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笔 | 徐菁菁
口述 | 文娜(化名)
当女儿在小升初排位中落入“坑校”,巨大的失落感包围了文娜。但两年过去了,她发现,自己以为抽到了最差的牌,却未必不是美好的安排。
“坑校”的想象与现实
年初的时候,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教培机构推销培训班,说是可以“给期末考提分”。我说:“不用了,孩子自己能复习好。”对方又说考完试还可以给讲题,分析错题难题。当我再次拒绝以后,对方锲而不舍地追问孩子几年级了、在哪儿就读。没想到,当我告知他学校名称时,对方立刻180度大转弯:“哦,不好意思,打扰了!”
虽然对孩子当初派位就读普通学校的遗憾早已平复,但这通赤裸裸的“歧视”还是让我有点回不过神来。两年前,女儿小升初。她就读的小学没有初中,不能直升。在这个情况下,升学的途径主要有两条:一是政策保障生,一些特定单位人员的子女可以获得进入某些特定学校的名额;二是参加学区内的电脑派位。我们家所在的学区有8所初中,其中3所是市重点,2所是区重点,还有3所是普通学校,也就是所谓的“坑校”。
女儿六年级寒假的时候学骑自行车,我们带着她把市重点和区重点跑遍了,就是没去3所“坑校”。我们家没有政策保障生的资格,只能等电脑派位,但我有种非理性的乐观:派位要填8个志愿,“坑校”当然排在最后面,只要是重点,“市”和“区”我都接受,运气不至于差到落坑。
其实在一开始,派位对我们来说算是个利好消息。前段时间,一个朋友告诉我,她的孩子8岁,已经通过了PET(剑桥英语)考试。我和女儿说了这件事。她直接往床上一倒:“现在都已经卷到这种地步了?我要躺平!”小学六年,她接受的是真正的“快乐教育”。我们只给孩子上过体育课外班。五年级的时候,我考虑到马上要升学,去了解了一下政策,发现电脑派位以后,PET之类东西并没有什么作用,于是“躺平”得更心安理得了。
之所以“佛系”,首先是因为我们没有要求孩子成绩拔尖的高期待。小学班里有30多个孩子,女儿的成绩大概能排到十多名,中上水平,这是我们能够接受的。我和其他家长几乎没有联系,这也让我屏蔽了很多焦虑的信息,我不知道真的“牛娃”是什么样子。另一个现实的原因是,我和孩子爸爸的重心放在工作上。孩子的日常安排主要由爷爷奶奶负责。曾经有一回,我们也动了心思,想给孩子报个班。老人表示,精力有限,报班的话只能我们自己接送。我们时间排不开,就此作罢。我和先生也曾经考虑是不是要换房子,去一个不存在“坑校”的学区。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否定了。用孩子爸爸的话说:要是中考考不好,进好初中也白搭,机会成本太大。
派位结果揭晓那天,打开电脑页面我就懵了:孩子抽中的是第七志愿。这个结果带来的滋味很复杂。首先是失落。熟人、朋友、邻居的孩子都进入了重点校。然后是怀疑。政策保障生的录取名单是不公开的。我会想:我是不是太不关心孩子了,如果我们努努力,是不是有可能找到门路,挤到这个名单里去?紧接着,你就遭遇“歧视”了。派位以后,我慌了神,赶紧加了各种微信群。我问:我们家孩子派位进了A校,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结果,热闹的讨论群里没有一个人接我的茬儿。我才意识到,“坑校”是不在讨论范围之内的。派位结果出来的当天,我们开了家庭会议,达成了一个共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有中考这个机会。说起来有点悲壮,那个时候,我突然体会到了为什么有人说“感谢高考”。
在“坑校”就读是什么感受?那天接到教培机构推销的电话以后,我接女儿放学回家,跟她说起这件事。她急了:“你怎么不给他打回去啊?打回去!问问他什么意思,我们A中怎么了?!”我很欣慰:两年的时间,我看着女儿从不愿意说自己在哪儿就读,变成了说:“我就喜欢我们学校!”
