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向来喜欢这样的宏大叙事,他不但要感动观众,还要感动卖国贼,在灵魂上还要在电影院里完成一次对卖国贼的思想改造。
01
张艺谋的《满江红》看得我想一头撞死。
十几年前,王朔说张艺谋拍电影就是搞装修。从道具服饰,都完全符合地主式审美。自从张艺谋开始走电影商业电影,每一步都是一部人民群众的电影路线,一个人敲鼓太乏味,那就来一万人,一朵菊花太单调,那就来一万盆,这一直都是张艺谋电影成功的不二法门。除此之外,观众喜欢看晚会电影,张艺谋就拍晚会电影,观众喜欢土豪金,张艺谋就拍土豪金。现在,观众喜欢骂奸臣,张艺谋就拍骂奸臣电影。
老实说,张艺谋的电影依然是文革化审美的产物。《金陵十三钗》上映时,当时连余华未成年的儿子余果都看不下去,关了电视,就跟爸爸余华说:
“这是什么价值观,女学生的命是命,妓女的命就不是命,凭什么用妓女的命换女学生的命。”
张艺谋向来都喜欢宏大叙事,但他的宏大叙事很奇怪,不像《资治通鉴》正史叙事,也不像教科书中说教历史。他的电影宏大叙事,叙事得很扭曲。《满江红》看完之后,我依然被这种扭曲的叙事震惊了,先不说是否尊重历史,也不说《满江红》是不是岳飞写的,更不说电影的逻辑是否合理。
只是说一个情节就能让人震惊到一头撞死。按照故事的情节设定,秦桧是杀害岳飞的凶手,是勾结金人的汉奸。这样的一个人物,坐在丞相的位置,自然应该被千刀万剐,自然应该受人唾骂。
可易烊千玺见了他之后,却大义凛然、非常懂事地跟他说:
“你以为死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杀你吗?你觉得这样做值吗?其实你的命在他们眼里一钱不值”。秦桧一定要活着,活在人民的唾骂里。
这还不算夸张,更夸张的是,一通灵魂拷问之后。然后就是让秦桧当众像上课迟到的高中生一样背诵《满江红》。
没有十年的脑血栓,估计都编不出这样的剧情。没有十年的初中历史教育,都不能想出结尾让秦桧背诵古文的骚操作。老实说,张艺谋不像拍电影的,倒真像课外辅导班的语文老师。我估计,当时秦桧也是一脸懵逼:
“我堂堂一个中华民族的卖国贼,竟然在1000年后,成就了中国21世纪的古文教育。”
张艺谋向来喜欢这样的宏大叙事,他不但要感动观众,还要感动卖国贼,在灵魂上还要在电影院里完成一次对卖国贼的思想改造。让秦桧背诵《满江红》,这种感觉怎么说呢,特别像当年苏联进攻柏林,抓住希特勒之后,遇到事情,别着急,先给我们来一段《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人民,英特纳雄纳尔就一定会实现。”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还特别像土改运动时,抓住地主,别着急,先来背诵一段《共产主义宣言》。这种感觉还特别像初中生打架,被打倒的学生一定要当众演唱那英的《征服》,还特别像刘华强去买瓜,砍了卖瓜的一刀,还让卖瓜的哥们朗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这不叫杀人诛心,这叫热衷思想改造。放眼整个世界,我觉得像张艺谋导演这样热衷思想改造的导演都不多见。
《金陵十三钗》
02
热衷思想改造的事,张艺谋导演可不止干过一回。
当年拍《金陵十三钗》,他就破天荒地让妓女们主动完成了一次思想改造,那些昨日还是秦淮河畔的弄粉女子,昨日少给一块钱都不颠倒鸾凤的红粉佳人,在一通思想改造之后,立马就变成了感动星球、心存大爱的人间菩萨。当她们走出地下室,穿着旗袍上了日本的军车,阳光照在他们因穿旗袍而变得异常紧致的臀部上,她们扭头的瞬间,仿佛如同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转世,如果身边再放个功德箱,站在哪个五A级景区,都可以以慈悲而日进斗金。
这样的故事,只有张艺谋导演能做到如此丝滑。
