。

在追查“铊的来源”的过程中,他们在石家庄的一家出售铊盐的商店内,发现了清华化学系某课题组购买铊的发票,他们拿着发票再回清华调查,在该课题组的名单中发现了朱令室友的名字:孙维。

清华大学出具材料,证明孙维是“(朱令的同学中间)唯一能接触到铊的学生”,而且“实验室管理非常严格”。

这条线索令警方把目光聚焦到了孙维身上,并从周边调查其可能的犯案动机。朱令的父亲吴承之后来回忆,1995年夏秋,警察曾找到他的单位领导,打听他在文革时是否与孙维的父亲有过过节。

吴承之后来向记者明确表示,他和孙维父亲之间没有过节:“我和孙维父亲曾在一个单位——国家地震局,但不在同一个部门。”“我没接触过(孙维),现在到底长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她的父亲。” 由于两家人并无接触,加之忙于给女儿治病,吴承之并未多想。

1995年10月,也就是立案侦查后的半年,负责该案的警察向朱令父母表示:已经有“对象”了,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并让他们等好消息。

直到那时,朱令父母还不知道这个“对象”是谁。1996年初,孙维和另两名室友一起到海军总医院去看望正在做高压氧舱治疗的朱令,朱令母亲在医院接待了她们。

然而,朱令家人迟迟没有等来“好消息”。1997年春天,眼看着朱令这一届的本科生即将于夏天毕业,朱令父母在1997年3月25日给北京市公安局时任局长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是:马上同学就要毕业,很多人将出国留学,希望能抓紧侦破。

这封信应当还是起了作用,信寄出一周后,1997年4月2日,公安局14处以“简单了解情况,只是换个地方”为由从实验室带走了孙维。

孙维自称,“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要她在印有犯罪嫌疑人字样的纸上签名。 八小时后公安让她通知家人接走,此后公安还曾要求学校缓发孙维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

这一次讯问算是捅破了窗户纸。在那以后,朱令父母才收到各方的信息,知道女儿的“好友”就是投毒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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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初,北京市公安局一名退休老公安王补专门找到朱明新夫妇,提醒他们作案人应具备的几个条件:(1)在1995年2月20日至3月3日间,能接触到朱令的饮食、起居,能不使朱令察觉投毒;(2)熟知朱令活动规律、生活习惯,掌握投毒的时机和场合;(3)懂得铊盐毒性、毒理;(4)可接触到铊盐;(5)有作案动机;(6)有异常表现。

从铊的来源入手调查是正确的方向,虽然现在网友因为几个知名的中毒案都或多或少了解铊毒,但在1994年、在朱令案发生之前,相关案例极少,这也是协和医院一再误诊的原因之一。

同时,铊在当时是一种罕见的毒药,即便是许多化学系的人,都对铊的特性一无所知。据同时期化学专业的人所言:大学化学基础课里基本没提过铊,大学化学的基础课实验也没有用到铊的实验。

当年没有网络,罪犯很难去查询自己经验和知识范围外的作案手法,即便有人恰巧通过书籍了解铊毒,也很难知道从哪儿能获得它。就连警方都是通过大范围摸查,才搞清楚清华到底哪个实验室里有铊。

国内外发生的名校高材生者下毒的众多案例表明,这些高智商凶手会首选自己工作中就方便得到的、自己相对了解的罕见毒药。

但耿直、善良的朱令父母,当时依然难以相信,两个女同学之间何至于有这么大的仇恨。

直到将近十年后,孙维在网上发表声明自辩,而后她和同盟之间的通信邮件被黑客泄露到网上,吴承之才确信孙维是凶手,因为他很惊讶,孙维在声明的草稿中准确写出了朱家上书领导的年月日和内容。(孙维在修改后发表的声明中隐去了日期。)

在泄露的邮件中,孙维还请求同盟中的其他人(两名室友),替她查找文献,论证朱令只在1994年被一次性投毒,而后来几个月的身体反应,都是那一次性中毒的后续症状。

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由于朱令第一次中毒前的活动范围很广,接触人员多,因此她可能是在宿舍外甚至校外被人一次性投毒的。

孙维和同盟的那次自辩,在同学童宇峰和大量网友的质问、驳斥和围攻下,没有起到他们期待的效果,反而被网友冠名“铊党”。他们后来在网络上销声匿迹。

时间又过去了十多年。2018年,美国马里兰大学教授Richard David Ash和贺敏拿到了朱令在第一次毒发期间,和第二次毒发期间的两根头发(由朱令父母保存),用激光烧蚀-等离子体质谱法分析了头发中重金属含量的分布。由于头发是匀速生长的,所以每一段头发上的铊含量可以显示出凶手投毒的剂量和频率。

根据他们的论文结论,第一根头发显示,朱令并不是一次性大剂量中毒,而是在4个月左右(9月到12月)的时间内中毒多达25次,是小剂量多次慢性中毒,而在11月后,中毒从其他方式转为口服,从慢性转为急性。

而她在第二次病发期间新生长出来的头发则证明,她在寒假结束回到学校的八九天中,每天至少中毒一次,中毒量比第一次大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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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1/4茶匙的铊盐粉末就可致死,从整个中毒过程看,凶手起初一直在控制用量,并不希望朱令急性死亡,而像是追求让朱令因不明原因地生病、残疾、退学的目的。

当朱令克服疼痛,寒假后又回到学校,凶手着急了,加大了用量。

大家还记得吗?朱令第二次回到学校后因为身体虚弱,活动范围极小,且只有短短八九天,这让她中毒的时空范围大大缩小。再加上那桩奇怪的盗窃案——只有朱令的洗漱用品和所有入口的用具失窃——更指向毒媒是宿舍内的物品。

