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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单亲妈妈,带两个女儿住进烂尾楼
作者:谢紫怡
发表日期:2024.12.2
来源:每日人物
主题归类:时代的一粒沙
CDS收藏:人物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那是一间位于山东临沂的,未完工的公寓。

34岁的林夕,和她7岁、9岁的女儿住在这里。她们需要攀爬22楼,绕过被锁住的围栏,不断向外面寻找水、电。

秋天,孩子们泡在塑料桶里,用热水和凉水混着洗澡;冬天,她们一周一次前往大众浴堂,一个人十五块。刚搬来时,这里没有门、没有窗户,穿堂风呼啸而过,她们在帐篷里度过了寒冷一夜。是邻居们的呼吁,施工队给她们装上门窗,她才有了家里的钥匙。

林夕每天都在视频平台分享入住烂尾楼的生活。直到第66天,一切迎来转变。烂尾近一年的小区复工,她们家也开始动工了。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对她表示感谢,认为她的态度影响了复工进程,也有人冷嘲热讽,为什么非要住在一个没有建好的屋里?林夕说,“没有人有权力指责我,这本来就是我的房子。”

事实上,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她奋斗了23年。这是一个关于坚韧和希望,一个如何从无到有,一点一滴建造起自己避风港的故事。

以下是林夕的讲述:

第一夜,1个帐篷,母女三人

8月31日那一天,我带着女儿们,搬进了我们位于22楼的家。

两个女儿,一个二年级,一个三年级。我2021年买房,就是希望我们仨能有个安定的容身之所。毕竟我14岁就步入社会打工,一直都在外面漂着。当时看好这个房子,也因为它离学校近。孩子们入学后,我们租的房子一直都在学校周围。

原定的交房日期是今年1月30日,有4栋交付了,剩下十几栋都没完工。我的那一栋,室内精装修大概完成了80%,就再没动过了。差不多每隔4、5天,我就骑着电动车,过去看工地上有没有人干活。明明知道没有动静,我还幻想屋里面会不会猫着一个人正在施工。来一次绝望一次,但如果不来的话,心里更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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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带着女儿住进了尚未完工的家。图 / 讲述者提供

有一次我进去楼里看,发现一屋子的建筑垃圾都没有人动,就打扫了一下。当时心里还嘀咕,要不是没有安装上下水,我挺想住进来的。谁知道没过几天,我就收到房东的信息,说那个房子我住了两年多了,他决定不再租了。

房东知道我买了房子,也知道我的房子烂尾了。他不忍心直接打电话,而是选择半夜11点多给我发消息。我看完后哭了一晚上。临沂市的房租价格是1200块往上走,租的这个房子是回迁房,月租只有740元。我确实没有经济能力去租房了,再便宜的房子也不好找,怎么去找?

最近这两年,我一直靠做各种零工挣钱。我曾经做过搬运工、装卸工,比如搬半天书,可以拿150块钱。工作的时候,母亲会帮我带孩子,作为回报,我会给她一笔钱。但后来,她突然撒手不管了。为了更好地照顾孩子,我从今年6月停止了工作,自然也断掉了收入来源。

我看中了一个月租500块的房子。它在阁楼上,只有一张床,没有热水器、也没有空调,什么都不方便。毕竟还带着两个女儿,我觉得环境太差了。

我想,如果去租这样的房子,都爬上7楼了,我为什么不带着孩子爬到22楼。至少每个月不用再交房租。更何况,我烂尾的家里还大、还明亮,客厅、厨房、卫生间都是贴了瓷砖的。无非就是没有门而已,去工地捡几个大木板挡起来,不是也一样吗?租阁楼还不如住烂尾楼,我就这样下定了决心。

我忙着赶紧把东西搬完,好跟房东交接。连着3天,我每天都在骑电动车搬家。那些锅碗瓢勺,我一小袋一小袋包起来,每天来回十几趟,晚上趁女儿睡觉了,我也还在搬。零碎的东西我陆续拿到了楼上,还有像洗衣机、种的花花草草等重物,没时间往上运,就直接放到了地面。从进单元门到电梯口、楼梯间,全都摆满了我杂七杂八的东西。

8月31日晚上7点,我终于把东西全部搬过来了。但那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电梯突然停了。北方的秋天,天黑得早。我和孩子们摸黑打着手电筒,爬到了22楼。我们都没有吃饭,家里什么都没有,考虑到吃得方便,我点了华莱士的外卖,10块钱2个汉堡的那种套餐。