家长对“坑校”有一种本能的负面想象,如果不是因为真的入了坑,谁也不会有兴趣去了解一所学校的真实情况。其实当初,我们很快就发现,传说中的“坑校”和我们的预想不太一样。派位后,我们研究了从未留意过的A校的情况,发现它存在一个很大的利好:一个年级不到500名学生,有110多个“校额到校”的名额。也就是说,如果中考时孩子达到一个基准分数,只要校内排名在前面,就有资格进入相应的市重点、区重点高中。
学校本身也给了我很多惊喜。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后,马上就开了家长会。第一次进学校,我们的第一印象是硬件不“坑”。校园很大,环境比很多重点校还要好。第二印象是老师也不“坑”。家长会上,发言的年级组长非常干练。老师很明确地说,孩子们是派位来的,可能会有一些家长有落差,但他们的教学也是有方法的。学校拿得出数据:个别科目的中考成绩甚至只比市重点校低一点。在A校,中考前10名的孩子可以派位进入西城区最好的高中,但实际上,按照既往经验,这些孩子的中考成绩本身也能够达到这所高中的分数线。A校还有个传统,孩子入学前,老师都会来家访,了解家庭对孩子教育的投入和安排,也会和孩子沟通:你希望在学校的三年实现什么样的目标?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帮助?这些都让我们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后来我发现,“坑校”不坑可能不是特有现象。在之前那个不谈“坑校”的家长群里,这两年我也陆续看到一些家长提到:XX普通校的中考成绩也不错。
“佛”与“鸡”之外:第三条道路
可是“坑校”娃要想逆袭,无论老师怎么强调学校的教学质量,家长都很难淡定。前段时间看电视剧《小舍得》,南俪一开始也是“佛系”妈妈,后来绷不住了,开始了可怕的“亡羊补牢”。还记得当时入学的时候,我们班就有家长说:那完了,课外班给报上吧,进了“坑校”还能怎么办?像我们这样的佛系家庭自然面临着一个接下来到底“佛”还是“鸡”的道路选择。
其实在开家庭会议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讨论要不要报课外班。当时的结论是,既然情况不明,不如先绷住不报班,学一段时间看看。女儿刚入学的时候,排名学校30多名,现在读到初二,能够排在年级的前10名。这两年我们只报名参加了一个数学课外班。
我们没有用培训班鸡娃,但也没有躺平。女儿所在的班尖子生多。有一次开家长会,班主任说:“我们班有一个特点,去年疫情期间孩子在家学习,班里有一半的家庭可以做到有一个家长在家全职陪着。我们班开家长会,一半是爸爸,一半是妈妈,没有老人参加。”简而言之,家长重视孩子的教育,这种重视不是花钱报班,而是真的愿意在孩子身上投入时间和精力。
“每个牛娃背后都有一个热爱学习的中年人,每一个热爱学习的中年人都是被孩子激励的。”这句话准确概括了我们家的情况。我们不愿意盲目地给培训班送钱,是因为经过权衡,我们觉得自己作为大学毕业生应该有能力应付初中功课,给孩子提供更有针对性的辅导,这会比上培训班的效率高得多。我和先生做了明确分工。他把习题和课本捡了起来。我们家有一个书房,孩子在书房写作业,爸爸在边上做自己的工作,同时负责随时答疑解惑。我能力有限,就出苦力,就负责给孩子抄录错题本。
其实这么做我也曾有过疑虑,我问先生,我们小时候,爸妈这样管过我们的学习吗?学习难道不是孩子自己的事儿,父母不能越俎代庖吗?后来我意识到,今天孩子面临的局面和我们当年太不同了。A校离我们家很近,最初我们打算让女儿骑车上学,可立马就放弃了。因为孩子把书包放在前面的车筐里,根本把不稳龙头。现在女儿的书包有小30斤重,有的时候还得再拎一个包。我同意先生的判断:“现在孩子面临的压力和诱惑比我们小时候大,所以学习是、但又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事。”
“陪读”本身可能还有比学习辅导之外更重要的价值。最开始,我陪孩子写作业会找些闲书看。她不乐意,觉得我就是在监督她。后来,我帮她抄错题本,不用抄的时候,就自己学英语。你会发现她不抵触了。把错题难题交给我抄的时候,她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我又给我妈找了个事儿”。我想,我们身体力行的意义是让女儿感到学习虽苦,但不是孤军奋战。如果不是深度介入了她的学习,我们也很难切身体会到孩子的苦和乐,她的很多心情我们不会有真正的共鸣。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愿意给孩子减压。其实,孩子真的不缺压力。在学校里,前10名、前30名的孩子各有小课,筛选、竞争的氛围无处不在。初中两年,她因为考试哭过三次,两次是因为担心自己没考好,还有一次是因为自己病了,为可能错过考试而着急。作为母亲,相比鼓励她更加义无反顾地投入竞争,我更愿意帮助她正确理解竞争的意义和结果。
