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颜星悦 实习记者/王健
编辑/计巍
“人自杀是因为生命力耗尽了,肉体却依然存活。活着真是莫大的折磨,食不知味,寝不能眠,但最为痛苦的莫过于把脸上的僵硬的笑还原的时候,我常常会想那张脸皮下是清晰的死亡。”
——徐誉舒遗书
2019年11月13日,重庆第二外国语学校高三学生徐誉舒从教学楼5楼跳下。在事发近一年后,他的尸体仍停在殡仪馆内。这期间,他的父亲徐远侠一直在寻找答案,“为什么我这么优秀的孩子会自杀?” 在得到答案之前,他不同意下葬。
徐远侠称儿子为“上天的恩赐”——1岁零8个月开始认字,5岁读《再别康桥》,6岁自己写“求学信”给小学校长,12岁保送至重点中学,13岁获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
在同学们看来,徐誉舒的确与众不同,他总会说一些听上去很深刻的话,写一些很“伤”又很长的文章;他乐于在语文和历史课上高谈阔论,常常在同学面前提起自己以前的成绩是怎样的优秀;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女性,曾在学校里穿红色的裙子和皮鞋,并把女装照片发给朋友。在朋友看来,徐誉舒似乎想要以此去争取关注和认可。
但他似乎始终无法得到理解,甚至越弄越糟,同学在背后议论他是一个“跳梁小丑”。
徐誉舒自杀后,有人用《玫瑰少年》这首歌在网络上追忆他。《玫瑰少年》是歌手蔡依林演唱的歌曲,其内容创作来源于2000年因举止女性化而遭受校园霸凌致死的台湾男生叶永志。歌中唱道:“生而为人无罪,你不需要抱歉。”
“没有人理解他”
重庆市南坪区万达广场,胡春彦独自在西西弗书店晃荡。自从大儿子徐誉舒跳楼自杀后,她每天下午都在这里泡着。徐誉舒生前常常在这里看书,胡春彦感觉在这里能够再次与他相遇,甚至想:“是不是我跳下去,就能再见到他了?”
为了不让胡春彦睹物思人,一家人搬了新房,徐誉舒的一切都留在了老房子里。时隔10个月,胡春彦第一次和外人谈论起徐誉舒。
她回想,徐誉舒在自杀一周之前,似乎已经向家人们发出了“信号”。2019年11月3日,徐誉舒从学校回家,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回家,他自称历史考了全班第一名,地理考了第八名。“他叫爷爷奶奶不要担心,考北大没问题了。”胡春彦回忆,回校之前许誉舒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印象中徐誉舒从没有这样抱过妈妈,没想到这是一次告别。
“说真的,现在除了心里很痛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我特别内疚,我就觉得我没有做好一个当妈的。”胡春彦说自己有时候发现了一些问题的存在,她责怪自己没能帮助到儿子。
胡春彦的记忆里,这个内敛的孩子有几次情绪爆发的时候。徐誉舒上初中时的一个周末,一家人准备出发去爷爷奶奶家,爸爸和弟弟都已经下楼了,徐誉舒还在自己房间里,胡春彦叫了他很多次,他都说不去,胡春彦有点生气,让他必须说出不去的理由。
兴许是被妈妈问烦了,徐誉舒突然哭了,“他说没有人懂他,同学们都不理解他,也不相信他说的话”, 胡春彦让徐誉舒从自身角度去找原因。胡春彦想起这件事又红了眼眶,“我当时应该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他,安慰他,我很自责。”
在胡春彦看来,徐誉舒从小就是孤独的,“他比同龄人起码早熟5岁,” 胡春彦说,“他看的书很多,知识面很广,跟同龄的孩子聊天他们都听不懂,同龄人没人懂他,他也没有真正的好朋友。”徐誉舒小学三年级过生日时,向小姨夫要了一套《红楼梦》,小姨夫很不可思议,觉得他会看不懂,考起徐誉舒《三国演义》里面的内容,徐誉舒又全都答上了。
“别人都在外面玩的时候,他不玩,他就沉浸在一些大人都会觉得乏味高深的书里。”胡春彦认为,徐誉舒的童年是很无趣的,没有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打打闹闹过。在徐誉舒的家里,他床边的书架上摆放着《易经》、《日本史》、《西方哲学简史》、《王阳明:知行合一》、《人体使用手册》等书。
