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侗泗淮
围困,形在有无中**
这周是见父母,下周是看牙齿,下下周是维修手机……新学期的每个周末,西部S校的陈珉同学都要对着手机屏幕,构思一个请假的理由,然后告诉辅导员自己为什么外出。请假,是在封闭校园内的S校学生外出的必经之途。每次打字,陈珉心里总不是滋味,倍觉压力——自己仿佛在撒谎。
但陈珉其实有很正当的理由。他需要每周接受心理咨询——但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知晓自己的隐私。并非不能为外人道,只是看到自己患抑郁症的朋友在校常常受到特别的“关心”——而形式主义的“照顾”却徒增心理负担——以及一些闲碎的议论,他便将自己要去心理咨询这句话咽了下去。
出校门做心理咨询外,他总愿意独处着在城市中溜达一阵。洋快餐、川菜、拉面……在漫长的封闭生活和学业的繁忙中,幸运地外出一趟,吃,是最朴实也最直接的想法。甚至便利店的快餐饭团,坐在店里默默咀嚼,也已让他觉得有种深深的抚慰。
中国高校的新学年,从八月底开始。从年初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爆发,到缓和与逐渐控制,九月,中国高等教育的线下运转全面重启了。国家卫健委、教育部联合发布了《高等学校秋冬季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技术方案(更新版)》,指出学生应“严格遵守学校进出管理规定,尽量减少出校”,实施“进出校登记制度”。
在教育部新闻发布会上,教育部应对新冠肺炎疫情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王登峰回应:“校门管理的技术方案既不是封闭式管理,也不是不许出来,但是同时又要严格落实各项防控措施。而且高校师生应该是同样的要求。”
根据中央方案,各地院校做出各自不同的解读。学生回返阔别半年的校中,他们中的一些,要在禁闭的校园围墙之内,开始一种从没有过的新型生活。
有些院校并未封闭,学生只需以证件和健康码就能出入如常;而采取封闭校园者,其规章也并非全然地不允许校内人员出入。受访者普遍反馈,教职工可以自由进出校园;而对于学生,禁闭也并非全然——允许外出,但要有程序审核。
程序,一般而言是指请假。概括而言,学生若要外出,须提前向辅导员甚至院校领导请示,获得纸质或电子的请假许可后,以此为凭据通行,而行踪和出行时段都需上报。手续的繁简因校而异,出入的时间也大多有严格的登记。
校园封闭对学生最大的影响,便是使他们的活动范围被划定于围墙之内。新浪微博的话题“开学后的栅栏式生活”点击量已高达835万,一项万人投票中,有93%的人认为不应该封闭管理。
在其他甚至同一城市的院校并未封闭、全国人民拿着健康码便能自由出行的九月,被“关”在校园里学生们觉得不舒服,却仿佛说不出不封闭的理由,顶多羡慕着其他院校那些不用被禁足的学生,以及同校可以自由出入的教职工们。但随着十一假期的到来,看到封闭政策并无调整的学生,普遍生起强烈的惆怅。
广东G校的林庭同学坦言,因为学校地处郊区,面积较大,封闭并未打乱过往生活的空间习惯。离市区太远,大家平时也较少出行,因此在新学期并没有觉得很不适应。然而,她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在假期中出离校园,实践她去旅行的规划——虽然此前,封闭对她的生活无甚影响。
而在更多的院校,封闭给学生带来的,是一直切身可感的困扰。“我自己其实还好。”陈珉说,因为每周都能出去,他的情况已经比大部分的同学好得多。陈珉所在的学校面积不大,可堪狭小,周围的同学们在禁闭中普遍觉得烦闷、难受。尤其那位抑郁的朋友,回校之后情绪状态便常常不佳。
为何他们不选择请假出去呢?如陈珉所说,他们可能“没有我这么大的驱动力”。因为不是非做不可,很多同学虽然觉得苦闷,但也会给自己一个判断:这是不必要的外出。“觉得封校是很大的一个手压在身上……但本来是可以松动的。”
