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父亲,最难是担当,而最难的担当,是最难的日子里的生活担子肩上扛。

一直未能忘却,哥哥和我在村里读小学时,老师一次又一次在课堂上点着我们的名催交书费、学费,放学后脸红着几乎逃着回家的我,总是问父亲母亲要学费,而拿不出钱的父亲,总是一言不发,闷闷的抽着旱烟。

父母生了我们兄妹四个孩子,孩子多缺劳动力,是当时的窘境。父亲体质不好,多年患胃病,四十岁时做过手术,因家里条件差,身体未能完全恢复,干农活还是受到影响,虽然母亲很要强很能干,但很多年里是缺粮户——挣的工分不够分粮食所需,每年大概要欠生产队百八十元。为改善家境,会做石磅的父亲,不得不选择去县城搞副业(打工)——自己找生活做,每个月必须交给生产队30元,多的才能归自己。父亲寻到挖土方、做磅等小工程后,组建临时小工程队当小包头。工程并不是随时都有,往往做了一个工程后,很长时间活儿接不上,但交给生产队的副业费不会因为你没活干就能减掉,所以好几年,缺粮户的我家,不仅欠了生产队分粮食的钱,还欠队里副业钱,因为交不了副业钱,生产队有时干脆扣罚粮食。

在县城搞副业,父亲因为不识字,管不了账,几乎每个工程下来父亲自己都没啥结余。尽管常欠队里副业钱,父亲依然坚持搞副业,一是喜欢做磅,一是包到小工程后,可以先预支二、三十元,能应急贴补学费书费等家用,搞副业,做磅,是父亲一生的最自豪。

父亲一生做的最大的官是生产队副队长。大概1975年左右,身为副队长的父亲负责稻田放水,那年夏天天旱,父亲为了保障产量高的稻田用水,减少了山坳的几丘田的放水次数。因为天气太旱,那几丘田的水稻几乎没啥收成,大队书记专门到生产队开全体社员大会批判父亲,让他认错,父亲一言不出,最后被逼没辙,只说了一句,怎么罚都行,就是不低头认错。

倔强的父亲,很少因为日子的艰苦而放弃对生活美好的向往。在只有一个鞭炮过年的年景,父亲依然天没亮放了鞭炮开了门后又回到床上。晚年身体虚弱步履蹒跚的父亲,在点燃鞭炮那一瞬间,神情坚定,动作变得麻利,忘掉了自己的年龄,一种岁月的升华,年的快乐,写在脸上。有一年回家过春节,我站在远处看父亲放鞭炮,明明看到点燃时鞭炮熏着了他的手,问有事没,老人用手蹭了蹭衣服,笑着说“没事没事”,我说“看见火炮呲到您手了”,父亲坚执着“没有没有”,那神情几分诡秘。

父亲一生很少说教,总是用行动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说话,曾经在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时不经意的触到那双帮我们整过柴担、做过草鞋的大手,情不自禁想起父亲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不再做磅时,绑笤子(笤帚)挑到学校或供销社卖的情形。父亲利用农闲,砍来很多细竹枝扎扎实实的绑成笤子,很受邻居和学校喜欢,最早卖五毛,后来一块五、二块,再后来卖到三块、三块五。有时父亲自己挑着笤子去卖,绑的多时母亲便搭上别人拖拉机到位于虹桥头的中学去卖。卖了笤子的日子是父亲开心的时刻。

连名字也不会写的父亲,不会讲大道理,极少教训我们如何做人,一生中有数几次的嘱咐我终生难忘。大学毕业来北京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喝了点酒的父亲趁着酒劲说了句,工作了“做人要硬气”。“硬气”,老家话的意思是,正直、有骨气。父亲第二次告诉儿子“做人要硬气”,是三年前我打电话告诉老人,儿子因写了篇披露性报道而遭到诽谤,让他别担心。父亲不识字,不懂普通话,我用方言说给他听。父亲用老家话再一次说了“做人要硬气”,正是因为记住父亲“做人要硬气”的嘱咐,经过了漫长的维权后,北京市一中院作出终审判决,瑞星被要求停止侵权、刊登致歉声明并赔礼道歉、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2011年9月5日,海淀法院刊发《公告》,强制执行刊登终审判决书内容,为长达924天的维权路画上了句号。我很想告诉天堂的父亲,儿子做到了您说的“硬气”!

做磅是父亲一生的自豪和从容,做草鞋是父亲作为农民家长的基本功,绑笤子是无师自通的父亲的喜欢。父亲一生有很多情结,没有推子但喜欢用剪刀义务给人理发,尽管理的是具有那个时代特征的头型。放鞭炮,是父亲的最开心,不成曲调地拉二胡,是父亲晚年的消遣。喝酒是父亲的最爱。我在《天堂的父亲,是否每天还喝点小酒?》博文里曾经这么记述父亲的喝酒——酒量不大,但喜欢用白碗喝,也就倒二两左右。父亲右手端酒喝时,食指习惯性的抠在碗里边,每喝一口,酒要在嘴里停留霎那,然后使劲的抿嘴慢动作往下咽,有时还会不自觉的先深呼吸然后轻轻往外“哈”一下,那动作应该是边喝边回味。

父亲晚年身体不好,我也不愿意他再干活,但父亲的口头禅还是,“如果我身体好,会有很多人请我去做磅,能赚钞票…”,那一刻,父亲的眼神里总会闪过一丝亮光,一种担当的自豪和对往事的回望。

清明将至,谨以此文献给天堂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