徐誉舒有一本厚厚的小学同学录,却只有十页被填写了。在“想对我说的话”这一栏中,有的同学写“你是个二逼,神经质”、“祝你以后吃饭饱死,喝水淹死”,还有的同学留言,“你个自大狂,你又不是最优秀的,你有什么资本呢?你太懦弱,半阴半阳,被人折腾地(得)很惨,还在笑,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在寥寥十页被同学填写的同学录后面,徐誉舒自己写了三页,姓名分别是“徐誉舒一”、“徐誉舒二”、“徐誉舒三”。他给自己赠言:“杀了他,去找她”。在深一度记者的采访中,他的同学称,“她”或许意味着徐誉舒想要变成女性。
2018年春节后,徐誉舒确诊抑郁症住院,住院期间他单独和妈妈提起,在学校里面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并且这件事已经触犯了法律,但当胡春彦问他是否需要报警时,徐誉舒却表现得很犹豫。胡春彦怕影响他抑郁症的治疗,没有再问下去。
胡春彦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徐远侠偷看了儿子的手机,他发现,徐誉舒曾在QQ里向一个好友说:“我被强奸过。”虽然被这样的字眼刺痛,胡春彦说自己不会去以这样的方式窥探孩子的隐私。
对于丈夫的教育方式,胡春彦并不认同,但她没办法。“我老公是种比较强势的人,他认定的事情,从来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胡春彦说,一般徐远侠教育孩子的时候她都不插手,徐远侠是家庭中的“权威”。
“徐誉舒初二的时候,情绪不稳定,脾气很暴躁,也不学习。”胡春彦当时不知道徐誉舒已经有了抑郁症的症状,但是她感觉到孩子状态不对,“我就跟他提了,我说你觉得你适合在学校吗?要不你在家里调整一段时间吧。” 第二天,徐誉舒就主动和徐远侠提议想休学。
徐远侠顿时火冒三丈,“你哪怕在家里一天学一个小时,我就同意你不上学!”胡春彦回忆,当时徐远侠的语气像是“爆炸了一样”,很吓人,“孩子一下就吓到了,不敢说了,也不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了。”至今胡春彦也没有向丈夫透露,当时徐誉舒退学的想法是她提议的。
在胡春彦的回忆中,有一次徐远侠给徐誉舒打电话,徐誉舒的手机正好在他堂哥手上玩游戏,堂哥就顺手按掉了电话。徐远侠接连打几个,通了之后一阵痛骂,胡春彦回忆道,“他就说赶快给我滚回来,怎么的?老子打电话你都不接,你想干什么?” 徐誉舒的叔叔把他送回来,并向徐远侠解释了手机当时不在徐誉舒手上,徐远侠仍然让徐誉舒跪在地上,用皮带打。
徐誉舒去世后,胡春彦想,要再生一个像徐誉舒一样聪明的孩子,这一次,她想自己来教育孩子。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徐远侠今年53岁,个子不高,头发花白,提起大儿子徐誉舒,眼睛里的骄傲好像要溢出来,“他是一块宝,是上天的恩赐。”徐远侠认为徐誉舒从小表现出来的天赋是异于常人的。
1986年至1988年,他曾做过两年中学老师,教语文和音乐。“我带孩子真的不是自我感觉良好而已,确实是我的专业和兴趣所在。”
“孩子一岁零八个月的时候,我开始教他写第一个字,进门的门字。”提起徐誉舒幼儿时期的教育,徐远侠有说不完的话,“我在卡片上写出‘门’这个字,然后走到门前告诉他,这是门。”接着,徐远侠又教他“刀”,几分钟后,徐誉舒就能认出这两个字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话徐远侠一直挂在嘴边。因为从小表现出的天赋,徐远侠没让儿子去上幼儿园,6岁之前都是在家里自己教育。从一岁零八个月开始,徐远侠每天在陪玩的同时教儿子三个字,4岁多的时候,徐誉舒已经开始自己独立看故事书了。徐远侠认为徐誉舒的学前教育十分顺利,“因为我顺应了他的天性并做了成功的引导。”
徐誉舒5岁时,徐远侠教他读《再别康桥》,徐远侠说,“只教了他半个小时,就已经和5年级的小朋友掌握得差不多了。你说这个孩子天赋多好啊。” 6岁时,在父亲的指导下,徐誉舒给潼南人民小学的校长写了一封两百字左右的“求学信”。