我永远都忘不了搬进新家的那一天。白天就下着大雨,等晚上我们爬上楼的时候,已经是狂风暴雨了。我淋着雨下去给孩子拿了外卖。两个孩子坐在没有门窗,没有灯光的环境当中,吃着汉堡。她们平时很少吃汉堡,我问好吃吗,她们“嗯”的声音很小,点了点头。我翻看那时候的视频,都很想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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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进新家的那天,外面狂风暴雨。图 / 《结婚礼服》

家里没有床,帐篷是我提前在网上买的。我寻思可以买一个大点的,就看中了一个2米4乘以2米4的帐篷,构想着里面不仅能容纳我们三个人睡觉,还可以放一个小桌子,白天她们能在里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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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在网上买来睡觉的帐篷。图 / 讲述者提供

那天晚上,环境还是比我想象中更严峻。我们钻进帐篷里面,听到客厅和入户门吹着穿堂风。捡来的木板卡不住风,我又用梯子和塑料置物架一起挡在门口。风很大,整个屋子里面都是风。我们没有家具,狂风把装东西的袋子吹得咣咣响。我一点也睡不着,这就是住进来的地方吗,没有门和窗,屋里还那么冷。

我问孩子们怕不怕,她们说不怕,如果坏人上来,爬到22楼都得累死。

第二天,我去买了煤气罐、煤气灶。电梯还是没有开,我分别把它们扛了上去。煤气罐得放在肩上扛。后面几天,楼下的东西,我都慢慢搬了上去。

22层,120斤水

开发商最近一次的承诺是12月30日交房。我愿意再相信他们一次,因为我和女儿们,真的需要一个温暖的环境,来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刚住进来时,这里既没有入户门,阳台还是半封闭的,确实很危险。由于我是唯一回来住的人,邻居们知道了以后,要求施工方必须给我家装上门和窗。入住的第八天,门和窗安上了。又过了四五天,门上装了锁,我终于有了自家的钥匙。

好不容易住进来的家,还需要克服很多困难,才能在这里生活。

每天早上6点起床,我会准备一些简单的早餐,比如煎面饼、下面条,或是煮个粥。去买菜的时候,我就买当天能吃完的菜,一天只买五块钱的肉。收拾得差不多,就又准备做晚饭,以及接女儿们放学回家了。

如果有电,全靠运气。安装大门的那几天,我们用上了临时电,之后家里即使偶尔来电,也经常发生断电的情况。住了一个多月,电梯也仅仅开过几次。

平时,我都用煤气灶炒菜,去楼下的充电桩插电饭煲。有时为了找到一个可用的插口,还得跑到别的小区“借”电。我们依靠太阳能照明设备度过每一天。太阳能板能储存电力,但遇到连续几天下雨的情况,不得不再去充电桩充电。我还有一个很大的充电宝,能给一些小台灯供电,这样至少能在夜晚照亮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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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用楼下的充电桩插电饭煲。图 / 讲述者提供

白天的很多功夫,我都要去外面找水。已经交付的那4栋楼下有绿化用水,刚开始,我会去那里洗菜、洗碗、洗头、洗衣服,再提几桶水上来。附近500米的地方有一个公园,我就去公园的公厕里上厕所。我给孩子们买了一个塑料的马桶,她们上学后,我也提着小马桶去公园刷一刷。

楼下的绿化水很快就不能用了,我换到了公园。但第二次去公园的时候,我提着水桶刚走到门口,碰到了工作人员。他让我赶紧走,说这里是公共用水,不是洗衣服的地方。就这样,我得不断去更远的地方找水。

有住在附近的好心网友给我发信息,让我去他们家取水。因为我用水的时间不确定,每次得跑很多趟,我觉得会给别人添麻烦。小区4公里外一家汽修店的老板联系到我,说他们门店的水龙头位于店外,我可以随时去用。我特别感激他。我骑着电动车去那里,每次都带回两桶水。

最麻烦的其实是提水。楼下的工地被围栏挡住了,电动车没法进来,我在里面准备了一个手推车。从外面取完水,我需要先提水进工地,然后用手推车将水运回家。一个桶能装40斤水,所以每次我都是双手提着80斤的水,爬楼梯到22楼。每天需要这样往返两趟。

有一次接孩子回来后,楼下的两个桶不见了。我弄来了能装30斤的桶,对我来说,如果一只手提一个桶,60斤的水又太轻了。跑一趟已经够累了,这样我还需要来回跑好几趟。所以,我一只手提两个桶,也就是总共提120斤的水带回家。在平地上,120斤对我来说不成问题。但是爬楼梯的时候又不行了,我只能提两个桶放上去,再休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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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用一只手提两个桶,把120斤的水带回家。图 / 讲述者提供

