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靖
封城以来瑞丽的菜价越来越贵,市里为保障民生发放了2万余份米面油等生活物资,但谢博并没有资格申请。工作人员告诉他,在主城区有房、有车、有营业执照的,全家账上资金加起来超过5万元的,满足一条就不能申请。“但生意人大多都有一部车,一家人现金超过5万元的也很正常吧。”谢博抱怨。魏文也提到,今年4月封城期间社区向困难群众分发过一次大米,他去申请时被告知“翡翠玉石行业人员不算困难群众,不能申领”,后来再次封城,他没有再去询问。
缅甸克钦邦的帕敢地区是世界最大、最著名的玉矿产地,而“三面环缅甸”的中国边陲小城瑞丽则是全国最大的翡翠玉石集散地之一。至少在2020年8月,瑞丽还有7万多人从事翡翠珠宝行业,姐告玉城的直播交易市场夜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今年3月以来,由新冠疫情引发的数次封城,让这座小城商业停业、贸易停摆,普通人背负着巨大的生活压力。被繁荣的玉石贸易吸引而来到瑞丽的商人和手工艺人们向《凤凰周刊》讲述,他们中有人已连续七个月生意归零,有人不堪压力离开了这座城市,也有人因家庭、经济负担等原因仍在观望;但依然有人看好瑞丽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希望疫情早日过去、生活恢复如常。
七个月没去摆摊,发件要靠“黄牛”
今年是谢博和妻子经营翡翠生意的第15个年头,但两人已经七个月没去姐告玉城市场摆摊了。
位于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瑞丽市姐告边境贸易区的姐告玉城,是缅甸翡翠毛料进入中国的首站。这里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境内关外”的特殊贸易政策,让姐告玉城从21世纪初起,逐渐成为全国闻名的翡翠市场交易集散地。这里活跃着近3000户珠宝商户,谢博夫妇也是其中之一。
谢博是江西人,最初来到瑞丽是因为一位老乡在这里从事建材和翡翠生意,他也被此吸引了过来。在老乡的带领下,谢博从买料、代工、抛光等一步步学起,2008年起在姐告玉城摆起了摊,售卖翡翠饰品。他向记者回忆,刚开始在姐告玉城摆摊的时候,市场相当简陋,但由于市场兼做批发零售,商户主张薄利多销,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和商户都爱来玉城买货。
谢博回忆,他刚到瑞丽时,做玉石的人“还没那么多”。但之后的十几年,来瑞丽淘金的人越来越多,谢博也目睹了姐告玉城的红火、壮大,不少实体商户做起电商、微商,最近几年流行起了直播卖玉,铺面月租也从一米150元涨到1000元。
谢博在姐告玉城租了一个两米的商铺,夫妻俩每天早上八点到玉城摆摊,一直摆到下午两点,收摊后转移到玉城附近的吉茂市场,摆摊到傍晚再收工回家。
谢博说,自己两边摆摊纯属无奈之举,因为自疫情发生以来,来瑞丽的客户减少,生意越来越难做,“玉城的摊位我们摆了十几年,有很多老客户,不能放弃;吉茂市场下午客人多,收摊晚,所以也得去。”
今年初,谢博分别续租了在玉城市场和吉茂市场的铺面,但夫妻俩只摆了不到一个月的摊,疫情就卷土重来了。
3月29日,姐告玉城一名缅籍人员确诊感染新冠肺炎,次日姐告玉城封闭。到了4月1日,瑞丽市主城区宣布全员居家隔离,同时暂停了所有珠宝交易、直播和物流活动,谢博也没法再去摆摊了。
没想到,这次“停摆”会这么久——自4月以来,姐告玉城再也没开张过。他不得不在6月前取走了储存在那的所有货物。而出于疫情防控需要,玉城里的商户和住户几近搬空。
谢博坦言,自家的夫妻档生意规模不大,往年生意最好时每月的利润也就两三万元,而过去七个月来,除了偶有熟客找他预订极少量的货物,交易几乎归零。
正常时间,姐告玉城一天能接待上万客流,因此玉城的关闭波及的不仅仅是常驻商户。常去姐告玉城为客户收玉的杨磊说:“平时我要去市场里给客户拍视频,客户满意了才能谈价钱。市场关闭后,我就去不了了。”
广东人魏文刚来瑞丽一年,此前他在东莞、广州等地辗转打零工,几年前看到电视里播出的玉石纪录片,便对云南心生向往。
得知广东佛山平洲有一条玉器街,他便跑到佛山的餐馆当服务员,一边打工,一边学习雕刻。后来,魏文成为了职业玉雕师,并在2018年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再后来,他被云南舒适的气候和繁荣的玉石贸易吸引,于去年10月来到瑞丽。