陈珉坦言,他能顺利出校门,可能是因为自己口才比较好。事实上,请假并没有那么容易,需要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这是所有受访学生的一致反馈,“非必要,不外出”。这是规章的要求,更是内化的想象。
事实上,封闭与否,指的是学生的出行是否需要申请并被批准。封闭学生的,绝不是有形的高墙,而是权力的微观实践:请假需要老师审批,因此当学生思考理由时,无形的扫描器已照遍全身。这已经阻拦了很多人。
受访的学生有共识,所谓正当的理由,无非是就医、实习和维修。在这样的分类梯序下,外出见伴侣或朋友、就餐、看电影、远足,乃至散步闲逛,都是被贬斥的。
而当所有的学生都以“正当理由”请假,老师们并非不了然那只是托词。什么正当,什么不正当,师生共同遵守着这一阶序区隔。湖南H大学的谢燕记得特别清楚,返校的那天开班会时,班主任在讲台上笑着强调:如果是要出去吃饭的,就不要找我请假。
谢燕有很多同城的朋友,想和他们见面,是再自然不过的愿望。但仿佛现在,人际关系和社会支持,也是不登大堂之雅的借口了。
于是,在被封闭的郁闷和请假制度的规训中,很多学生选择了灰色地带的路径——不请假,翻越围墙、溜出隙缝。
困兽犹斗
开学半个月,谢燕常在校园偏僻处的栏杆上看到一整片一整片的人,“大家都挂在上面,特别是男生,动作特别快”,如青蛙噗噗落水,翻出围城。
本觉得封闭与己无关的林庭,也找到了围墙的漏洞。她打算国庆假期就从那儿溜出去,否则她的旅行计划就泡汤了。
福建F校的耿城也翻出了学校,去和女友相处了两天。为了能够在外过夜、度过完整的周末,耿城宁可冒险,没有走“请假”的流程。他与女友相隔两市,在不同校区念书。上半年各自在家上课,新学期开学了,因为封闭的缘故,两人还是没能见到彼此。耿城说,异地已让亲密关系面临诸多挑战,而封闭政策更加剧了这个境况。
开学半个月,关于翻越围墙出校的话题已成为学生之间的谈资:哪个地方的墙比较矮,哪儿有空子可钻。当请假理由不足为外人道时,学生宁可选择肉身翻越围墙。
用作开玩笑的翻越二字,更多成为一种调侃,一种埋在心里的期盼,大多数人并不付诸实践。然而在其他的一些学校,翻越的现象更加普遍。
开学伊始,广东D校的郭玲就和她的同学们一起探索着溜出学校的缝隙。“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就是闷得慌。”在朋友的口口相传中,一天晚上,她终于和人同行,摸索着从一处堆满垃圾和废弃物的墙角处钻了出去。
那是一道铁栅栏,其中的三道因松动而被移开,她有时能在那儿“看到很多熟人,大家都在钻”。她和同学去了学校周围,漫无目的散着步,吃了一顿牛肉火锅。傍晚的风吹拂在大马路上,她觉得胸臆都纾解开来。
不选择请假,是由于程序的严格。从最初的纸质文件到后来的网上表单,从四方领导签字到简化为两方审批,批假的准备工作还是困难重重,必须开示相关的医嘱或实习证明,等待一到两天。郭玲也能感受到请假程序给教职工带来的额外工作——有一回,她看到辅导员是在深夜批准了她的请假。
郭玲形容,她所在的校区比自己高中的校园还小,以往她每周大约外出两回,加之她是本地人,时不时也会回家和父母吃饭。封闭校园的新学期,让她相当不适应,尤其当她看着教职工、校内居民进进出出,以及学校附中那些放学的孩子骑着单车驰骋的身影时。
请假制度的审查与繁琐是直接推力,而让一些学生合理化自己翻越围墙的主要因素,是封校之举对学生的例外对待,以及校与校的不同。问起为何反感封校,谢燕想了想,“也许是感觉到一种被剥夺感”。谢燕所在的学校本是开放式的校园,其内本就有很多居民住宅区。新学期,校方强行围起了一整圈的铁皮以为封闭。
她坦言,自己觉得封闭与防疫没有什么关联。一方面,同个城市的其他院校通通未有禁闭;另一方面,居民们和教职工出入自由——不患寡而患不均,对政策不同的不满,也普遍在网络舆论中有所反映。
时间长了,校方也对学生的翻越现象有所察觉。郭玲和朋友们此前找到的墙洞被堵上了。而谢燕学校有一处围墙被人强行开了一个口子,也很快就被覆盖上了铁丝网,阻止学生“出逃”。
而后,一件更为轰动的事件是,有学生在攀越围墙时,发现手上满是滑溜的汽油——有人往墙上淋了汽油。加之让大家困扰已久的快递取件问题,学生们不约而同地,以微博为平台,表达学校不合理的措施的不满,一度在地区热搜榜上有名。