孩子们洗澡,我就用蒸馒头的那种钢筋锅烧水,一般要烧6次。凉水跟热水兑在一起,孩子们就在塑料桶里泡澡。到了冬天以后,天气变冷了,我们就每周六去公共浴池洗澡,以前是9块9,后来涨价到15块钱一个人。

出行也是困难的。小区的围挡门经常被锁住,连那个可以钻进钻出的小豁口,也被用铁丝缠了几道。只有那4栋建好的楼,是可以走正常的绿化路,但它是被单独隔开的,如果绕道的话,得多花一公里的时间,走一条坑坑洼洼、泥泞坎坷的小路。

十一假期,我原本计划带孩子们出去玩,但工地上全是泥,我们决定留在家中。下午,她们还是想去楼下打篮球。下楼后,我们惊喜地发现,围栏锁住的门不知被谁打开了,连旁边的豁口也被解开了,上面“禁止破坏围挡,违者后果自负”的告示也被撕掉了。两个闺女开心地出去逛,我还买了两个板凳带回家,但当我再次下楼提水时,发现门又被锁死了。

我有点生气,但心里想,就算有围栏,我也可以带着女儿穿过工地。只要小心点慢慢走,我们一样可以自由出行。

看到我在网上分享的视频,有网友评论,感觉我做了一个男人都做不了的事情。其实,在我的世界里,我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是女人。我就是一个人,在我生活的环境当中,几乎没有人可以欺负我。我把自己弄得像一个刺猬,别人不敢来惹我,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十块钱过一周

我拼命赚钱,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家。我奋斗这么多年,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了这套房子。

在我9岁的时候,父亲生病去世了。2001年,母亲改嫁,我们家三个姐妹的命运也随之发生变化。爷爷奶奶决定照顾我的大姐,二姐被托付给了大姨。至于我,由于无处可去,便随母亲一起搬到了另一个村庄,那年我11岁。

第二年,母亲就跟她的新家庭去了苏州生活。我一个人留在了她再婚的村庄。那个屋子有三间草房,一个破旧的院子。她每个星期给我10块钱的生活费。我在集市上买蔬菜、煎饼,一个饼能吃好几天。那时候,我特别羡慕孤儿,因为孤儿院里一天都有三顿饭,而我从12岁开始,就没有吃过早饭了。

村里的小孩嘲笑我是从外地来的,同学们也骂我没有爸爸妈妈。现在回头看,大家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可以理解他们还不懂事。但在当时,我对嘲笑我的同学都进行了反击。我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打架,因为我从早到晚都被别人嘲笑,所以我从早到晚都在与他们争斗。

确实是那时候练就了我的性格,我从来不知道害怕,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解决。就这样到14岁,母亲不愿意给我交学费了,我也受够了那种整天被嘲笑,连饭都吃不饱的环境。于是我去到苏州,开始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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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的经历练就了林夕现在的性格。图 / 《明天,妈妈不在》

母亲把我送到一个很远的超市,东西放在宿舍后,她就走了,一分钱都没有给我留。我准备上班,老板看到我穿的是农村的布鞋,告诉我得穿运动鞋。我从小就有一种心理,不愿意向别人透露自己的难处。所以老板说完以后,我打算先去买双鞋。

我凭着记忆一路往回走,已经走到离母亲不远的地方。但那里有一个转盘,许多条路在我面前展开,我沿着其中一条路越走越远,直到下午,我完全迷路了。

我向一位阿姨问路,她说去马路对面坐公交车就可以了。阿姨正要离开时,我又叫住她,问她应该往哪个方向坐车。她可能猜到我没有钱,就给了我两个硬币。她真的给了我太大的帮助。我一天都没喝水了,坐车只要一个硬币,我用另一个硬币买了瓶水。我坐公交车回到母亲那里,她只是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失望透顶,决定自己找工作。

我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初入社会很不适应,也换了很多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批发市场帮人家批发毛巾。工作太繁杂了,要记有英文字母的型号,我有点适应不了那个速度和数量。我又去一家玉石店里编绳,一个月有400块。干了几个月后,我觉得工资太少,就去一家机械工厂干了快半年。

攒到一点钱,我很想离开母亲的城市,就一个人去了北京。我现在还记忆深刻,下火车以后,我倒了两次公交车到了梆子井。我租到了个很破的房子,冬天零下十几度,床上除了木板,什么都没有。我舍不得买贵的,只买了一个很薄的被子,铺一半盖一半。哪怕穿着衣服睡觉,都还是冻得头发懵。在北京工作需要身份证,我花了半个月都没找到。因为有个朋友在上海,我就坐火车过去了。