据他回忆,那时瑞丽刚刚经历了第一次境外输入型疫情,但在封城7天后迅速“灭火”,此后再未出现过反弹。“当时觉得,往后发生一两次疫情也很正常。”魏文说。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把家人都接来瑞丽,还收了两个新徒弟。魏文的雕刻工作和生意开展得很顺利,今年春节时也没有休息,月收入一度达到五六万元,“虽然跟那些大老板比不了,但也够养活一个大家庭了”。
今年3月底瑞丽出现第二波疫情时,魏文的心态还很乐观,“不就是封一个月的城吗?肯定都能熬得过来。”
然而,4月26日解封的瑞丽没过多久又迎来“严管”,7月开始的第三波疫情带来了接连多次的封城和居家隔离,中间即使短暂解封,人们也不敢放松。
与生产经营活动同时停摆的还有快递业——多位玉石从业人员说,出于防疫要求,瑞丽市自4月起禁止玉石发货,让他们的生意变得“特别被动”。
针对禁令,快递公司想出“对策”,即将快件通过封城期间涌现的“代驾司机”运到瑞丽高速路口,再转运至德宏州首府芒市发货,而这样辗转一趟要多收取30-50元的“代转费”。
谢博说,他不希望助长这种风气,因此从没请求快递公司“代转”。魏文则说,如此禁令下,他只能拜托能够离瑞的朋友“偷偷摸摸”带货出去,再到外地发件。但这样一来,客户买一件玉石首饰,收货的周期变成了一两个月。
多位玉石从业人员说,由于中缅边境关闭,加上今年7月以来大量缅籍人员被遣返回国,市场上的玉石毛料越来越少,货品价格也水涨船高。
杨磊说,这几年玉石行业不似以往那样暴利,价格日益透明,但以往1000元能收购的一条玉镯子,现在涨价到1200-1500元,这还不包括上涨的快递和玉石鉴定等费用。“通常卖出一根手镯,我们都要给客户一并发去鉴定证书。但按照禁令,鉴定机构不能运营,我们只能通过私人渠道鉴定,价格也就翻倍了。”
杨磊最大的客户是一位广西南宁的珠宝商,对方以往每月会从他这里进100多条玉镯子。但今年市场上货源减少,又经常性封城,杨磊找货越来越难,“我这边已经没法满足他的需求了,他只好去找其他货源,客户就这样流失了。”
杨磊主营建材生意,买卖玉石只是他的兼职,但他坦言,近几年建材行业也不好做,一家人有时也要靠玉石来吃饭,“以前往市场跑得勤快点,一个月(靠翡翠)能多赚个一两万,现在能卖到几千元就很不错了。”
生活能省则省,有人改送外卖
翡翠玉石是瑞丽一张耀眼的“名片”,吸引着五湖四海的人们来寻找商机,也让很多人在这里落地生根。
谢博的两个孩子都在瑞丽出生,一家人除了他都已在瑞丽落户。这些年挣了些钱,谢博在瑞丽买了房和车,还有11年的房贷要还。如今收入几乎归零,但房贷一分没少,谢博只能压缩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开支。
他说,今年以来,全家除了8岁的小女儿以外,其他人一件新衣服都没买。“以前孩子想要什么零食、玩具,我们都尽量满足,一家人出门也不会刻意省钱,现在则是能省则省。”
封城以来瑞丽的菜价越来越贵,虽说市里为保障民生发放了2万余份米面油等生活物资,但谢博并没有资格申请。“工作人员告诉我,在主城区有房、有车、有营业执照的,还有全家账上资金加起来超过5万元的,满足其中一条就不能申请。但做生意的人大多都有一部车,一家人现金超过5万元的也很正常吧。”谢博抱怨说。
魏文也提到,今年4月封城期间社区向困难群众分发过一次大米,他去申请时被告知“翡翠玉石行业人员不算困难群众,不能申领”,后来再次封城时,他就没有再去询问,“我也不至于为了那两斤米而折腰吧”。
广西人林瑞在瑞丽生活了9年,平时在微信售卖一些自己打造的翡翠首饰。她告诉记者,以前她和丈夫在德龙市场夜市摆摊,今年行情不好,就让丈夫改送外卖了。
“瑞丽服务业走的人太多了,所以外卖平台一直在招工。”林瑞说,现在丈夫一天送二三十单,每个月能赚两三千元,但一周前,丈夫无意中路过密接人员经过的场所,健康码变成了黄色,目前只能自行居家隔离。
从事建材行业的杨磊也抱怨说,工程总有些赊账,但去年疫情以来,不少外地承包商都离开了瑞丽,其中一些人欠的账还没还完,至今他一共被拖欠了70多万元。“要钱得以经济纠纷去起诉,现在他们人都走了,法院想要执行也办不到。”
但杨磊坦言,自己有些积蓄,生活还能勉强过下去,现在最难受的是见不到孩子——杨磊的孩子在妻子的老家芒市上学,平时由岳父岳母抚养。疫情前,杨磊夫妇俩每周末都会回芒市,周一送孩子上学后再回瑞丽,但从今年4月起至今,他们都没能回去一趟,只能通过视频跟孩子沟通。
