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晚,河南叶县洪庄杨镇发生一起冷藏车违规载人事件,车厢内八人全部窒息死亡。遇难者都是洪庄杨镇村民,均为女性,在14公里外的平顶山市高新区一家牛肉厂打零工。她们年龄最小的41岁,最大的53岁。这些年,她们辗转在乡镇和城郊之间的加工厂,“哪里钱多去哪里”,不怕吃苦,只为了多赚点钱养家。
“出事了”
“下班了没?今天留着加班了?”6月15日晚上约8点,河南省平顶山市叶县洪庄杨镇洪东村,49岁的村民杨广权给妻子发去信息。那天早上6点50分,张秀华像往常一样骑着电动车前往附近加油站,再和其他妇女一起坐车前往14公里外的昊锐牛肉厂打零工。下班后,她们将再一起坐车回到加油站,然后骑上电动车回家。
张秀华通常在傍晚六点下班,有时也会加班到八点,甚至十点。她的儿子杨辉告诉本刊,每天下班母亲都会给父亲说一声下班了,有时父亲还会骑电动车去加油站接她。出事那天,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母亲都没消息。杨广权又发消息叮嘱妻子骑电动车时注意安全,“电车上左边开关向下大灯就会亮。”依旧没有回复,电话也无人接听。直到夜里11点多,张秀华的电话才打通,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说“出事了”。
张秀华是在加油站被发现出事的。河南叶县联合调查组6月16日晚发布的情况通报显示,6月15日22时许,一辆车牌号为豫DJ103F的轻型厢式冷藏货车违规乘人,行驶至叶县洪庄杨镇境内一加油站时,司机发现车厢内8人窒息昏迷,不幸遇难。杨广权赶到加油站时,人已经被送往医院。“没人告诉我爸人在哪里,当时我爸也不知道人在哪里,他就开着车到处去医院找人,先去跑到了市里没有找到,又去跑到县里人民医院才找到。”杨辉说,那已经是凌晨1点。
另一位出事妇女的叔叔告诉本刊,他从现场目击者处获悉,冷藏车有4.2米长,因为空间狭小,八个妇女回家时都是站着挤在车里。到达加油站后,车门打开,八人已经晕倒,嘴唇发紫。对方说,车里装着牛肉和大量保鲜的干冰,“可能是干冰泄漏导致中毒”。车上除司机外,总共有10名去务工的妇女,有两名坐在副驾驶座上,幸免遇难。出事后,她们和司机一起把后车厢的人抬到地上。
事发加油站位于兰南高速平顶山站出站口西500米处,濒临建设路省道,两侧是洪庄杨镇下辖的多个村庄,八名遇难者最小的41岁,最大的53岁,分别来自北侧的曹李村、白庄村、石王村,东侧的洪东村、洪西村,家距离加油站最近的约1公里,最远的也就3公里。附近的一位村民孙兵告诉本刊,洪庄杨镇属于漯河市、平顶山市、许昌市三市交界,距离平顶山郊区也有十四五公里,但镇上一直没有公交,居民去市区,必须先骑车去距离洪庄杨镇5公里的公交站,转坐公交。因此对于去周边城区打工的女人来讲,能够解决交通问题是她们选择一个工作的重要考量条件。
女人们去的昊锐牛肉厂,位于平顶山市高新区。昊锐牛肉厂创办于2020年,老板是朱永昊,公司主要负责熟牛肉、鸡肉等肉制品的批发、零售。一位常从朱永昊处进货的熟食摊老板告诉本刊,昊锐牛肉的价格在40元-60元之间浮动,同等质量下,常常比别人每斤便宜一两元。一位认识朱永昊的人告诉本刊,朱永昊家住平顶山市区,原先是大学生,头脑灵活。通过线上直播、线下批发零售兼顾的销售模式,他勤勤恳恳一步步扩大销售量,这两年眼看着越做越好,“出事肯定不是有意的”。
洪东村村民李华告诉本刊,去年,昊锐牛肉厂负责接送工人的车辆是一辆七座面包车。司机是洪东村一位在牛肉厂打零工的妇女,牛肉厂老板付给她一天50元,让她早晚拉着六七个工人往返厂里。今年春节前后,该女工开车在上下班途中发生剐蹭,但老板拒绝赔付,“一气之下她就不干了”。之后,女工们就开始乘坐牛肉厂的冷藏车上下班。杨辉告诉本刊,母亲以前也坐过冷藏车回家,但都是空车,而那天的车里拉有牛肉,使用干冰保鲜。
负担重的家庭
51岁的张秀华在八名出事的妇女中年纪算大的,她两周前才去牛肉厂干活。在之前,她在离家一两百米的一家鞋面加工厂打零工。儿子杨辉去过那家鞋面加工厂,厂里有三十多个工人,每人一台缝纫机,旁边堆放着布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塑料味,几十台缝纫机同时开动,噪音很大,母亲一坐一天,手常被扎破。他记得有时六点下班后,母亲还会带回来一大包手工活。杨辉说,缝纫机缝制的鞋面都是链接在一起,中间全是线,需要一个一个剪开,然后按照顺序摆放、装好,第二天给厂里带回去,一包几十块钱,一个月挣一两千块钱。
牛肉厂的工作是熟人介绍的,说“工资更高”。牛肉厂采用计时工资,从早上七点工作到晚上六点,一天100元,加班一小时给20元,如果加班到10点,一天能拿180元,抵得上在鞋面加工厂干两天。杨辉的母亲想多赚点钱。