其实在动笔之前,我并没有预设答案,而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投毒者形象逐渐清晰……

1,TA需要在那个年代很熟悉铊毒的特性、用量,并且有渠道获取铊毒;

2,TA需要有机会在朱令日常的洗漱用品和/或饮食中下毒,以确保朱令多次慢性中毒,并且中途能调整投毒的地方,而只有女生才能进女生宿舍。

3,TA需要熟悉114宿舍内部,可以区分朱令和室友的洗发水、浴液、隐形眼镜液、口红、杯子……

4,TA需要在寒假过后,依然有机会接近稍许康复的朱令,并且大幅加大投毒量。

5,TA需要在化学系老师报案一两天内就得知这个消息,并且掌握宿舍内何时没人,可以潜入盗窃走朱令的东西。

……

但由于在报案后几天,现场就遭到了破坏,证据被销毁,所以即便有唯一的嫌疑人,侦破也变得困难。

朱令宿舍的三个女生是什么性格?凶手要符合哪些条件?凶手为何会第一时间知道朱家报案的事?会不会有人陷害孙维?会不会集体作案?

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大家可以给“没药花园”或者“房间内的粉色大象”后台发消息“朱令”,会自动推送六篇文章。它们是考虑到方方面面情况后的细致推理,读起来有点烧脑。

(原文当年写完不久就被删了,重新做了个非群发的链接。)

19年在发布文章后,我通过朱令的同学,和朱令的父母取得了联系。那年冬天,我去北京小汤山拜访他们,想了解一些之前文中没有确认的细节。朱阿姨他们考虑周到,怕我往返小汤山不便,替我在同一栋楼安排了住宿,我们得以畅谈了两天一夜。

和朱令父母见面时,朱令父亲对我说,最早是有个朋友转发给他看我的文章,问他是否知道我是谁,他回答不知道。他说,这是他读过的最接近真相的文章。

朱令的父母原本都是高级工程师,直率真诚,聪慧敏捷,同时也表现得慎重、客观、克制,是那种总是从善意揣测他人,反思自己多于谴责别人的人。

我从他们那拷贝了所有本案的资料,希望以后可以对一些细节重新修订。但因为之前发了六篇很快被删光,恐怕很难再发出来,所以当时也很泄气。后来用英文写过一章,但因为难度大,便搁置下来。(基本事实和结论与这六篇没有区别。)

在我离开小汤山后,很快爆发了疫情。朱令一家也一度搬离了小汤山,被隔离到了其他地方。2022年在放开封控后不久,朱令爸妈和朱令先后都感染了新冠,他们都挺了过来。

2023年4月,朱阿姨对我说,“令令情况很不好”,此时朱令的一位同学也对我说,朱令有些危险。哪怕上次他们一家三口都阳了,我也没听到这么严重的措辞,所以想着到北京一定要先去看看。

自从1995年确诊铊中毒后,朱令父母几乎放弃了一切,全身心投入照顾这个女儿,他们付出的心血和精力是超乎想象的,而且持续了快30年。

如果只是交给护士或者其他人照顾,朱令绝对不可能坚持那么久,并有现在的精神状态。这不仅仅是喂她吃饭吃药洗澡睡觉,父母还是想尽量提高女儿的生活质量,譬如希望她的味觉能有一些享受,所以会喂她一些软的食物,而不是完全流质。他们也希望女儿能好转,所以一直没有放弃对她进行康复锻炼。

朱令无法行走,经常躺在床上听电视,吴叔叔每过一会儿就会让她坐起来,双手抓住床的栏杆直立身体看电视,锻炼双臂和腰的肌肉,朱令总是很配合,她也很要强。

铊毒损伤神经,朱令只有六岁儿童的智力,但她有自己的脾气,有时她听到父母谈论她的病情或者她中毒的经过就会不开心。自从十几年前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后,朱令的气管一直没有合上,所以她无法说话,但她依然可以和父母交流。

虽然年龄渐长,但在父母的悉心照顾下,朱令各方面都在恢复得比过去更好,譬如她现在可以控制自己上厕所,如果想上厕所会提前让父母知道,而且有些肌肉也比之前更有力了。考虑到她已经五十岁、中铊毒近三十年,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但是2023年4月,朱令因为脖子不舒服去做了CT,后来医生连带着也给脑部做了CT,无意中查出脑瘤。由于她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激进的检查和治疗,所以便采取了保守治疗。

我在2023年6月去小汤山看望他们时,朱令尚没有表现出多少症状。朱令父母表示,在担心之余只能继续做好自己的事,过好每一天,而不去想未来,对破案也不寄什么希望了。不善言辞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

2023年11月24日,是朱令的五十岁生日。

12月22日,朱令终究还是因病离世。

这么多年来,朱令父母想必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他们是朱令的支柱,而朱令也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现在失去朱令,他们也需要坚强面对今后的生活。

22岁前朱令被上天格外眷顾,她是那么不凡,无论做什么,体育、音乐、学习,都是佼佼者,就像星空中最闪耀的那颗星星,而来自阴暗处的嫉妒和仇恨,将她从空中射落。

如朱令基金会所言:这世间,终究欠朱令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人生过于短暂,有些因果报应,可能要在更广阔、更久远的时空维度中去体现。

我之前微博说过,这起案件终会将成为一个寓言,被一直记住和流传。

希望大家也一直记住那个阳光、健康、自信、青春的朱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