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梦溪
朱维铮先生其人其学
2012年3月10日下午3时52分,我个人向所欣赏的朱维铮教授不幸逝世。闻讯后打电话给朱夫人张先生,话未出口,已彼此泣下。维铮年仅七十有六岁,正值学问的盛年,不知有多少未竟的课业,尚待他宵衣旰食以付。他走的太早了。如果不是长期溺嗜烟酒,悲剧应不致发生。但若离斯二瘾,也就少了维铮特有的豪气。天地有大美,惟难得其全耳,奈何奈何!人生一如艺术,总在这里哪里留下遗憾。当十年前我卧病的时候,因思念老友而不时出现维铮先生在学术会议上醉酒战群儒的场面,不禁为之慰释而喜。他的雄睨多士的意气,他的与乡愿决绝的率性与直声,大家将永远记得。谨成一联以志哀:
博通经史,雄睨多士,微言从此失诤友;
坐阅古今,使气命诗,率性常留遍学林。
并重刊三年前写的一篇关于维铮的文字,兼志其人其学,以为纪念焉:
他的不可一世的书生意气,一则由于不为人所理解的思想的苦痛,二则由于“高明者”的知性傲慢,三则是性情的直率与天真,最后也许还要加上长期走不出“中世纪”的“闲愁胡恨”。
没想到朱维铮先生也去参加今年11月杭州的马一浮研讨会。我们对马持论固异,见面交谈却能生出快意。我喜欢他的直言无隐的风格。其实我们吵过架,但很快重归于好。我因此说维铮是“学之诤友而士之君子”。会后去沪,与维铮同行,候车闲话,得聆他非常时期的非常经历,益增了解。复旦演讲后的餐叙,维铮夫妇在座,《走出中世纪》(增订本)和《走出中世纪二集》两书,就是此时所赠。最近才断续读完。读维铮的书,如对作者本人,音容意气充溢字里行间。他气盛文畅,有时竟是“使气以命诗”。但理据充足,合于《诗》“大雅”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则”。名物考史,诗文证史,非其所长,也非其所好。他相信在历史的陈述中可以发现历史的实相。
置于两书卷首接而相续的6万多字的长文《走出中世纪——从晚明至晚清的历史断想》,就是这种历史陈述的典要之作,最能见出维铮治史的卓识与功力。读时我心志清醒,眼睛极累,却又不愿罢手,只好一气了之。即使对明清史事尚不算陌生的笔者,也无法不被他的理据情采所折服。理缘于据,即历史事实本身。采缘于情,即作者的爱憎态度。他对明清的二祖(明太祖、明成祖)三帝(康熙、雍正、乾隆)尤多恶感。被新旧史家一说再说而为不知情者所景慕的“康乾盛世”,维铮不以为然,这与鄙见不无针芥之合。增订本《戮心的盛世》、《满清盛世的“小报告”》和关于年羹尧、汪景祺、和珅诸案的文字,则是对此一问题具体而微的论述。如果说于康熙他还心存顾惜,对雍乾及其所效法的“二祖”,则发覆掘隐不遗余力。他认为“体制性腐败”、“权力腐败”是大清帝国的“国病”兼“死穴”。他说雍乾及“二祖”是恐怖政治的制造者,而“政治冷淡症正是恐怖政治的女儿”。致使清中叶惠(栋)、戴(震)等诸汉学巨擘,不得不扮演“锢天下聪明智慧尽出于无用一途”的历史角色。虽然他引用的是魏源的话,但他本人的态度朗若晨星。
维铮自然不会否定清代汉学的群体学术成就,这有他的《梁启超和清学史》和《清学史:学者与思想家》(《二集》)及其他关涉清代学术的论著可证。况且他的学术驻点原未尝离开过章(太炎)、梁(启超)、胡(适)等现代诸学术硕彦,他们对清学的态度,维铮岂能完全知而不认。只不过他试图将思想和学术作一区分,似乎认为清中叶纵有名副其实的学者,却鲜有真正的思想家。也许写《孟子字义疏证》提出“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的戴东原是一个特例,但也止于《疏证》一书而已(戴《与某书》亦曾直言“後儒以理杀人”)。因此他对盛行于明清两代的程朱理学,不稍加宽宥的痛而辟之。甚至连程朱祖述宗奉的孔孟,也不肯通融缓颊。他对儒家殊少敬意与好感。《史》、《汉》两家对公孙弘“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悦之”的书写,他一再引为学术知己。而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自序的“求以合之当世”一语,他胪列众多今典予以驳正。不消说当九十年代看到徐中舒的《论甲骨文中所见的儒》一文,他是何等的惊喜。因为这一考古实证可以把孔子从儒的祖师的地位上拉下来,维铮当然乐观其盛。而且此公案直接牵涉康有为、章太炎、胡适、郭沫若几位名可惊座的大人物,即使是他们九泉之下的欣喜或窘态,维铮自必也乐于静观冥想。