别的同龄人步入社会,也许是他们的父母想让他们有点生存技能,人家还有退路。但我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出来,就得拼命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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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图 / 《请寻找我》

记得上海那家工厂是计件工资制,比如一个小时做了200件,那就按两小时算。我凌晨4:30就到了工厂,中午5分钟吃完就接着干。厂里工作了两三年的老员工,一个月拿1800块,刚进去的工人最多也有1400快,但是我能拿3400块左右。发工资的时候,老板看上面的名单,就说,这个人是怎么做到一天24小时,却有33个小时的工时记录。

我太想摆脱自己的命运了,就一头在上海扎下去了。后来,我花了几万块钱学了化妆、美甲和整体造型。我在上海开的化妆店和饰品店,生意有赔有赚。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遇到了孩子的爸爸,后来我们有了女儿。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和他分开了。无论如何,孩子的出现,让我的生活变得不一样。

两个女儿,四只脚,四只鞋

2020年,我带着女儿又去到了苏州,在一家技校门口开早餐店。

本来是只做早餐,但我觉得一天赚三四百块太少了。我在网上看配方,于是在中午卖凉皮。那条街上有很多卖凉皮的,但客人们都说我做的好吃。早晨赚三四百,中午卖凉皮又能赚三四百,我觉得还不够。下午,我开始卖炸串,紧接着六七点了,到晚上我又做夜宵,炒饭、炒面,还有馄饨什么都做。

每天晚上12:30收摊,但凌晨2:00,我还得起来进货。我骑着现在的电动车,慢速行驶在宽大的马路上。40分钟的车程,我都可以在车上睡着,有的时候车一晃就醒了。我在马路牙子上蹭过好几次。有一次我甚至骑到马路中间了,摔得特别严重,我就很难过。我觉得自己背井离乡带着孩子,也没有赚到多少钱。

以前一个人打拼的时候,就算生病,也是自己扛过去。记得19岁那年,有一次我发烧了,到夜里11点多,烧得快晕倒,必须得去医院了。我走到外面,蹲在路边,有出租车路过时,我连叫喊出来,以及伸手的力气都没有。我勉强挪到路中央,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发现了我,司机把我送到了医院。一直到从车上下来,进了医院的门,我失去了意识。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护士在拍我的手,说我的手太凉了,找不到血管。我听见护士跟旁边的阿姨说,这个姑娘真可怜。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惨。

我吃饭只是为了活着,但我活着绝不是为了吃饭。我一定要很努力,才能过上别人可能一出生就有的生活。那次躺在马路上,我想,如果我继续这样摔倒,如果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我花3600块钱,买了一个意外死亡的保险。只要我活着,就一定努力给我的孩子快乐的生活,我要拼命给她们赚钱。

那时候我的小女儿2岁半,大女儿刚过4岁。我早晨、中午、下午到晚上都在忙,我发现两个孩子4只脚上穿的鞋子都是不一样的,她们身上也脏兮兮的。我租的房子大概不到10平方米,隔出了1米3的位置做高低床,上面一层放着平时开店的物料,我们娘仨挤在下层。床上连坐都坐不起来,衣服堆在另一头,睡觉时连脚都伸不开。姐姐领着妹妹玩,我们就那样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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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的两个孩子。图 / 讲述者提供

有天突然有个邻居跑过来,说“快去看看,你的小女孩被车撞了”。我赶紧跑过去,看到妹妹坐在地上,抱着两个腿,车把她撞到好几米远以外。她的头上鼓了一个大包,眼皮里面有血。我抱着孩子仰天痛哭。女儿是被电动车撞的,一个小孩从胡同里面突然窜出来,我庆幸那不是汽车。我带着女儿去医院检查完以后,马上就带着她们回到了我的家乡。

我不能再赚这个钱,不能因为赚钱让孩子有什么危险。回到临沂以后,从器械销售、快递员,到各种零工,我什么都做,只要能好好陪着孩子。

以前我没有想过买房子,我一直想的是回老家盖。16岁的时候,老家五六万就可以盖一个房子。我攒了七八万,回家却发现盖不了了。原来父亲去世后,属于我的耕地被村里收回了,宅基地也落入了奶奶名下。这几年,我一直都在争取。后来,村里同意将一部分宅基地归还给我,也同意归还耕地,但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没有谈好。

村里的事让我觉得寒心。2021年,我咬咬牙,把奋斗这么多年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我攒够了30万元,又借了10万元,一共首付40万元才买了现在这个房子。