2011年徐誉舒转入重庆南坪实验小学,成绩仍然很好,但徐远侠注意到自从进入小学之后,徐誉舒变了——对世界的好奇心变少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出门玩小石头、小花,并开始有了“金钱”观念。
2013年,徐誉舒上六年级,小学班主任告诉徐远侠班上有人欺负徐誉舒,徐远侠教育徐誉舒说:“这个世界需要宽容,需要去放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傻瓜和无赖,正因为那些人的存在,才衬托你的优秀。”
2014年,徐誉舒以班级第一的名次保送到重点中学重庆第二外国语学校,初中、高中均就读于此校。住校之后,徐远侠发现儿子花钱有些大手大脚,一年内不包括吃饭住宿,花了一万多元。“我怀疑他总是花钱去买东西讨好同学。”徐远侠说,他觉得儿子变物质了,变庸俗了,和社会上的人“同质化”了。
初二开学后不久,徐誉舒情绪状况变得不好,回家后不说话,徐远侠形容,表情像是“欠了他钱没还似的”。2016年,徐誉舒在学校有过爬窗欲跳楼的举动,班主任说是因为晚上在宿舍熄灯后玩平板电脑被老师发现并收走引起的,但徐远侠怀疑徐誉舒在这段时间里遭受了性侵,并且他相信性侵发生不止一次。他展示给深一度记者的一页QQ聊天记录中,一名据徐远侠称是徐誉舒的同学的人说:“那个性侵是初一初二的事情。”
2018年5月7日,徐誉舒与一名女生在QQ上聊天,徐誉舒说,“有个女装大佬想肛我来着,我很害怕”;并在另一天说:“我怕我真的被肛了,他明示了想和我约……”并告诉这名女生,这个人是“隔壁班打篮球的”。
在深一度记者的采访中,徐誉舒隔壁班的一名男同学称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班上的男生都是正常性取向。
根据徐誉舒的两名高中同学回忆,他们曾听徐誉舒提起过他和校外的男生似乎有过关系,其中一名说“可能是有些性方面的事情,但并不是高中时候的事。”
在徐誉舒的遗书中,他自称是“卑劣下贱的可怜虫”,徐远侠认为这意味着性侵是导致徐誉舒抑郁的根源,并将其希望变性的心理原因也归结于此。2019年11月25日,徐誉舒自杀12天后徐远侠向当地派出所报案:徐誉舒生前被性侵。12月11日,重庆市公安局南岸分局经审查认为没有犯罪事实,不予立案。徐远侠称,在2020年6月,他将部分“性侵线索”公布于网络之后,警方主动联系他并称开始介入调查。
母亲胡春彦知道,徐誉舒早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有了想成为女生的想法。直到有一天,徐誉舒发现自己长出了喉结,“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天,根本不敢照镜子。他后来在学校里自己刮腿毛,一长出来就刮。”胡春彦认为徐誉舒的性别认知障碍是天生的。
一名徐誉舒的小学同学透露,小学时徐誉舒的外号是“徐妹儿”,平时徐誉舒在网上填写个人资料会选择“女性”,头像也会选择女性化的图片。在一页同学录留言中,一名同学写道“徐妹儿,不要穿红腰裤儿老!”
“整颗心都系在了即将通过顺丰快递抵达的那几个小小盒子上,那是我能抓住的最后的救命稻草……”徐誉舒在抑郁症住院期间,写下《病中随笔·其二》,并以这样的句子开头。徐远侠称,他后来才知道顺丰快递盒子里装的是雌性激素药品。
徐誉舒把盒子里的药片称作是“晚霞的眼睛——这光是那么的脆弱易逝,但我义无反顾地做了,明知那会让我滑入深渊,再无退路。”有时又将它比作是“潘多拉的魔盒。”他写到:“你明知不可,却仍贪念盒底虚妄的希望。”
“我说宝贝,这个事情毕竟不是眼前最急需的事情。什么是性?性是一种生物学上的概念,是人类延续的行为。有了伴侣结婚的时候再去考虑,现在也不可能去考虑这个事,现在是学习阶段。”和徐誉舒沟通性别认知障碍问题时,徐远侠说自己听从了医生的嘱咐,“去淡化它,不要去强化它。”
初二之后徐誉舒开始厌学、抑郁,和父亲产生了分歧,徐远侠称“会有一些冲突,但并不严重”。他认为徐誉舒的住校生涯里,对他产生影响的主要是同伴和老师。