杨辉父母原本住在洪庄杨镇下面的农村,一直在镇上给人安装门窗,杨辉读初中时他们才搬到镇上租房住。前几年,家里攒了点钱,在镇上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的两层楼房,一楼改成一大一小两间门面房卖门窗,二楼居住。买房花了50多万,首付25万,需要还房贷。杨辉22岁,还有一个妹妹,两个人这些年读书也花了不少钱。他过两年就要跟女友结婚了,按照本地习俗,彩礼在二三十万之间。
安装一个窗户,要用绳子绑住窗户从窗口处徒手拉上去,若安装门,则需要爬楼抬上去,有时是二三楼,有时是八楼,“顶着大太阳干活,汗都是从脸上往下滴的,衣服全湿完”。虽然辛苦,对于这个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杨辉的父母很知足。但疫情之后,生意惨淡,家里的收入减少了很多,母亲开始频繁打零工。
洪东村41岁的刘英可能是此次遇难者中年纪最小的,负担却很重。村民李华告诉本刊,刘英的家境在村里属于中下,绝大多数村民早在十年前就盖了楼房。直到去年年初,刘英家才推倒了一直住着的三四间瓦房,盖上了两层小楼,总花费估计三四十万。李华听说,其中不少是向亲戚借的。
刘英家里两个孩子,都在读书,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有十几年李华都没见过对方。去年,因为工厂效益不好,工资减低,刘英丈夫回来了。今年他花两三万买了一台二手收割机,想着去南阳、驻马店帮忙收割麦子赚点钱,但一个收割季下来,“一万块钱都没赚到”。李华在村里收购粮食,他说,今年许多村民跟刘英丈夫一样想开收割机赚钱,“地里到处都是收割机,以前一台收割机下到一个村里,至少能干个一两天,收割三百亩左右,但现在二三十亩的地里,有三四台收割机在收。”而且,今年小麦受到热干风影响,不是整片成熟,而是这一块那一块,面积小而分散,“费油”,收割机师傅需要不停地找活干,“原先一天能收割一百多亩,现在一天五十亩都难。”
从城市回来的女工们
孙兵是洪庄杨镇的一个村民,他告诉本刊,十多年前,洪庄杨镇的女人们基本都还在外打工,他的老婆李娟是个例外。2008年,因为婆婆偏瘫在床,李娟从工作了四年的中山市某玩具厂辞职回家照顾,从此开启了打零工的生涯。那时洪庄杨镇附近几乎没有企业。李娟在村里一家私人木板厂干活,厂子里只有七八个人,木板厂的活耗费体力,要把切割好的木板,一块块搬到架子上晾晒,晒干后收回、打包,挣得不多,李娟咬牙干了一年,后来去平顶山市区一家饭店当起服务员,最终因为交通不便作罢。
2010年以后,洪庄杨镇开始有不少企业入驻。企查查显示,2012年,两家小型制帽厂落地洪庄杨镇观上村和石王村,2015年,5家鞋面加工厂在镇上开业,规模从二三十人到上百人不等。2018年后,在当地政府返乡创业政策激励下,更多企业落地洪庄杨镇,其中包括王凯的鞋面加工厂。王凯早年间一直在广东鞋厂打工,后来升为主管。2018年,在洪庄杨镇,他建立了700平米的厂房。王凯说,他建厂时,镇里已经有了三十多家工厂,现在已经有五十多家,主要承接来自郑州、江浙和广东等地的鞋面、服装、帽子、玩具等代加工。
随着工厂陆续落地,越来越多女性回到老家。王凯的厂里,几乎所有的工人都是附近村庄的妇女,四五十岁的妇女是主力,占比超过一半。一位在村里开小卖部的居民说,这跟村里人对孩子更加重视也有关系。以前孩子都是自己走路、骑单车去学校,现在都流行接送,爷爷奶奶骑三轮车不安全,母亲只好回家照看。王凯说,很多母亲会在家陪读至孩子高中毕业,再想出去,年纪已经超过45岁,外地大工厂也不要了。
李华说,除了进工厂外,四五十岁的妇女们也很难找到其他赚钱的路子。以洪东村,洪西村为例,两村有约4000口人,人均9分地,一个家庭约4亩地,且多数土地已经流转出去,种植西瓜、草莓、桃子、小麦等,剩下的一点点土地基本是家里的老人在种。老人也去农田里帮忙摘西瓜、浇水、除草、打药、掐苗、梳果,一天60元-70元,收入低,年轻点的人也不愿意去。
去加工厂是四五十岁的女人们最好的选择。她们很能吃苦,去哪个厂主要是看谁家工资高,很多人会辗转于不同的加工厂。在去牛肉厂前,这次出事的白庄村的一个妇女曾在王凯那里干了一年多,王凯告诉本刊,今年42岁的她非常踏实能干,“给她什么活就干什么,从不挑活”。20天前,有熟人劝她去牛肉厂上班时,王凯还曾极力挽留。
6月16日,在外地工作的杨辉是凌晨三点半赶到医院的。一张白被单从头到脚将母亲盖住,他不敢也不忍看母亲最后的样子。他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哭过一次,那天,父亲“哭了好多好多次”。父亲不断地絮叨,要是出点车祸,落个终身残疾,他也愿意一直照顾着,“他觉得那样都是高兴的。”他也想念母亲,回忆着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小时候,晚上睡觉怕吵醒孩子,母亲都是光脚给他们盖被子;母亲吃饭做了一大桌也都只挑菜吃,一给她夹肉就说牙疼。干活受伤,她也从不谈起。杨辉去年刚毕业,在健身房找到一份工作,收入不稳定,手里没钱。5月11日的母亲节,他没钱买礼物,他跟母亲说,“等到下一个母亲节,一定把礼物补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