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场人间惨剧。
5月9日下午5点40分左右，一对父母将自己的儿子小林送进成都四十九中的校门。母亲记得，儿子在分别前，微笑着对她说：“母亲节快乐。”还道了别。
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三个小时后，晚上8点44分。小林的父母突然接到学校电话。电话里只是告诉他们小林同学出了些状况，通知他们在学校旁边的跳蹬河派出所见面沟通。
在派出所里，经过一番仔细的询问。最后，小林父母得知自己的儿子坠楼身亡。母亲节，一位母亲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她内心中极度的痛苦可想而知。
这也是深深打动网友们的一点。因此，当小林的母亲在5月10日清晨6点35分发表了第一篇微博后，迅速得到了众多热心网友的转发。
每个人都为这位母亲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也为校方将家长拒之门外的种种做派而打抱不平，期盼真相早日到来。
但仅仅三天后，5月13日，情势陡然发生剧变，在小林母亲三天前发布的向网友求助的微博下，成百上千条恶毒的谩骂像石头一样纷纷砸中这位痛失爱子的母亲。
“自己儿子的人血馒头好吃吗？”
“难怪你儿子会自杀，一个只会造谣的母亲，何曾体会过自己儿子已患抑郁。”
“骗子，活该儿子死了，死的好。”
“造个谣涨粉二十多万。优秀。”
“原来是泡妞未果就自残的品学皆优啊。（哈哈大笑）你儿子死了，你还把他不光彩拖出来在全国人面前鞭尸，你儿子死了都能被你感动活。”
“亲生母亲把自己的儿子害死了，这个母亲应该自杀，并向学校和同学道歉，赔偿。”
“造谣撒谎的母亲死100个儿子也不值得同情，这是报应。”
……
类似这样的恶毒咒骂数以千计，就像一群嗜血的豺狼扑向这位母亲，宣判她吃了儿子的人血馒头，犯有造谣罪，给国家、社会、有关部门和学校抹了黑，让她“自杀”谢罪。
这一切直接原因，是公众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真相。
5月13日凌晨2点11分，新华社发布了通稿，其中包括小林在生命最后33分钟的行动轨迹监控画面。
小林是自杀，视频证据以及警方的勘验结果都证实了这一点。
警方通过监控发现了小林在离开教室前曾写下字条，后来发现字条上写着：“最近每周哭三次，上过天台，割过腕……”。少年走向自杀之路的原因也得到了解释。
新华社和之后四川当地媒体“红星新闻”与“四川观察”，以及当天晚间的焦点访谈，回应了网友提出的种种质疑和网上传播的各种消息。
从事件发生到最终通告披露，前后四天，79个小时，人们期盼的真相终于尘埃落地。
真相本可以让逝者瞑目，给生者安慰，但谁能想到，这一次，真相却成了那些人用以咒骂、侮辱死者母亲的尚方宝剑。
就在真相发布的这一天，小林的遗体经家属同意火化了。16岁的年轻生命，就这样化作为一捧灰白的余烬。这一天，距离他7月5日17岁的生日，只有不到两个月。
直到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小林母亲的微博下，仍然有人在咒骂和侮辱这位母亲。
最新一条评论，是一位网友在5月18日6点58分发布的：“满嘴谎言，骗人同情，恶心！！”
小林的母亲真的在撒谎造谣，骗人同情吗？
01
是谁在说谎？
回答这个问题前，首先要先理解一个最基本的人之常情。
人的精神在受到重大创伤刺激时，会出现情绪激动、神情恍惚，语无伦次，甚至昏厥的情况，尤其是在痛失至亲至爱时，让一个人保持心态平稳、思维理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在描述发生事件时，会出现夸大，或是记忆错乱失误的状况，也是可以理解的。反之，如果一个人在遭遇至亲意外离去时，心态平稳，表现冷静，你们觉得正常吗？
小林母亲的第一条微博发表在5月10日6点35分。他们被告知小林坠楼身亡的9个半小时后，也就是他们情绪最激动的时候。
