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天气还是乍暖乍寒,但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已在鲁镇的天空中荡漾了。
我仍然在酒店里做着温酒的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可以靠着柜台,仰头看着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在灰黄的天空中摇摆,就像强颜欢笑的舞者。
这一天,东边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一阵火光冲上天,是未庄发生了爆燃。大家好奇地往东面看,但显然即使脖子伸得再长也不会多看到什么。
第二天上午时候,几个未庄的人来到酒店。一会儿阿Q也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进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
去年底,阿Q去了丁举人府上工作,喝酒于是开始大方起来。我给他温了酒,上了一碟茴香豆。
“你们可见过赶京城记者吗?”阿Q面带自豪地环顾四周。自从他开始鸣笛之后,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意见,以为记者来了就是爆鲁镇的负面新闻,爆鲁镇的负面新闻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
酒店里的人停下喝酒,都等着阿Q讲鲁镇又强大了、鲁外势力吓尿了的事迹。
阿Q喝了一口酒后说,“咳,好看,十几个黑衣人排成一排,雄赳赳气昂昂地撵过去,就把记者赶走了,好看!好看!”
人们脸上出现庄严肃穆的神色,仿佛是被这一威武正义的行为所感染。
我知道赶记者的事经常有,赶京城记者却是头一次。因为以前,各地对京城记者还是有敬畏的。丁举人就曾给鲁镇的人说,看到文字记者就赶走,让他从哪来回哪去,但京城记者有镜头,有推搡拉扯这些事被记录下来,面子会不好看。
但现在,鲁镇已在安全、优雅地赶记者这个核心技术上,取得了重大突破。
“做得好!”发出这个声音的是华老栓,“我儿子小栓在爆炸中受伤了,昨天有记者到医院要采访,我就说我们家属有隐私,现在大家都在救灾,你不要来添乱!”
酒店里传出雷鸣般的掌声,大家都为华老栓顾大局的精神所感动。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华老栓一眼,似乎对他还不放心,“把火包好。”康大叔在未庄是有头有脸的人,曾经赶走过好几拨记者。“有个记者是个乖角儿,见到我不但不跑,还想劝我接受采访,让我爆点料呢!”
“阿呀,那还了得!”酒店中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他还和我说,采访是要满足大家的知情权,你作为未庄工作人员,有说出事实的义务。你想,这是人话么?”康大叔说,这是让他当“鲁奸”,便给了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此时阿Q已经把一碗酒喝完,看大家不理他了,就大声说:“你们知道吗,还有外国记者来拍我们未庄的爆炸!”
酒店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微张着嘴巴,大家都不敢自作主张,不知道在抗议、驳斥、愤怒等诸多选项中启用哪一个选项。一般情况下这需要丁举人来决定,鉴于阿Q在丁举人府上工作,大家都等待他做通知。
“外国人来拍,一定不安好心!”阿Q采用的愤怒的语气,“当时我就叫他出示工作证,他还叫嚣我不是警察,没有权力这么做!”
“外国势力太猖狂了!”“鲁镇的事情轮不到其他人说三道四!”“不要让外媒得逞!”
酒店里发出愤怒的声音。
其中包括祥林嫂。几年前,她把在鲁四爷家做工存下的一千七百五十文钱存在鲁镇银行,但去年取不出来了,没有人给她一个说法,于是她到处说:“我真傻,真的……”
当时,她把找外国记者当成最后一个希望,但她找不到。也幸亏没有,否则阿Q就要手执钢鞭打将过来:你不爱鲁镇!
我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我不明白赶走记者为什么如此重要,以致让未庄、鲁镇的人认为他们是取得了一场胜利。
我忍不住问:爆炸是什么情况、什么原因呢?
阿Q、华老栓、康大叔、祥林嫂等人惊奇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过了良久,阿Q才说:等通稿。
我不明白,鲁镇人何以于虚妄的概念如此迷恋,却于具体的痛如此麻木;于近处沉默,却于远处愤怒?
我想,所以才只配得到一纸通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