女儿看重每一次考试。我就告诉她,学校有考试、排名,工作以后还有KPI,考核形式不同,却是人生一直伴随着的事,你不应该排斥它,也大可不必为此太过焦虑。妈妈以前做销售工作,三个月一次考核。对于考核结果而言,努力和运气都很重要,而我能把握的只有努力,我只和我自己比,如果我努力了,没有拿到好的结果,我问心无愧,坦然接受。
家长要焦虑起来,其实是没有止境的。朋友的孩子在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学区,孩子8岁通过PET,依然担忧不够好。女儿小学毕业的时候,我怕自己信息闭塞,赶紧加了一些孩子去了名校的家长的微信。时至今日,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哪怕孩子的成绩已经很优秀了,也会为能不能进入重点校的实验班发愁。家长总是希望孩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能够站到金字塔顶端去,这是人之常情。
对我们来说,女儿有可能通过中考进入最好的高中,已经是我们未曾预料的局面,我们期待她成功,但不将这作为必达的目标。我们也会希望她未来能考上清华、北大、985大学,但我们同样和她说,我们并不要求她一定要进多好的大学。就算考进了清华北大,等你工作以后就会发现,你的同事、领导可能背景各异,你的名校头衔和你的工作表现并不相关。在考学的路上,我们竭尽所能追求目标,但无论目标达成与否,人生都还有很多可能。
分数之外
我们和孩子谈论这些,目的不仅仅是给她减压,更重要的是,当大人们张口闭口谈分数时,孩子们关注和思考的却不只是这些。
有两件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去年暑假的时候,我们一家要去杭州玩,让女儿来拟定行程。她把浙江大学安排了进去。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盗墓笔记》,里面的主人公吴邪是浙江大学建筑系毕业的。她以后也要考浙江大学,学应用心理学。她查过了,浙大的这个专业在全国排名第五。我问她:“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心理学更好,你怎么不考呢?”她说,一则未必考得上,二则她从小在北京长大,大学的时候想要去别的地方生活。我突然感到,女儿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孩了。她已经开始思考和规划自己的人生了。
还有一次,我停车的时候离旁边的一辆车太近,我和女儿说:“等一等,妈妈要再挪挪,边上车太贵,蹭到了咱赔不起。”女儿问:“这里的车都是好车吗?都比我们家的贵吗?”接着她又问:“这些好车都是这些开车的人自己买的吗?”我说应该是吧。她说:“妈妈,我告诉你,其实不是的,很多人买车买房都是家里给的钱。”我意识到,我们不知不觉,孩子在用他们的方式认识社会。无论是人生的规划还是对社会的理解,这些都是不逊于考学的重要问题,作为父母更当回应。
我们回应的办法是分享我们的人生经验,特别重要的是,这些经验是真实的、不加矫饰的。女儿上初一的时候,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妈妈,努力到底重不重要?”学校几个孩子之间议论,有的同学真的非常努力,但是成绩还是上不来。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和她讲了我初到北京时候的一段经历。
当年我揣着我妈给我的两万块钱到北京,租下房子就只剩了3000块。找工作的时候已经容不得挑选,我只能去应聘一个我从来没做过,也觉得自己干不了的销售岗。这家公司离我租的房子有一个多小时的通勤时间,这在当时来说是算非常远了。而且入职之前要培训两周,进行考核。我把这两周坚持了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在培训中途,很多人退出了,我很顺利就拿到了工作机会。而且入职的时候,公司办公地点奇迹般地搬到了我的住处附近。入职后不久,公司恰好有一次升职机会,评定标准是上一个月的表现,而我的业绩恰好不错。我告诉女儿:“如果我当时不努力,可能抓不住这些机会;但如果我没有一些运气,也很难坚持下去。所以我觉得努力很重要,运气也很重要。努力能让你有底气,运气来的时候能接得住。”