这条微博中，让那些群聚谩骂小林母亲的网友抨击的重点是：
“学校现在的做法是，将我们家长全部拒之门外无可奉告，想看监控不给看”
那些网友谩骂小林母亲明明看到了监控，却说想看监控不给看，是在故意撒谎，激起民众对学校的愤怒。
在5月13日新华社、四川观察等媒体披露了事后处理的时间线，事实证明了，小林母亲并没有撒谎。
根据时间线，“5月10日11时许，经公安机关同意，小林父亲、亲友及律师一行3人到公安机关查看了相关监控视频。”
发微博的时间是6点35分，小林母亲当时确实没有从校方看到监控视频，家人看到监控视频已经是4个半小时后。
用一个4个半小时后才发生的事情，指责四个半小时前发出的微博撒谎，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第二条微博之所以引发争议，是两个小时后，成都49中微博发布的官方消息，其中提到“5月9日18:40左右，我校一名学生从知行楼高空坠落，学校立即拨打120并报警，经120现场诊断，该同学已无生命体征。”
这条信息坠亡时间是18:40，距离小林母亲所说的8点半隔了近两个小时，因此才被某些网友误认为两个小时后救护车才来。
就在次日上午，媒体就已经发表报道《成都学生坠楼救护车2小时才到？医院称坠楼后十余分钟后120出车》，解释了这一时间上的错误。这是对网络传言最快最直接的回应。
而且，小林母亲记录的是“警方口中得知”，整篇微博并未提及小林坠楼时间刻意进行对比。将这两个时间点进行对比的，不是小林的母亲，而是某些网友。
但这则消息在次日媒体就已明确进行回应，足以消除影响，还学校以清白。
时隔三天后，再得意洋洋地拿出来作为小林母亲撒谎的证据，是不是有些马后炮呢？
小林母亲的第三条微博发表于5月10日下午14点33分。这条微博里引起争议的，是如下两个点：
“心急如焚的我们也第一时间求助了各路媒体，大家大致听了一下儿事件都表示无能为力不敢发声甚至有媒体表示背后的水太深叫我们别白费力气”
“今早看了监控，唯独事发那一段没有监控”
所谓的“水太深”被认为是刻意引导公众情绪。但事实上，小林母亲只是在引述那些不愿出面报道的媒体告诉她的说辞而已。
而以此种理由拒绝小林母亲的媒体人，没有想到的是，小林母亲在遭受多次拒绝和敷衍后，会将这句随口拒绝的理由写在微博上，引发公众臆测。
因此在这一点上，小林母亲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但那些回避敷衍的媒体是不是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呢？
至于第二条监控缺失的问题，小林母亲并没有说谎，小林坠楼前有十分钟的内容确实出现缺失。
5月13日《东方时空》的《成都49中》特别报道，详尽解释了那段视频消失的原因，是因为小林坠楼的地方没有安装监控摄像头。
“今早看了监控，唯独事发那一段没有监控”这是小林母亲的原话，也是符合事实的表述。
但在网友传播的时候，逐渐变成了“学校故意删除了监控”。从而将矛头指向学校，各种谣言和阴谋论也愈演愈烈。
而这分明是网友自行脑补出来的情节，如何又成了小林母亲撒谎的罪责了呢？
通过上面的分析，应该可以看到，小林母亲除了在急救车抵达学校的时间上出现了错误，又很快被媒体迅速纠正；以及转述某些不负责任媒体的搪塞时，用了“水太深”这种容易引发臆想的描述。
在其他事实陈述上，并未说谎，或者并未故意说谎。
虽然其中有情绪化的表达，但对一位刚刚痛失爱子的母亲来说，要求她以无比客观、理性、冷静的态度，以上帝式全知全能的客观视角陈述事实，我们作为常人代入她的位置，又能怎样冷静理性呢？
02
是谁在造谣？
5月11日下午19点43分，平安成华发布警方调查结果，“认定林某某系高坠死亡，排除刑事责任。
5月11日下午，公安机关已依法将调查结论告知林某某家属，家属对调查结论无异议。“
这本应是这场悲剧的终点。回顾从5月10日上午6点35分小林母亲发表的第一条微博，到警方通告发布，37个小时，调查结论便将事件发生真相通告家属，时间不可谓不迅速，也从侧面证明，这起事件本身并不复杂。
这场悲剧本来到这里，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应该结束了。