事实上,校园的封闭带来的连锁反应从来就不止于禁闭本身。快递便是一例,若校方在开学前未能做好足够的规划,由于禁足,取不到快递便成为家常便饭。广东的郭玲和林庭,湖南的谢燕,无一不面对着取快递的困难。
陈珉的学校出现的问题则反映了校园封闭影响的经济面向。面积不大的校区只有几个购物店,不止品类少,新学期之后还出现了涨价的情况。当校内的供应形成垄断,学生很难有选择的空间。
由于不能外出,封闭了的学校中,食堂成为绝大多数学生的唯一选择。在一些院校,餐食的涨价也让学生怨声载道。
校园封闭是中国高校自上学期以来便采取的措施。当下,疫情并未完全成为历史,部分院校便直接沿用了此前的措施。对校园出入采取严格的把关,的确是对学生负责任之举。
中国疾控中心流行病学首席专家吴尊友接受媒体采访时就表示:“目前按照教委和学校‘非必要不出校’的规定执行,是非常有利于疫情控制的。如果真的发生疫情,你要是成为学校疫情传播链的源头了,你也会感到自责。”
然而,具体的实践往往以僵化的懒政出现,而封闭校园带来的连锁反应也未被周详地考虑。封闭的围城,如一个高压锅。
回到日常
禁足的苦闷、假期的虚设、生活的不便、经济的不公,有没有能够向上传达的管道?所有的受访者无一肯定自己所在的院校有某种反馈渠道和沟通机制。
校内上下互动的平等机制失效,在网络上发声成为比较常见的选择,但其中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也相当大;能否发声,既需要经验的耕耘,也很取决于运气的因素。对于很多非顶尖的院校,这一传统是空白的。怎么办?
于是我们看到了“喊楼”。如果得知被封闭在校园长达一个月的学生们经历着怎样失语的苦闷,便很容易理解为何他们可以不约而同地,以肉身和嗓音,释放出他们无法再压抑的期望——解封吧。
像一块石子扔进了水潭,不动的水面有了水花。石子是一直都在的,如耿城所说,封闭校园给人的困扰“就像小石头,卡在你的喉咙中”,只是当石子被看见和听见之后,涟漪终于姗姗来迟。
郭玲在社交网络上看到学校的同学们开始流传发起喊楼行动的当天晚上,学校就发了新的通知,称即将解封;虽然同一天的上午,学校方才强调学生不要以旁门左道出门,否则将从严批评处分。
谢燕、陈珉、郭玲的学校,陆陆续续地解封了;进出入制度变得真正宽松——三个人所在的学校,都只需出示校园卡和健康码就可出入校园,不再需要将去向和时长供人审视。
开放校园的院校越来越多,全国的学生们不必再羡慕着那些从学期初便未曾封禁的院校,开始觉得,遥遥无期的全封闭,仿佛有了终止的可能。9月18日,中国国家教育部发文表示,学校要坚持属地原则,切忌“一刀切”、“简单化”的封闭管理。
九月围城,留下的是疫情时代的又一个仓促注脚。在庆祝解封之后,高校政策制定的程序、学生反馈的机制,这些未完善的缺失应该被认真地端详和省思,方有改善的可能。重点不在于封闭,而在于逻辑合理与否、程序正义与否。
因为这一切都是为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谢燕一直记得,学校解封的那天下午,她坐在从市区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忽然看到远处,校园旁的小吃街熙攘光亮,涌动着人头——那是臭豆腐、麻辣烫、过桥米线、西北拉面店的灯火。
这样的画面已经不见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离不开那一片烟火气的喧嚣,回过头凝望时,甚至觉得难以置信,因为——人,回来了,回到了珍贵的日常——而这样的日常,是会失去的,由是更加珍贵。
参考资料:
- 大学生“非必要不出校”,多方最新回应(南方都市报,2020-09-12)
- 多所高校解封,非必要不出校不是把学生“圈”在校园里(中请评论,2020-09-21)
- “全封闭、一刀切”……针对这些校园防控措施,教育部发文了(21世纪英文报,2020-09-22)
- 梁建章:大学校园不应只剩“栅栏式生活”(财新网,2020-09-02)
*受访者皆为化名,小树、三明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