杨磊遗憾错过了今年5月离瑞的时机,“当时只要有核酸阴性证明,加一张社区开具的放行条就能走了。但当时我工作忙,等能动身时又封城了。”
据他说,那时许多朋友排着队离瑞,也有人因突如其来的政策改变而措手不及,“有的朋友白天刚拿到证明,本打算当晚或次日一早走,结果就封城了。大件行李已经寄走,人却走不了了,都没收入了,还要重新置办生活用品。”
瑞丽市的一位政府官员此前接受采访时证实,疫情发展至今,瑞丽市的常住人口已从50万下降至约20万。
杨磊说,以前瑞丽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现在一到晚上八九点,一些地方基本看不到车,也看不到人。即使是白天,车辆也比以前少了很多。”
受访的瑞丽商人们都说,自己的朋友们“大部分都离开了”,留下的人里,夫妻中一人外出赚钱、长期分隔两地的也“大有人在”。
根据瑞丽市10月26日召开的新闻通气会,瑞丽全市辖区划分成了封闭区(发现感染者的地点和相关区域)、管控区(抵边村寨等区域)和防范区(除了封闭区和管控区外的区域),其中“绿区”的人员非因病、因丧和因公等三种特殊情况申请离瑞,需执行7天自费集中隔离措施。
11月4日,瑞丽市又颁布了八条新举措,其中一条指出,对于承担酒店住宿费用有困难的离瑞人员,可申请到政府统一建盖的隔离板房隔离,除个人支付的伙食和核酸检测费用外,住宿费用由政府统一承担。
谢博算了一笔账:一家四口人,每人隔离一周的费用在1600元上下,加上隔离的伙食费和自带食品,至少要花费8000元左右。他说,在7个月没有生意的情况下,一下子拿出近万元为家里人隔离着实有些困难,加上大儿子的高中已经开学,他心里还有诸多挂念。
更何况,离开的途中还有其他不可控因素。谢博表示,根据规定,离瑞人士必须在获批离瑞的次日24时内抵达目的地,“我回老家有2400公里车程,哪怕不休息不加油,马不停蹄赶路也要30个小时。但核酸检测是下午采样、凌晨出结果,第二天上午才给放行条。而倘若第二天午夜前到不了,我的健康码就会变黄,到了目的地还需要继续隔离”。
不过,由于没有收入的日子实在难熬,谢博还是想回老家或其他城市打工,“等到不用自费隔离了,我就走”。11月5日,谢博发现,自家所在小区因出现疑似病例而被封锁。根据以往经验,他知道这又意味着至少14天的等待。
离瑞时像“出笼的小鸟”,有人依然选择坚守
杨磊回忆,他在2014年来到瑞丽后,逐渐发现瑞丽的客户很“认人”,认定一家店铺好就会一直光顾,这为他积累了不少回头客。当时他被这个城市的勃勃生机和充满希望的氛围所吸引,“那时瑞丽的玉石、红木行业都很活跃,车流、人流都很大,城市很繁华。”
在瑞丽生活了15年的谢博感叹,瑞丽已是他的第二故乡,他喜爱这座城市比家乡更甚。“这里空气好、环境好、人文好,人民淳朴、善良、不排外,许多少数民族在这里居住,是一个欢乐祥和的城市。”
疫情前,瑞丽每年都会举办泼水节、“出洼”点灯节、纵歌节等少数民族节庆活动。谢博很怀念点灯节的氛围:“一排排蜡烛,一片片灯火,场面很漂亮。”他说,如果不是生计所迫,他绝不想离开这里。
曾在瑞丽从事翡翠批发近10年的李意说,今年7月初她因亲人去世而出了城,刚走不久瑞丽就封城了,后来便没再回去。李意说,自己所有家当都留在了瑞丽,两年前还在瑞丽买了房,正等着装修。
“离开瑞丽的时候,我就像一只出笼的小鸟,连外面的空气都觉得格外新鲜!”李意说,在瑞丽时,即使是解封期间,她也担心偷渡人员带来的疫情,害怕上街、害怕被感染,心情十分压抑。
今年9月,李意辗转来到广东肇庆某地,在一家玉石市场继续摆摊。她发现,市场里到处是从瑞丽来的翡翠商贩,来之前听闻当地房租每月只要800元左右,如今被推高到2000元上下。
李意说,现在房租、摊位费加起来一个月得4000多元,跟瑞丽相比,当地从供货、加工、直播、销售到物流缺乏一条完整的玉石产业链,“我打算先在这里熬着,等瑞丽好一点了再回去”。
也有人打算留守瑞丽。魏文说,他很喜欢瑞丽舒适的气候和当地民族风情,加上缅甸是翡翠玉石的原产地,等到商贸活动恢复正常,这里依然是距离原材料最近的地方。
“等疫情结束了,我就把女友接来瑞丽。以后要是有钱了,我想在瑞丽买栋小别墅。”他说,“现在之所以留下,是因为我对瑞丽依然充满希望。”
(应受访者要求,谢博、杨磊、林瑞、李意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