但对有些人来说，他们却不愿这一切结束。
而从社会舆论的角度来说，毫无疑问，最开始时，驾驭着社会舆论向前奔跑的是公众对小林母亲的深深同情，是人们对探寻真相的渴求、对公正的呼吁。
但随事态的发展，驾驭社会舆论的缰绳，却被甚嚣尘上的谣言抢走，社会舆论的走向，也在谣言的驾驭下，从追求真相和公正的目标，向着狂热冲突的方向狂奔。
谣言，本来是信息在传播过程中发生扭曲变形的情况。两千年前，《吕氏春秋》的《察传》一章中，曾举了一个形象的例子，说明谣言是如何将信息逐步扭曲的：
“夫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故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人之与狗则远矣。”
俗话说“以讹传讹”，正是如此。譬如前面提到的小林遗体被学校私下火化，或是监控被学校刻意删除的谣言，都是这种以讹传讹的产物。
这些谣言，如果能像救护车到来时间的错误一样，被媒体及时报道纠正，或是在官方通告里用一两句话加以说明，是很容易清除的。
《人民日报》发表的评论《高中生坠亡通报请少一些硬邦邦》尤其切中关要，值得引述如下：
“高中生林某某坠亡事件仍在发酵，拿什么平息质疑？完整而有说服力的真相。用事实说话，才有可能击碎谣言；用无懈可击的逻辑化解疑窦，才能禁得起推敲。越是关乎生命安全，越要正视每一个疑点；越是事关青少年成长，越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抛出结论并不难，难的是该结论让人信服。
年轻的生命猝然离去，留给家人的是绵绵伤痛，也是难以承受的打击。这就更需要相关部门多一些抚慰，而不是冷漠；多一些同理心，而不是程序化表达。将心比心，用真诚展现善意，用帮扶输送责任。
当前，探索真相很重要，积极善后同样重要。请拿出应有的担当。“
官方媒体的评论直言恳切，“多一些抚慰，而不是冷漠；多一些同理心，而不是程序化表达。将心比心，用真诚展现善意，用帮扶输送责任”。
不仅是对相关部门的要求，更值得之前随意将“水很深”的借口托辞甩给小林母亲的媒体深思。
同样，央视新闻发布的评论《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才可能消弭质疑》，更坦直地站在承受着丧子剧痛的小林父母一方，直接引用小林母亲在5月11日微博中的原文：
“正如坠亡学生的家人所称，作为孩子家长，并非‘一定要学校怎么样’，只是希望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了解清楚。面对这个最基本的要求，有关部门有责任正视并满足。‘我会继续行使我追究和上诉的权利！请大家跟我一起努力，找出事实的真相！给儿子一个交代’，坠亡学生的母亲如此表态。期待有关部门直面舆论关切，用确凿的事实给坠亡学生一个交代，给他家人一个交代，也给公众一个交代。”
这次央媒介入非常及时，表态非常在理，“探索真相，积极善后”，点明了解决问题的两个重点，一个是真相，一个是态度。
而这次事件中恰好是真相发布的节奏，以及对待苦主的态度有一定的问题。
官方媒体的积极评论，本该为深陷悲恸中的小林父母撑开了一把善意的保护伞。
但谣言的唾沫却仍像石头一样，向小林的父母袭来。这其中最恶劣的，当属所谓的“阴谋论”。
03
是谁制造阴谋论？
与普通谣言的以讹传讹不同，阴谋论虽然也是谣言的一种，却充满了更多的主观编造色彩。不妨看一看权威辞典上的解释：
“阴谋论，将一件备受争议的事件解释为有组织的密谋行动，而非个人行为的理论。”
小林同学的坠亡事件，如前所说，37个小时内即得出调查结论，且家属表示认可，足以证明这起事件背后并没有什么特殊密谋。
但对阴谋论者来说，他们却善于捕风捉影，从字里行间寻找阴谋的证据，如果找不到，便自行脑补，编造不实之词。
阴谋论往往充满了鲜明的主观色彩，目的是煽动民众从追求真相和公正，转向仇恨和对抗。
最先出现的阴谋论，便是所谓化学老师为了女儿留学名额，将小林推堕楼下的谣言。围绕着这一阴谋论为原点，诸如泼硫酸、体罚学生，故意谋杀，种种阴谋之说，甚嚣尘上。
