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都曾在灵魂剧场中自导自演过这样的“麦克白”,也曾在神经末梢里神情毕现过近似的“窦娥冤”,不同只在于,他演完一整折,你不过念诵几句道白。

于本书出版前很多年,我读过作者一篇名为《掉落的字》的短故事,这个故事被放到这本书首篇位置上。这个或许无意的安置让我有点小得意,就好像那个位置果真类似于小提琴首席,算是个荣誉。我知道,前面这段废话有委曲自诩含义,可也没关系。前不久,我吃到完全用黄酒、红糖、米醋外加整头大蒜快速烹制的一款糖醋排骨,那段时间里,我逢人便会说到它……如此种种只是基于自我舌尖经验因而无需克制的一种分享吧,并无唯此独尊的霸悍或强迫。

这本短故事集的文字都很短,多在千字之内。它像日记豆腐帐,但它不是日记;它像笔记行止衣食,但它不是笔记。硬要找个方便叙事的喻体,可以说,它集类似于一个诸多片段故事的集合,收入其中的片段故事或逆光,或偏光,或呈现细密反常的纹理走向,或辐射匪夷所思的诡谲构图,丰富多彩,它们就像我们每日浸淫其中的寻常日子那样,虽无波澜壮阔,却也别有洞天。作者用干干净净的文字小心翼翼将它们捕捉而来,或一瞬,或一闪,或一念,精心营造,精巧搭建,合在一起,这个微观显影池里浮现出的,也就是我们每天置身其中的那个大世界。活色生香。

它调皮。故事《下棋》写两人下棋,两人观棋。一观棋者无限话唠,而另一观棋者“我”则谨守“观棋不语”的古老训诫一言不发。而刚好就在静默中,他自认为发现了棋局背后掩藏着的另一个故事:“他们追逐拼杀,哪里是为了置对方的将帅于死地啊,他们分明,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棋子们晒到一缕阳光”……读这个故事时,我的胡思乱想是,常年被囚禁在棋盒里的棋子们,无论将帅士卒,无论车马炮兵,哪个敢说自己不缺钙?

它厌倦。读《消失》时,这个仅有700多字的短篇勾兑出的阅读效果被染上一层遁世的酱油污渍。在我的职业经历里,篇中提及的“谈资需要一个名字”的铁律几乎每天都被刷新。而若混迹江湖,谁又没有一两个“消失之前已经消失”的同事?或许,在“消失理由清单”上最先消失的那个动名词,才是作者最想寻找的——皮面上看,一个人消失的理由最容易被归结为阔大而虚的所谓“厌倦”,比如“职倦”,可为什么它不能是因为一个全新的“热爱”?

它欢悦。故事《灯泡》虽难免使某些读者生理不适,可它令人意外地在“皮灯笼一样”逻辑谨严的故事收尾处忽然开启出出另一番化学反应。而在这个反常、分裂、多元、诡异的幻觉里,“做自己”之类的老生常谈也被完全刷新,有效拓宽,并被赋予更多义项空间——它可以是内心力量之喻,也可以生存技巧之比,可以是自我探索的一个奇想,也可以是互敬而安的某种期许,总而言之,任你想。

它荒诞。故事《胶卷》写一件在国外二手集市上用两倍于空胶卷价格买下一卷拍过却尚未冲洗的胶卷的奇事。这个故事“就像买一段记忆一样”,诱人下单,但却严重失真。它确乎帮助故事里的亲历者熬过了塞车于“最后一公里”时的焦虑炙烤,但却无法给出一个自圆其说的庸俗逻辑。而我的联想是,生命本质本该就是只需怒放而无关逻辑,非要将怒放之生规矩于那些貌似谨严的定义中,怕才是人生之悲吧。

它温煦。故事《晚餐》写一位抱怨女的晚餐片段。整个故事在流畅的叙事外埋伏了电阻式的另一个故事,而刚好,正是那潜伏着的另一个故事拥有“悖论般的‘快速的从容’”和回车键一样的“重置”功能,它使得那个明面上的流畅无比的故事不断推向另一个虚构起点:或清新,或委婉,或静谧无声,或荡气回肠。

它飘渺。故事《一个故事逃跑了》里的主角“故事”似乎没性别、没年龄、没职称,但这个有着强烈逃跑动机的家伙恰恰因此变成有年龄的我,有职称的你,或每天早上都一定盛装出行的她……或许,我们貌似渐入佳境的程式化生命此刻所最为匮乏的,恰好就是此类飘渺——只有事实没有结果只有过程没有答案的那种飘渺:一种逾越成规、程序、模板的不确定。它“就像在动物园里看见一个空的笼子,门开着。故事早已在笼子外面的世界惊心动魄地发生了,至于逃跑的是一只狮子还是一个熊猫,又有什么要紧”?

而当如是种种汇聚到同一个空间,本书便很像由无数微距摄影合成的一部情绪切片集:它聚合灵魂末梢的某次颤抖,采撷慵懒生活的某次意淫,重演瞬间激越瞬间溃败的某个走神,拼贴先缱绻缠绵忽无情撒手的某次诀别……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曾在灵魂剧场中自导自演过这样的“麦克白”,也曾在神经末梢里神情毕现过近似的“窦娥冤”,不同只在于,他演完一整折,你不过念诵几句道白,而我的纠结怅惘是最终被约减为一个定格,一次蹙眉,一场心碎……而将如此逐一记下,大致也就是我们的普通一生。

“这世界太糟,我们不如另造一个”——前面这短句在本书扉页上出现了一次,在名为《大象》的那则短故事里又出现了一次。出现在扉页上时,它的来源署名为作家摩尔-斯特尤比特,而在P209名为《大象》的那则短故事中再次出现时,它的来源署名变成了作家自己……假定这样的文字戏法只有我一个人特别留意,或者,我也没留意,我相信作者照样会沉醉于此,照样草蛇灰线,精打细算,哪怕无限寂寥。而我想,这也正是作者希望通过文字传递给接受者的气息——一种来自思绪褶皱里的窸窸窣窣,一种来自幻觉旮旯里的唧唧歪歪……这些似无还有似有还无迷走神经般隐蔽微弱但却永在游走着的聪慧和狡黠,才是这部作品的真正主角。是,它有点神经质,可清澈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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