2016年暑假,徐远侠发现徐誉舒从学校带回的衣服中,有一件运动衣外套被撕成一绺一绺的,徐远侠感觉心都碎了,他把被撕碎的衣服照片发在了徐誉舒的家长班级群里面。
徐远侠称,2019年5月,他在电话里向班主任询问徐誉舒的情况,“班主任说孩子在学校乖得很,很正常。我还是不放心,说‘抑郁是拒绝悲伤,不能看表面’,老师当时在电话里就怼了我。”
徐远侠感到既痛苦又困惑,他认为在早期自己教育孩子时,孩子非常优秀,“所以徐誉舒你为什么不按照老爸的思路走,你要去跟外面的人混?就像俗话骂人说,‘人教你不走,鬼牵着你,你跑得快得很。’是应该把教育的主导权始终把握在自己手上,还是让孩子在学校里任其自由的去发展?我现在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
“跳梁小丑”
徐誉舒的好友林泉接受采访时表示,学校的环境可能不适合徐誉舒。他认为问题可能主要出现在初中、高中。
徐誉舒小学期间结交了一些玩得比较好的朋友,林泉是其中之一,“我们那一圈人可能会有时互相欺负,但是弄着玩的,没有太大的恶意,小孩子也不会仇恨谁。他性格内向,也没有惹到我们什么,我们对他抱有的都是那种玩的感觉。”林泉印象中的徐誉舒比普通人聪明,但算不上“天才”,只是喜欢去琢磨一些高深的、冷门的知识,发一些比较文艺的文字。
2014年9月,林泉和徐誉舒一起考进了重庆第二外国语学校。林泉称,步入初中后,徐誉舒开始受到排挤。但初中时“比较细微一点”,有同学在背后议论他,给他打标签。徐誉舒还跟林泉说过自己受到孤立,感到很难受。“林泉说,有时候徐誉舒会把自己穿女装的照片发给林泉,林泉认为这是他寻求关注和认可的一种表现。
林泉记得徐誉舒曾经买了礼物送给同学,但是同学没收。徐远侠也知道这件事,他打开家中的一个黑色大袋子,里面有七八个等身动漫人物抱枕,还有一些海报,看起来都是崭新的。徐远侠称徐誉舒有一天回家时带着这个大袋子,把它丢在客厅就回了房间,表情很闷。他问起徐誉舒时,才知道这个袋子里的东西花了两千多元,是徐誉舒准备拿给同学的。
到了高中,这种孤立和排挤在徐誉舒身上似乎愈演愈烈。林泉在高中仍和徐誉舒保持着联系,高一的时候,徐誉舒跟林泉诉苦,说很多同班的女同学对他误解比较大,经常会说他。“有些人就看到觉得他好欺负,就会对他进行比较恶劣的语言攻击。说他是一个跳梁小丑之类。他出事之后,我还听说他们那些同学说他死的好。”
2019年2月,徐誉舒上高二时,离家出走去了东北,留下一封书信,上面写道“抱歉,勿念。我没有感知美好的能力,即使我知道它们存在我的生活中。假装自己拥有这种能力很累,我浑浑噩噩地活着,每日寻求麻痹自己的方法,我不愿这样生活,所以我要上路去寻找什么,请你们千万不要找我……我爱你们。”
这次东北之行,徐誉舒本计划去参与一场动漫策展,但并未成功,徐远侠称他在东北打了两个月的游戏,徐誉舒告诉同学他在东北一家网吧做网管。
班上的女同学为什么对徐誉舒有意见,林泉并不知道,他猜测是因为徐誉舒的“女性化”,“有人会觉得就算你没有惹到我,但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挺奇怪的,”林泉说,“而且中学生很容易跟风,只要一个人说他不好,很多人就也说他不好。”
徐誉舒喜欢文学,爱写文章,曾经担任学校文学社社长。他把写作比作“献祭”,一篇作文中他写到:“真正的写作是一场献祭,把自己作为祭品摆上缪斯女神的祭坛。”
徐远侠称,徐誉舒曾把上万字的作文给初中语文老师点评,老师却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高中时,徐誉舒写了一篇题目为《最长情的告白》的关于爱情的文章,文中引用《红楼梦》、《围城》中的典故,文字精致而脆弱。这篇文章得了“A+”,但不知是作文的内容,还是因为字写得小而紧密,老师的评语是“眼睛伤不起啊。”他跟同学说,总觉得老师在针对自己。徐誉舒的同学对深一度记者表示,可能是徐誉舒自己比较敏感。
“学校里学习抓得很严,对学生的管理也很严格。”林泉这样评价自己的母校。徐誉舒在初中的时候被没收了手机,按照学校的要求,需要填写“违纪单”,据林泉介绍,“违纪单”需要学生所在年级所有的班主任签字,“有些难说话的老师就不签,你就必须求他签,没签你周末可能就回不去。”