然而维铮对儒家的这种态度,在我看来有未能将汉以后渗入家国社会结构的意识形态儒学,和作为先秦思想家的孔子和孟子区分开来的嫌疑,也有未能将宋代哲学家程朱和明清权力者装饰过的程朱理学区分开来的嫌疑。王国维、陈寅恪都指宋代为中国思想文化的最高峰(措辞不同其意则一),陈寅恪更视宋代新儒学的产生与传衍,为我国思想史上“一大事因缘”。这些维铮必早已熟知。孔孟所建之儒家道统,是否如韩愈所惊呼的孟轲之后已“不得其传”?宋儒在重建儒家道统方面的建树,宜有哪些可圈可点?似还有绝大的探讨空间。我很高兴在《二集》里读到《百年来的韩愈》一文,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绝妙好词。只有朱维铮教授有这样的本领,以一个历史人物为中心,串联起晚清以还那么多的人物与故事,曾国藩、严复、张之洞、谭嗣同、毛泽东、蒋介石、陈寅恪、俞平伯、冯友兰、刘大杰,都一一坐定位置,成为他用可信史料编排的舞台剧中的一个角色。他议论风生,举重若轻,剥蕉至心,是非分明。但他的冷峻的语言风格,容易让读者以为他只有了解,没有同情。清儒“实事求是,无证不信”的信条,他奉为圭臬,但钱晓徵告白于海内的“实事求是,护惜古人之苦心” (《廿二史考异序》),亦即前贤往圣著笔立说的“不得不如是”的“苦心孤诣”(陈寅恪语),我们的维铮似尚缺乏“了解之同情”。
章学诚有言曰:“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文史通义》“答客问”)我读维铮书看到的作者,宜乎“独断之学”胜于“考索之功”。因此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明者”。他看重思想的力量。他的学问是活学问,不是死学问。但如果有人以为他的学问根底不够坚实,那就难免犯不知人也不知学的错误。他的学问根底来自五十年如一日的文本典籍的阅读。他习惯夜里读写,上午睡眠。上帝虽未垂顾于他,却为他拨出比常人多的多的时间。疯狂阅读加上惊人的记忆力加上超强的理性分疏能力,成为朱维铮学问过程的主体精神结构。包括《中国近代学术名著》在内的他编的那些文史典籍,我们切忌以俗眼揣度,在他可是自己吞食原典资料的天赐良机。牵涉学术的理和事,他从不“尸位素餐”。如同钱钟书说“善述”不亚于“善创”,好的编选整理,与文献研究庶几近之,远非夸张篇幅的浮词空论所能比并。课堂上下,大会小会,维铮可以随时挑出时贤後生关乎古典今典以及时地人事的瑕疵舛误,就缘于他的记忆和阅读。
至于文情词采,我是这次才发现的。当他的笔触行至清季的甲午之战,因日人长期预谋蓄势,一旦开衅,陆战清军节节溃败,要不要决战海上?翁同龢和李鸿章两个怨家争论激烈,而且都想得到握有实权的慈禧太后的支持。作者于是写道:“岂知这时太上女皇突然‘病’了,连皇帝也拒见。她的行为,似乎可解读为听任皇帝自主决策。于是翁师傅也胆大了,亲赴天津逼迫李鸿章出战。既然慈禧心态莫测,那么面对今上对之言听计从的帝师的压力,李鸿章能不孤注一掷吗?果不其然,黄海一战,北洋舰队惨败。也许这正合满汉权贵之意。他们早将当年怀疑曾国藩的阴沉目光,移向实力最强的淮军首领李鸿章,认定他有‘不臣之心’,‘挟外洋以自重’,所以不肯与‘倭贼’决战。待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他们反而弹冠相庆,以为李鸿章的赌本输光了。”结果“光绪帝和他的重臣因主战而忍诟,李鸿章和他的淮系因丧师而失权,恭亲王等满洲权贵从此退缩自保。至于‘公车上书’凸显的举国同仇敌忾,在太后更是觑若无物,她不是早就宣称,谁要扫了她‘六旬万寿’之兴,她就决不饶恕吗?”“倒霉的是李鸿章。他在甲午海战败后,便被皇帝下诏拔去三眼花翎,在当时外国人眼里,已如公鸡失去了尾巴。”(《二集》页46至48)这些诙奇跌宕而又语势流贯的文字,读得我们几乎要撇开历史故实,束手驻足来专赏史家的词采文章。
