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中国缺少英雄。这个时代又不太崇尚英雄。人们现实生活的榜样从“保尔科察津”,早已变成了“比尔盖茨”和“哈佛女孩”。然而,星光璀璨,粉墨登场,我们翘首以待的“中国大片”《英雄》,终于矫健登台,成为扛鼎之作了。

中国人塑造英雄,前有司马迁,李白,苏东坡等古人,现有金镛、李安等来者。艺术创作不可拾人牙慧。要将“荆轲高渐离”、“干将莫邪”这些有特定历史内容的故事,改制成奥斯卡级的“大片”,没有艺术家的“深层把握”是办不到的。除了观众看得见的、听得见的感官刺激之外,还得有超凡脱俗的精神内涵。“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立意重复了不止千百遍,终显老套。否则,编导摄影再好,影星阵容再强,也难比夺冠奥斯卡的《美丽心灵》。

战国末期的七个诸侯国中,秦国是超级大国。秦王嬴政举兵六国,志在“天下”。赵国剑客长空、残剑、飞雪,囿于个人恩怨立场或乡土观念,先后谋刺秦王,都未得手,于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到剑客无名身上。为此,长空、残剑、飞雪交出了自己的剑。至此,故事仍没有跳出樊于期献头,荆轲献图刺秦的历史典故。

惊人之笔在最后一刻:微弱的烛火显现出斤斤于家仇国难者的不识大体和庸人自扰。在残剑赠言“天下”的启示下,剑客无名终于顿悟解脱,达到了无上甚深微妙的“剑客第三重境界”: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心手都无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深刻理解秦王以天下为己任的苦心孤诣,彻底放弃原始的小我立场,英雄升华到了最最神圣高洁的涅盘竟界。

“英雄就是胸怀天下的人,这句话我说过多遍也不会改变”, 这话真是艺术家给予我们凡夫俗子指点迷津的要言妙道。而这种临时顿悟,悬崖勒马的侠客英雄当真是艺术家自司马迁以来,百代之下的绝对新颖的立意,得确不同于金镛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之说,达到了艺术家自我追求的与众不同。只是一事不明:“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是独夫民贼强权独霸的天下,还是天下人共有共治共享的天下?

有一种非常精辟的说法:“天下”者,长远历史的眼光也。用这种眼光看世界,“秦王不再是残暴的象征,还象征著历史前进的方向,表面上看他杀害了很多人,实际上他统一了整个国家”。其实,如此值得献身和歌颂的“统一”,从公元前221年到209 年,在中华三千年历史上只维持了短命的十二年,而且是杀人盈野打出来的血腥的“统一”。这个“统一”,是焚书坑儒、指鹿为马的黑暗的“统一”;是为了稳定压倒一切而不准民间占有和使用金属工具从事生产的倒退的“统一”;是迁徙天下豪富十二万户到咸阳加以管制、征发民工三百万人从事劳役的劫富杀贫的“统一”;是国人皆曰可杀,因而暴君一死立即土崩瓦解,重新四分五裂的“统一”。

武力统一高于一切,杀人如麻何足道哉,这种哲理,一切大权在握的暴君,谁不爱听?倘若人人都有这种长远的,历史的眼光,把征服者看成“象征著历史前进的方向”全人类岂不早就功德圆满,同登极乐了吗?可见精湛掌握好莱坞语言的中国先进文化对自己古老而血污的历史的了解,越发有滋有味了。

英雄的顿悟,一悟泯黑白。但是美中不足,只悟了半截。本来无一物,心中无一物,刚刚从个人和乡土的凡俗中解脱出来,偏偏又坠入了“胸怀天下”的红尘。有人说刺客们“情感的纠葛就是围绕着对秦王的认识而展开的”,而故事中倒是秦王嬴政一人,始终如一,坚持其征服天下的理念,没有像刺客们那样心里七上八下,矛盾重重。须知这位暴君树立这种先进的天下观,道行很高,决不在剑客之下。在剑客皈依“以天下为重”之前许久许久,秦王早就掌握著并且实践著侵占、统治天下的最高真理了!在剑客和暴君之间,大英雄的桂冠显然应该属于久有凌云志的秦王以及帮助他扎扎实实打江山保江山的奴才,万万轮不到那位最后才看破红尘放下屠刀的无名剑客!

宁可万箭攒身,牺牲自己,也要顺应历史潮流的“大英雄”,在文学、艺术作品中说不定便是 “绝无仅有”,堪称是艺术家的最新发明创造,但同时也是失败的发明创造。殊不知古今中外,英雄都有一个不可或缺的要素:那就是恃强凌弱不是英雄,听任和观赏强者肆虐也不是英雄。英雄的位置总是和弱者在一起。如果赵国的英雄,认同了秦王的政治智慧,赵国的百姓就没有了希望。难道英雄就不可以认同强权的“政治智慧”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强权存在于弱肉强食,胜者王候败者贼的现实;而英雄往往代表弱者不屈不挠的精神;是对理念和愿望的塑造。英雄不朽于人们心目之中,归属与理想境界。伟大的艺术总是同人类的理想站在一起的,否则就是艺术上的倒行逆施。

还有人说:“要是我是战国时代的小老百姓,年年征战,你打过来,我打过去,谁当王谁称霸与我何干?赵王和秦王有本质区别吗,如果能有人结束混乱,何乐不为?残剑从天下黎民观点出发,放弃个人恩怨体验民间之苦,而不是什么空虚无聊被统治者利用的地域观念,有何错?” 妙极了。原来“天下黎民观点”,就是从小小的黎民升华到大大的“天下”,把顺应和成全暴君统一天下的万世帝业,作为百姓自我解脱的灵丹。如此这般,把片名改成《小老百姓偷生记》,倒是更加贴切一些。

影片《英雄》视觉画面独特,不可否认有艺术上、商业上的创新和成功,不仅达到了艺术家本人的期望,也许还开创了国产“大片”的新局面。中国人终于有了自己的“大片”:且看黄叶苍天,红衣靓女,瀑布剑影,大漠风光。美矣哉,其奈真善乎!在长镜头、大场景、杜比环响等影音艺术技术的眩目衬托下,影片《英雄》开创了中国人英雄主义的新低。在艺术这个理想和希望的最后避风港中,不畏强权,反抗暴政的英雄终于万箭攒身,被赶尽杀绝了。

《信报》2002年1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