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在布鲁塞尔出席中欧社会论坛。台上的中方主持人之一是霍英东基金会的何先生,废话连篇,每次都好像老大不情愿地把话筒交给嘉宾,但嘴巴中偏偏又 有这样的表示:“哎呀我可能说太多了,时间这么宝贵……”真是闽南话中的“歹戏拖棚”。但对发言精彩的嘉宾,即便是对论坛创始人陈彦,主持人执法 却很严格,未到时间即前去提醒。你看,小小一个话筒,都有大搞特权、贪污腐败的机会,台下上千号人,只能“被”。
台上台下互动阶段,一个广州的市民代表,孙先生,从事业主维权的,站起来刚一开口,遭来何先生拦住话头连连追问:你是谁?你想说什么?又令他注意发言时间 有限,要简短。何先生比起他的老爸,跟随霍先生身边多年的老CCCP,显然是太稚嫩了点,杯弓蛇影,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你在怕什么呢?台下别的听众就颇 有些不满,时间都是被你浪费的,人家还没开始说呢,你就想煞住话头了。也太过分了吧?
如果何先生手边有着切换频道的按纽,估计我们将看到台上出现黄山松(凤凰卫视的一些节目,常被插播“黄山松”)了。依着某些人的心思,欧洲最好也插遍红 旗。如果有科学家,发明一种语言过滤器或者转换器,套在每个人嘴上,出来的声音都是亚克西呀亚克西,估计也销量不错。
总结发言时,有一坐着轮椅的老人家被推上主席台,台上一阵忙乱,显出老人家应该是个重量级人物。果然是。乔治?贝尔图安(George Berthoin)是欧盟创始人让莫内的主要助手,见证了二战后欧洲从敌对到和解到融合,从煤钢联盟到更广泛的经济联盟,进而发展到政治、军事、外交一体 化的整个过程。
老人家作了简短的发言。但他提出的一个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困惑,在我脑子中轰响了三年。他说:人活到这把年纪,看到当今的世界,我越来越怀疑有没有普世 价值这种东西存在。
我当然信奉生物多样性。自然界的一切生灵都按朗朗乾坤的显规则,也按冥冥中的潜规则,既相互抑制,又共存共荣。我也信奉文化的多样性,只有迪斯尼或只有阿 里郎的世界,将是多么的恐怖。我也并不把自然界的生物按个人喜恶分为好的和坏的,但难道我要进化到快快乐乐地和老鼠们、蟑螂们同居?要进化到尊重一些国家 至今还保留的斩首极刑?
如果连普世价值也没有了,是否就意味着“尊重”是终极的,没有边界的,更无原则可言?在宗教层面也许可以做到,终极解脱,反正把心眼一闭,我只管内心这个 小宇宙;但要在尘世间打滚,人不能总像狗一样儒,那么他站起来的支点又在哪里?
我因此迷惑了三年。最近,在《新世纪周刊》读到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擎的文章《“特殊价值”的傲慢和偏见》,才稍微理清了一点思路。
他在文章中引用了一段重要的话,出自波兰思想家柯拉科夫斯基,照录如下:
“一个欧洲人言称所有文化都是平等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一般来说,他并不是说,“如果他自己在报税作假时 败露,就愿意被剁手,或者,如果与婚外伴侣做爱被抓获就愿意被公开处以鞭刑(或对女人投以乱石)。在这种情形中,他们说这是《可兰经》的律法,而我们必须 尊重有别于我们自己的传统。实质上是在说,如果那种情形发生在这儿是可怕的,而对于那些野蛮人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这并不是对我们所讨论的其他文化传 统的尊重态度而是侮辱,而所有文化都是平等的说法最不适于表达这种尊重态度”。
二次世界大战将要结束时,身处战俘营里的法国政治家,就开始思考未来的法德和解。这是非常伟大的。然而,这终究是胜券在握者的思考。战败者无法扮演主动的 一方。曼德拉在出狱后,大权在握时推行的民族和解政策,才最终成就了这位伟人。以弱者的姿态,显示强者的力量,除甘地外,还很罕见,所以他成了圣人。
因而,有没有普世价值?已经拥有了一些基本权利的人,和没有这些基本权利的人,得出的答案可能截然不同。除非他有强烈的同理心。中国曾有个皇帝,听说饥民 连粥都喝不上,快饿死了,就问:他们干嘛不吃肉糜呢?
有了白粥,再给肉糜,我们才可以讨论先吃白粥,还是先吃肉糜?要不就拌着吃?我才有可能吃着肉糜,尊重你喝白粥的权利,或反之。白粥就是普世价值,活命就 是普世价值。
在给我白粥之前,咱们能不能不谈或少谈肉糜?瘦成排骨了,却坐在一群胖子中间,听他们说减肥,多少有点滑稽。
另一位论坛创始人克蓝默的观点,二十一世纪国际生活的三大伦理基础是《联合国宪章》和《世界人权宣言》,《人类责任宪章》。看,人类需要底线,需要白粥。 即使白粥里掺了一些水变得稀薄,还是需要;再努力,才有机会熬一锅更厚的白粥。
当然,并不是说老先生的思考是错的,完全没有意义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导致了误解。从哲学上、思想上,这样无穷尽地思考,并触发相应的辩 析,是有益人智发展的,也是多元化价值观的一支,是多样性中的一样。
以下几件事,触动我写下此文。
1、某次会谈,聊起了权利。一个年轻朋友坚定地说,在哪里吸烟是我的权利。虽然我吸烟影响了你们,但你们反对我吸烟就侵犯了我的自由。(朋友啊,我们并不 反对你吸烟,而是反对以影响我们的方式吸烟)
2、咱们国家,虽然每天都有天灾人祸,但毕竟奥运世博的,热闹也是有的。常居国外的人特别向往祖国,总觉得能躬逢其盛是商机,是荣幸。比如有个在法国搞艺 术的,焦急地搓着手说:哎呀,再不回来,就要错过多少机会呀!
不久前的朋友聚会,谈及一起多年前的事件。我的一位香港朋友,显然也被大国崛起慑服了,在说:假如历史不那样发生,说不定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当然他先认 定并喜欢了当前的大好形势)
是的,也许。但,也许不。而且历史不能假如,我只相信真如。
3、不久前,我喜欢的泰国,发生了多人伤亡的事件。从几年前占领机场的示威,军事政变,我就预感这个国家不会太平了。复杂的政治斗争,是非正义,很难简单 评判。如果没有基本的伦理,准则,普世价值,那么只能是乱麻一团。
对我来说,普世价值不复杂,最基本的一条是:尊重任何人作为生命的存在。
得把人当人看。因而,漠视生命、戕害生命、践踏生命之恶,是可忍,孰不可忍?
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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