现在好像又有豪杰之士欲尾随为“则天武后”翻案的昔日时髦,也在替“狡诈的老太婆”慈禧说项了,包括称赞她的“美丽”。在这个问题上,即使不曾欣赏“郁郁乎文哉”的朱氏之论我也一定“从朱”。“狡诈的老太婆”是已故史学家翦伯赞给慈禧下的考语,见于他的《义和团运动》一文(新版翦著《历史问题论丛》合编本作“狡猾”,不知是后改还是原文本如此而维铮笔误)。维铮引来,甚获我心。也是这次才知道,维铮对《三国演义》、《儒林外史》和《红楼梦》,还有如许的兴趣。苏州姑娘林妹妹的家政名言,也为他屡引而无倦意。关于耶教来华及西来学术和中外接触史的研究,也成为他关心垂顾的领域,也是这次所见识。我想他一定到徐家汇看过那些珍藏的相关史料。但清代汉学和西学的关系,窃以为至今还是假设多于求证的未竟课题。“盛清”的国力虽不弱,但近代科技远逊于西方,甚至不是“先进”和“落后”的问题,而是“有”和“无”的问题。中国近代科技的不发达,那是要走到历史的深层,借助文化与信仰的大背景来作诠释。新世纪曙光的不能应运而来,如果仅仅归之于“体制腐败”的“国病”,似尚嫌过于笼统。
总之维铮先生的学问结构,史学是其地基,经学是其屋棚四壁,近代人物是屋中暂住的过客,思想是其柱石。说开来,他所治之学主要还是思想史。他也是以此自负自居的。他的不可一世的书生意气,一则由于不为人所理解的思想的苦痛,二则由于“高明者”的知性傲慢,三则是性情的直率与天真,最后也许还要加上长期走不出“中世纪”的“闲愁胡恨”。
他优越地驱遣着入于他研究领域的历史人物与事件,他既不想充当历史人物的“辩护士”,也不想做历史事件的“事后诸葛亮”,但他不免相信自己对历史的清理(他偏爱马克思的这句话)没有为后来者留下多少空地。然则即使是“高明者”的“独断”,也有失手的时候。《二集》中《关于马一浮的“国学”》那篇,就是显例。想不到一向谨严的维铮竟这样立论:“他(指马一浮)对今天最重要的是什么?如果一定要作价值判断,那么在我看来,如今此等老宿已近于无。”就是说已经没有价值。“是这样吗?”这里我套用一句几次出现在此两书中维铮诘问他者的俏皮话。而且说马先生“在政治上总随改朝换代而转向”、“越发坚持其‘用世’为归宿的所谓儒学教旨”、“可谓‘与时俱进’”,如果不是厚诬前贤,我以为也是言重了。马对释氏义学和禅学的洞悉达恉(许慎称《说文》有“究洞圣人之微恉”之意)并不弱于儒学。在蠲戏老人心目中,佛学和儒学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对宋儒的吸纳二氏而又在言辞中隐其来路的做法,马一浮不予认同。马的学术思想其实是儒佛并重,以佛解儒,儒佛会通。只以儒之一脉来匡马的思想,未免失却半壁江山。至于指抗战时期马先生在四川乐山创办复性书院,是想充当“帝师”,恐怕也是缺少足够理据支持的过当之词。我虽爱重维铮,但此篇文章的立论则期期以为不然。其实维铮完全可以不写这篇文章。当然文章纠正时人的一些舛误,自然是好的,抑又未可全然抹煞也。
另外《百年来的韩愈》词密理周,洵为不可多得之作,已如上述。但第六节析论陈寅恪的《论韩愈》,认为陈所列举的韩之“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也许可以解释为对五十年代初“三反”和“抗美”的“赞同”,以及陈文论韩之“改进文体,广收宣传之效用”,是对毛的《反对党八股》的“赞同”等等,恐怕亦难逃附会的嫌疑。是又我爱维铮,亦不敢悉为维铮辩也。
原载2009年2月11日《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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