我没有因为害怕女儿忽视努力,就告诉她努力最重要,因为我知道孩子有自己的判断。她来询问我,寻求的是真正的交流,不是讨一个说教。听我说完,女儿马上答道:“妈妈,你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现在所有教育的焦虑都指向“找一个好工作”,“什么是好工作”是最需要回答的一个问题。我和先生向孩子承认:我们其实给不了她一个答案。我们的经验无法用于未来。在我们读书的时候,银行、政府、老师、医生是好工作,现在这些工作不是说不好,而是有太多新的工作出现。你有一个朋友成绩不好喜欢打游戏,以后他如果以此作为职业发展的方向也可能很好。现在我们唯一肯定的是:你一定要找到你喜欢做的事情,不然你的未来会很被动。我和先生都是随波逐流长大的,年轻的时候,我们不太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可能外人看来,我们一路走来都还不错,但其实我们内心会有缺憾。我们相信,如果当初能够明确目标,会活得更笃定,更有价值感。
有时候我和朋友说起这个观点,别人会说,那是你没有缺过钱。我承认,我确实没有经济特别困窘的遭遇,但我也从未宽裕到财富自由的地步。我相信在一个保持基本的舒适生活的范畴内,选择是很多的。金钱和地位在外人看来很风光,对本人来说未必如此。以前做销售,我的业绩综合评定不错,但总是有起伏。上级会和我说:你再努努力,可以提升很多嘛。其实我心里清楚,业绩不太好的那些个月份,是我让自己松了口气。虽然损失了一些业绩,但那是让我舒适的、可以持续发展的状态。孩子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从公司辞职了。当时我在事业上陷入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困扰。我进入了管理层,其中一项工作是裁定业绩分配。在别人看来,我升职加薪值得羡慕,裁定工作有什么难的呢,按章办事即可。但对我来说,规则和我的价值观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冲突,以至于我出现了心理障碍。人生经验告诉我们,一切收获都有成本。对一个人而言,什么是好的,并不由外界标准来决定。
女儿很喜欢看《哈利·波特》。在她迷上心理学之前,她的梦想是当一名作家,像J.K.罗琳那样。我告诉她,J.K.罗琳也好,莫言也好,都是你看到的功成名就的作家。其实大多数人投身写作,都默默无闻,收入有限,这是作家这个职业的现实。但问题的另一面是,这些人即便默默无闻,收入有限,仍然在从事这份工作,因为是真的喜欢文学创作。当你真的喜欢一件事的时候,很多其他的因素也就变得不重要了。
我们也会去谈一些很现实的问题。有一次女儿问我:“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不住在家里?”我说:“你大学毕业以后可以选择在外面租房子。”她问:“如果我想住在爷爷奶奶家附近,需要多少钱?”我说,那得考虑住什么样的小区,按照你的要求至少得上万了。她开始算:如果我一个月赚一万块钱的话,那我所有的工资都只能用来租房子。我告诉她:“你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去比较远的地方住,房租会便宜。”然后她想了想:“我还可以和别人一起合租,分担费用。”我说:“这也是一种方法,很多人都这样做。”不论回顾我们自身的人生经历,还是回想孩子的成长,我都会感到,人生的发展中我们真正能控制的东西非常有限。我想让孩子尽可能对真实世界了解得多一些。她知道得越多,就会越有弹性,越适应变化。
有时候我会和孩子聊到高中生活。我问她:“咱们没参加过什么培训,如果以后进了重点高中,做不了尖子生,进不了实验班,发现别的同学都比我们强,怎么办?”她说:“实在不行,那我就接受呗,在普通班待着也挺好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当年的“佛系”选择是正确的。我们确实看到,孩子在一个宽松环境里,成长得很健康、很阳光。我印象特别深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们上过一阵数学培训班。我陪她去上课,发现教室外面的桌子放满了外卖,那些报了很多培训班的孩子是没有时间回家吃饭的,只能匆匆忙忙将就着吃两口。我觉得那是成年人职场生活才应该有的残酷,我们真的需要让孩子这么早就体验吗?很多在培训班出没的孩子戴着眼镜,沉默寡言。我陪听过一节课,发现老师提问的时候,很少有孩子主动回答问题,只有我女儿特别活跃,总是在举手发言。我问她为什么这么积极。她说:“我怕没人回答问题,老师会尴尬。”我格外珍视这种敏感与善良。其他孩子为什么不呢?我想,他们只是太累了。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第28期,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