在电影《英雄》里,李连杰扮演的刺客无名,以死了几个死士为代价见了嬴政后。剑还没拔,就被秦王嬴政的一通“发动战争,为了天下和平”的思想改造,改造到双腿一软,就开始下跪。下跪还不行,还要请求秦王杀他,精神整个都升华了。“皇帝也不容易、很辛苦的”、“一切都要以天下为重”,心中的大局观一下就升腾了。本来一心杀人的刺客,一下子就被思想改造成了一个历史尘埃的自觉,这个自觉就是历史滚滚车轮向前,快点碾碎我吧,只要车轮以大局为重,快点碾碎我吧,快点,拜托,不要顾及尘埃的感受,尘埃可以清楚地告诉你,尘埃很爽的。
在电影届,应该从此加上一句话:
秦始皇、赵构、都完不成的事,张艺谋可以。希特勒、斯大林都完不成的事,但张艺谋可以。火星人、外星人都完不成的事,但张艺谋可以。
这不,在《满江红》里,易烊千玺对着秦桧一通灵魂拷问之后,一通思想改造之后,一通高中语文老师背诵古文骚操作之后,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地扔了剑跑了。这事也只有张艺谋可以。
03
那大家可能还会要问,为什么张艺谋的电影如此成功?票房领跑?我觉得这事,也不是观众爱吃粗粮那么简单。
看看河南大妈,大正月里,冒着严寒拿着破鞋去抽秦桧的那股子惩罚卖国贼的劲,看看孩子们在电影院起身朗诵《满江红》的劲,一切就都好解释了,张艺谋是深愔此道的。他知道把电影不要拍成电影,要拍成小品,他知道咱们观众心里想要啥,他知道要把对着秦桧吐唾沫这事,要搬到电影屏幕上,吐唾沫多低级,道德审判才高级。
秦桧作为谄害忠良,该不该骂,我觉得当然应该被骂。但大家有没有想过,骂秦桧并不能在根本上解决问题呢?历史学家茅海建先生写过一本书叫《天朝的崩溃》,书的副标题叫《鸦片战争再研究》。他通过研究鸦片战争得来的结论,一场覆盖了整个清朝海域的大范围战争,一场暴露整个国家军事、武器、指挥、国力、工业等多个方面短板的战争,甚至一场需要整个民族全方位反思和改变的战争。最终的结局呢?也不过只是砍了一个余步云的头。而真正杀他的头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在战争中五次临阵脱逃,而是平民愤。
多么令人痛惜的历史细节!
当时整个国家战败了,丧权辱国,割地赔款了,但最后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为这场战争负责。从皇帝到百官,甚至老百姓都很高兴。皇帝把赔款600万两变成了赏给英国人600万两,从而获得虚假的自信;官员因为仗打输了,不但没有受罚,反而高升,也很高兴;百姓也因为终于找到可以辱骂的对象了,终于可以安放自己愤怒的情绪了,也很高兴。
可是国家呢?却并未因此而变得强大,只是一路挨打!
骂奸臣在我们国家一直是一个长久的传统,任何需要改革、需要反思的历史时刻,都会以骂奸臣为收尾。反正国家失误,都是奸臣当道导致的。这样的总结,最大的好处就是省事,不费脑子,不需要反思,也不需要总结,战败只是奸臣误国的偶然性事件,责任全安在奸臣头上就可以皆大欢喜。
然后顺着这个假设,除了骂奸臣,我们还有一个传统叫捧忠臣。大家又开始做假设了,如果没有岳飞没有被陷害,那结局可能会完全不一样。如果林则徐没有被陷害,那结局就会不一样……
这样多省事,什么工业发展、武器发展、制度发展、教育发展,统统都不需要了。出了事,挨了打,丢了国,都是奸臣误国。
实在找不到奸臣了,还有更省事的,那就是骂女人。商朝亡了,都是苏妲己魅惑商纣王。西周亡了,都是褒姒拉着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安史之乱,全怪杨贵妃迷惑唐玄宗。
反正过去女人又不能为自己辩护,都是红颜误国。
茅海建先生最后通过研究鸦片战争中的前后历史细节,他说了一句让人反思的话:
鸦片战争的结局,其实不是某个人,某几个单独事件可以扭转的。
它的失败,在于整个国家的体系,甚至是文明体系造成。这个体系包括军事体系、官僚体系,从根源制度上、人事上,全部都出现问题,这是整个体系化的缺陷。
鸦片战争是这样,我相信南宋也是这样。如果一个人到现在依然只相信戏文里的奸臣误国、红颜祸水这样省事的结论,而从来不去向历史深处追寻答案。那这个人毫无疑问还是一个古代人,不生存在今天的21世纪,他依然生活在梦里,这个梦就叫愚昧。
愚昧的力量很大,有时候甚至能战胜知识,然而愚昧却并不能战胜敌人和苦难。这是病,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