房子买在22层,因为我很喜欢阳光。一个人过了很多年,心里很凄苦,但不管住在哪里,我都会买些花草草。我心里想,以后,那个能被阳光的照到的高层,就是我和女儿们的家了。

第66天,“先装你们家”

我每天都在发视频,记录住在烂尾楼的生活。正是这些视频,让越来越多人关注到我,某种程度上为我提供了保护。更重要的是,它们是我住在这里的重要经历,见证了我如何一步步整理屋子,迎来家里的转变。

每天晚上送女儿上散打课的时候,我就在楼下剪视频、写文案。送他们去学散打,算是我的私心,我希望她们也学会保护自己。两人一年的学费是7000块。一开始她们不是很喜欢,但练了几次后,都是自己要求去。

其实我一开始发视频,是看到抖音上的创作者计划,说只要作品有多少人浏览,一天能赚10块钱。我想如果每天能有10块、8块,还能给孩子买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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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把自己的经历发在网上。图 / 小红书截图

因为不专业,我几乎一整天都在弄。刚用手机剪视频的时候,我要剪六七个小时,到夜里12点才能弄完。我的手机内存又小,可能拍300分钟,再从里面扒拉3分钟。后来,我买了手机支架,提前把手机放在需要走过的路边,确定能够拍到。

慢慢熟练以后,那些镜头确实记录了我很多重要的时刻。

入住的第22天,那天电梯停了4次,家里的电停了5次。入住的第30天,围挡的门又被上了锁。入住的第59天,很多热心网友问我怎么取暖,原本不着急的我,被问得口腔溃疡了。入住的第63天,大女儿9岁生日,我觉得很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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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视频记录下了家里停电的时刻。图 / 讲述者提供

在入住的66天,一切开始发生变化。我们的家,终于动工了。那一天,施工队来敲门,给我们家装了灶台和橱柜。孩子们回家后特别开心。负责人说,以后会先安装我们家。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家再也不是烂尾房了。

入住第70天,我们家终于有水有电了。入住第73天,小区几乎全面复工了。

这几天,我每天都在家里等着,施工队随时可能来敲门。我一边等待,一边打扫卫生。家里总是特别脏,因为刚刚整理好一个地方,第二天工人就会来安装新的设施,需要再腾出空间给他们施工。我不停地收拾和打扫,心里却非常开心。家里已经发生了不小变化,所有房间的门都安好了,热水器也有了,我们娘儿仨可以在家洗热水澡了。

住在这里的这些日子,我还收到了很多来自社会的善意。有爱心企业说要给我们家做全屋定制,他们还帮我贴了房间里的瓷砖。床是邻居送的,小孩的书桌也是网络上的朋友给的。包括家里的沙发、取暖器、电饭锅,还有烧水壶,都是网友们寄来的。

这个房子已经跌了四五十万元了。之前我也想过退房,但开发商也没有钱了。如果退的话,只是鸡飞蛋打,我并不能拿到钱。我的房贷需要还20年。我现在的能力仅够支撑两个月,但我一点压力都没有。因为我相信,凭着我20年在社会上的生存经验,我可以很快挣到钱。如果房子交付了,我就去夜市上去摆个小吃摊,每天赚个两三百块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静下来想,我最心疼的还是女儿们。在这个过程中,她们没有一点感觉到辛苦和悲惨。每天练散打,两个小时的体能课是很累的,还要爬22楼的楼梯,但她们五分钟就上楼了,比我爬得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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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的楼梯,孩子们还是跑得很快。图 / 讲述者提供

我最在意的是她们在学校里面,别人知不知道她们住在烂尾楼。我很在意她们的精神世界,好奇大家会怎么讨论这件事。大女儿开玩笑说,她的同学还说我有好多粉丝。我问她,有没有同学没说我们住的环境差,她说,我们住的环境也不差,“除了爬楼梯,我们家不是什么都有吗?”

在我直播的时候,有人当着我的面说,因为我,我们小区变得可出名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其实我住在这里,有人支持和感谢我,也有人给我发私信,说有业主很反感我们娘仨。我觉得,我住自己的家,没有给大家带去困扰就好了,我倒也不需要有谁感谢我。但是没有任何人有权力指责我。如果知道是哪家哪户不满意,我得去找他们理论。

在烂尾家里住了两个多月,我有过崩溃无力的时候,但我从不害怕。我告诉孩子,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有地方吃、有地方喝,就要养成很乐观的态度。我只希望,孩子们在经历这一切后,都能成为坚强勇敢的人。

(文中林夕为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