徐誉舒向林泉抱怨过没收手机以及违纪单的事情,表示非常不想去填违纪单,感到很压抑。林泉透露,徐誉舒比较依赖手机,或者说依赖网友,他说,“徐誉舒遭遇一些事情之后,他会憋着,或者跟网上的人说,因为他现实中确实挺不尽人意的,网络上的人可能反而对他比较好。”
林泉和徐誉舒有共同的爱好——动漫,有一次重庆开漫展,两人一起去参加,徐誉舒买了七八百元动漫周边,林泉也买了一些,徐誉舒把动漫产品带进了学校,放在寝室柜子里,“他的东西被生活老师发现了,就被老师骂了,说那些东西乱七八糟的。”林泉说,后来徐誉舒告诉生活老师这些动漫产品都是林泉的。
林泉帮他圆了场,但是他明显地感受到徐誉舒自从那次之后,情绪就变得不太对劲。“徐誉舒总是说那些生活老师对他不好,针对他。”林泉不完全赞同,“倒是也没特别针对他,应该说对学生普遍来说都比较严厉。”
“他最后走向这条路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是学校里与他人关系这一方面肯定是其中之一。”林泉说。
“社会性死亡”
李灿也许是最后一个看到徐誉舒的同学。
2019年11月13日早上,7点不到,李灿看见徐誉舒独自在教室后面站着,过几分钟,李灿再往后看时,徐誉舒不见了。根据监控显示,徐誉舒7:02离开教室,在相距约150米的另一栋教学楼5楼窗口跳下。
窗口下是菜地,徐誉舒被人发现时还能说话,他反复说“扶我起来”。徐远侠8点20分赶到医院时,看见儿子一只眼睛的瞳孔已经扩散,肺部被肋骨刺穿,大声喘着气,正被医护人员抬进抢救室。5分钟后,徐誉舒的呼吸和心跳停止。
李灿是徐誉舒的室友,他当时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事发前夜,徐誉舒看上去正常,还和室友们一起打了扑克。
事情发生一段时间之后,李灿回忆,徐誉舒可能提前透露了他想自杀的想法,但大家没有注意到,“11月12日下午,我们男生聚在一起在电脑上看游戏视频,当时他就很无厘头地跟他旁边的一个同学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一起看视频了’。当时谁都没想到,他说的‘最后一次’是指生离死别。”
同一天下午,徐誉舒还跟两个同学一起去了操场散步,期间他提到自己处于“社会性死亡”状态,但同学们也没太在意。李灿说,平时与徐誉舒说话的时候,徐誉舒就会说一些“比较深刻的词”,“我们都习惯了,所以也没有太在意他突然说一个什么‘社会性死亡’。”
“社会性死亡”是一个网络词汇,用来形容一个人因为当众出丑而臭名远扬,被人们嘲笑到面子都丢尽了,而且丢到想自尽。
11月12日上午,徐誉舒的手机在月考考场上被没收。徐誉舒告诉李灿,他没有用手机查资料,只是看一下时间。但李灿看见徐誉舒脸色特别苍白,就问他心里有没有很难过,徐誉舒说没事。
在李灿看来,徐誉舒有很强的虚荣心,很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高一、高二时,徐誉舒常常向室友们炫耀自己小学、初中的成绩,室友们烦了,就说:“你别提你当年怎么样了,现在什么样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嘛。”
由于徐誉舒高中缺课严重,成绩已经出现下滑。一名比较了解徐誉舒的同学告诉深一度记者,徐誉舒初中进入重庆第二外国语学校读书时在班级属于上游水平,到了高三只能排到中下游,以这样的成绩,考重点大学会比较难。徐誉舒的另一名同学称,在班级考入前十的,有可能考上211院校。
然而徐誉舒向来标榜要考北大,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同学,甚至对自己也是这样要求的。在高中的一篇随笔中,他这样写道:“有些自大地讲,考一所国内一流的顶尖大学是毫无问题的,甚至如果我认真学习,有冲击清北的可能性,况且北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是我对另一个人的承诺。”
在深一度记者的采访中,有3名同学称,徐誉舒的考试成绩有“水分”。李灿曾在一次考试后借用徐誉舒的手机打电话,屏幕一解锁,显示的是刚刚语文考试中的内容搜索页面。李灿并没有往外说,但是班上的同学还是知道了,“因为他的答案跟我们标准答案太像了,10个字可能就一两个字不一样。”李灿说。