这些阴谋论，将民众对监控视频缺失的合理质疑，扭曲为某种学校高层和地方官员不可告人掩盖真相的密谋。
之后，又有人围绕着小林母亲发布微博用的不是同一部手机，大做文章。
甚至被央视新闻公开引用的那段“请大家跟我一起努力，找出事实的真相！给儿子一个交代”，
也成了阴谋论者们指控小林母亲受到背后阴谋势力操控，企图挑动民众闹事，造成社会动荡的罪证。
这些无稽之谈，在现在看来分外可笑。但对深信阴谋论的人来说，他们真正关心的是立场，在各种纷繁的传言中，与他们预设立场相合的，就是真相；不符合的，就是隐藏着阴谋诡计，是在“掩盖真相”。
阴谋论者各执一词，各自宣称手握“真相”，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互相指责谩骂，社会舆论也因此进一步分裂。
在这场舆论分裂中，被阴谋论者认定受到幕后阴谋黑手操控的学校、有关部门和小林的父母，成为了双方高举的箭跺，受到来自阴谋论双方网络暴力的持续围攻。
在这个事件中，我们看到的是某些人用各种谣言、阴谋论带节奏，而失儿的母亲却在漩涡中成为了标靶。
04
网暴：砸向丧子母亲的恶毒咒骂
5月13日凌晨2点11分，新华社的微博发布了关于小林坠亡事件的详细报道。之后，《四川观察》《红星新闻》等媒体以及当晚的《东方时空》，都以详细地篇幅公布了事件的具体细节。
其中包括小林同学晚上18点16分从教室离开，来到水泵房中手持小刀割腕，直到18点49分28秒从楼上坠下的视频。
警方采访也提及发现了小林同学的纸条，证实了他是因为个人情感问题自杀。
监控视频证据、书证，现场勘察证据、事后处理时间线，全部一一向社会公布。
监控视频中被判断为小林轻生割腕的情况。
如果说之前这些调查证据和结果只向小林父母展示的话，那么这一次对所有人来说，可以说是“真相大白”。
对渴盼真相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热心推动的目标已经达到了，这场悲剧应该画上句号，小林的父母也应该获得应有的宽慰和安宁，以抚平他们内心的丧子之痛。
但对阴谋论者来说，真相反倒成了他们攻击痛失爱子的母亲的武器。
对那些真相与立场不符的阴谋论者来说，他们的恼羞成怒，不过是因为自己所站立场的阴谋论的破产，于是迁怒于小林的母亲，谩骂她是说谎精、是骗子、是利用了人们同情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目的的恶棍。
而对另一派的阴谋论者，他们同样关心的不是真相，而是这个真相刚好与自己的立场相符。
他们成了这场人间惨剧中惟一的“胜利者”，为了巩固自己阴谋论的立场，更加变本加厉地对小林的母亲落井下石，用恶毒的谩骂和羞辱来发泄心中的畅快。
在5月13日之后小林母亲微博的上千条谩骂中，有一类最让人心痛。嘲讽小林母亲“全中国人看新闻三十分可都看见你儿子割腕跳楼了”，是这位母亲在吃儿子的“人血馒头”。
这里存在一个最基本的常识：与当事人密切相关的具体细节证据，如果要在社会上公开发布，是需要征得警方和当事人的同意。
换言之，同意向公众发布小林同学生命最后33分钟的监控视频的具体细节，应该正是痛失爱子的小林父母与相关部门协商的结果。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真相视频的公布，反而成了那些阴谋论者用侮辱谩骂砸向自己的石头。
到此为止，冤有头债有主，键盘侠们本该追责真正的喷子、谣言制造者，而不是揪着苦难的母亲不放。
“人皆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急公好义，同情弱小，捍卫公正、追求真相、鞭挞邪恶，这是中国自古以来传承千年的美德，也是中华文明的根脉基础。
真相带来慰藉与理解，阴谋论却散布冲突与不和。
最令人悲哀的是，网暴和阴谋论腐蚀了同情弱者、寻求真相、追求正义这些中国人高贵的美德，让人们终日疑神疑鬼，各据立场，捉对厮斗，不再相信这世间有公正和真理存在，最终损坏的只有我们这个国家最引以为傲的仁慈与良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