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说理要从“变温和”开始
徐 贲
《格列佛游记》的作者,英国作家斯威夫特说,“看到那看不到的地方,这才叫眼光。”在互联网上,敌对战线彼此一目了然,但要想寻找共同的“中间地带”,那还真需要斯威夫特所说的那种眼光。
互联网上的敌对战线是以互相谩骂的常用词来划分的,这是他们射向对方的枪炮子弹,一方用的是“西奴”、“汉奸”、“美狗”;另一方用的是“五毛”、“脑残”、“文革余孽”。这两条战线之间只有交火,没有说理对话。粗暴、仇恨、武断和不宽容已经成为战斗型互联网话语的特征。
把互联网想象成战场的,并不只是那些相互仇视的敌对网民,而且还有某些担负着管理网络重任的人士。他们以随时预备清剿、出击的姿态注视着网络的一举一动。人民网12月1日发表文章《对网络造谣传谣者就应当“迎头痛击”》,文章称,网络谣言已成为某些外国势力攻击中国政治的“新式武器”,他们借助网络散播谣言藉以丑化官员的形象,攻击领导,污蔑中国的执政阶层,指责他们缺乏民主意识和悲悯之心。文章建议,要从制度上、法律上、应对机制上不断健全完善,对那些利用网络造谣传谣者予以迎头痛击、严惩不贷。同一天,有题为《用“真实之剑”铲除“网络罂粟花”》的另一篇文章,呼吁网民勇于举起手中的利剑,将流言歼灭。
在侮辱、暴力和威胁的语言中,网络被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敌情、战争和清剿色彩,网络是社会的神经,当神经显示歇斯底里征兆的时候,需要的是舒缓而不是刺激。只有说理才能起到这样的舒缓作用,因为说理让人变得理性、温和。
愤怒和仇视是相互激励的,在充斥着愤怒和仇视地方,是不可能有公共说理的。早在2000多年前,亚里士多德把“变温和”看成是说理的一个基本要素,而要变温和,就必须不轻慢。他说,“变温和的定义可以这样下:息怒或平怒。既然人们对轻慢他们的人发怒,而轻慢又是有意的行动,那么,很明显,人们对不轻慢他们的人或者无意轻慢他们的人抱温和态度。……人们对待己如待人的人抱温和态度,因为没有人会轻慢自己”。
网上的许多“愤民”和“怨民”,那些被指责是“散播谣言”和被辱骂为“网络罂粟花”的,他们都是我们的国民。纳粹统治时期,犹太人就是被辱骂为像罂粟花一样的“毒蘑菇”的。当时,有一本插图读物《毒蘑菇》(1938),教育儿童如何从各种相貌、行为特征去“识别犹太坏人”,它把犹太人比作看似自然,其实有毒的蘑菇。“罂粟花”运用的是同样的仇恨和非人化想象,这样看待国民同胞,能叫他们不觉得被侮辱、被轻慢吗?
不轻慢他人,尊重他人,而不是威胁或恐吓他人,这是让他们变得温和的最好办法。但是,你不能只要求别人变温和,而你自己不也变温和。你要求他人别折腾你,你也应该别去折腾他人。对那些只能讨好你、顺从你、畏惧你的人表示温和,是很容易的,但并无意义。亚里士多德说,“人们对表示谦卑而不反驳的人抱温和态度,因为他们似乎承认他们比我们低下;比我们低下的人有所畏惧,有所畏惧的人不会轻慢人。……人们对向他们告饶、请求息怒的人抱温和态度,因为他们比较谦卑”。
告饶、讨好、顺从的人是不需要互联网的,在网上两条战线上怒目以对的双方,他们那些众多的呐喊助阵地的网友们,至少都不是告饶、讨好、顺从的人们。因此他们都该受到尊重。但是,他们却并不相互尊重,彼此也不说理,他们的言论因此并没有办法变成他们共同的力量。
说理并不表示一个人懦弱或放弃自己的想法,说理的目的也不一定是要把对方拉到自己这一边来。说理是释放一种理解、尊重、不轻慢对方的善意,让彼此变得温和而有理性。说理可以使双方走到一起,搁置在具体问题上的争议,共同营造一个平和而有教养的公民言论空间。有了这样理性公民言论的中间地带,人们才不至于自我囚禁在一种要么恶言相向,要么哑口无言的两难境地之中。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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