徐誉舒在文史类学科上常会特意地去表现自己。高三的一次语文课上,老师延伸了一个课外话题,李灿回忆,徐誉舒为此查了一下午资料,回到寝室后继续用手机查资料。第二天上课,徐誉舒举手表示想谈一谈昨天的话题,接着他站起来讲了半节课。
历史课上徐誉舒喜欢“接话”,“就是接老师的话,表现得特别活跃,”李灿说,“你在那儿听老师讲课,然后就有一个人一直接嘴,一直接一直接,当时很多人很反感。”他有时候会劝徐誉舒上历史课少说点话。同班同学于昊表示,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徐誉舒还挺厉害的,之后听徐誉舒说得多了会感到厌烦。
“如果你太过于抢眼的话,难免会招来一些人反感。”于昊说。
高一迎新晚会,徐誉舒没有表演节目的安排,但他也精心准备了好几天。他买了红色的裙子和女士皮鞋。李灿看着徐誉舒试穿那双女鞋,“他的脚穿不进去,他就硬磨,硬穿进去。”李灿回忆道,为了适应那双鞋,徐誉舒在寝室里穿了两三天,把鞋撑大了一点。晚会那天,李灿劝徐誉舒不要穿着女装到寝室外面去,然而徐誉舒还是穿着出去了。
同一天,于昊去上厕所,他发现男厕所里有一个穿着日本动漫衣服、戴着假发的男生在隔间里,隔间是半封闭的,于昊只能看到徐誉舒的背影。于昊回忆,有一小群人围着徐誉舒看,有人说“女装大佬”,有人说“66666”,有人叫其他的朋友来看。
李灿当天没有和徐誉舒在一起,但他听到“年级里有男生穿女装”的传闻。于昊称当时这是学校里的一件“新鲜事”,“一件这样反常的事件发生在学校里面,很难不引起讨论的”。
徐誉舒的行为举止也有女性化的表现。李灿称,徐誉舒说话的时候常常会像女生那样拉长尾音,有时候还会从背后抱住其他男同学。
在家里,徐远侠也发现了一些女装,徐誉舒解释说是演出用的,徐远侠全都收了起来,他认为自己作为父亲这样做已经是非常中立且包容的行为。
在李灿看来,班里的老师是关心徐誉舒的。高二下学期,徐誉舒离家出走,和朋友去了东北旅行。李灿说,“他最终回来也是班主任把他叫回来的,让他回来,该读书还是读书。”徐誉舒回校之前,班主任还叮嘱同学们,要多关心徐誉舒,课业上帮助徐誉舒。
徐远侠在网上放了一张语文老师评价徐誉舒的作文“恕我直言,你想太多”的图片,在这篇文章里,徐誉舒表达了对生命和自身现状的失望。李灿透露,其实那篇文章是一篇周记,是徐誉舒在交作业之前赶出来的。
“情感有些是写进去了一部分,但可能更多只是他的一种写作风格而已。徐誉舒的很多作文都是这样,本来老师只是让写一篇周记而已,记录下生活。当老师每周看见你写这么伤的文章,你觉得一个老师会怎样做?”在李灿看来,徐誉舒写一些伤感的文字是正常的,反而被徐远侠拿来大做文章。
整个高中期间,李灿听徐誉舒说起父母的时间只有两次,一次是徐誉舒抱怨爸爸没有给他钱,还有一次在语文公开课演讲上,徐誉舒说,“父母只有生你的恩,没有养你的恩。”
徐誉舒家中的课桌上摆放着一名同学送他的礼物——一副扑克牌,这副牌已经不新了,外壳磨损发白,开口处也有了裂痕。在专门写给这名同学的遗书中,徐誉舒称他为“最好的朋友”, 徐誉舒列出了几个朋友,并写道“有你们作我的朋友(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倍感荣幸。”
“你也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吗?”被问到这个问题时,这名同学回答道:“算不上最好的朋友。”再询问他认为导致徐誉舒自杀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时,他给出的答案是“家庭”。
同样的问题,于昊给出了相似却不一样的回答:“我觉得这件事可能是徐誉舒把原生家庭和个人的一些问题带到了学校,但学校是不能够滋润这样的敞口的,学校只会让这些敞口暴露在空气中,裂得更厉害,我觉得不能忽视任何一方的错,但是错的根源一定不是学校带给他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泉、李灿、于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