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青
洪灾过去四个多月,灾区,就像是一块伤疤,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伤口虽隐隐作痛,但这些伤痛,人们却不想触碰,不想提及,受灾群众也咬着牙关故作正常。
面对外人,即便是志愿者,他们也想展示自己充裕的一面,坚强的一面,体面的一面,乐观的一面,有文化底蕴的一面。
前段时间,我和正荣公益基金会的伙伴回访郑州和南阳的部分灾区,一些画面让我眼眶发热,久久难忘。
1、环翠峪:杏花十月盛开,灾民窗上玻璃还没装
你见过十月盛开的杏花吗?我们在荥阳环翠峪的杏花村看到了。
环翠峪,距郑州市区仅半个小时车程,曾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景区,灾后变得满目疮痍。
杏花村,是景区内一行政村,以漫山遍野的杏花得名,横跨两道山岭,人口仅有400多人。
我们曾往杏花村发放过鸿星尔克物资和自在学园学习桌椅,这次回访,就想看看重建状况。
进到村里,看到孤零零的几朵杏花,在风中颤颤悠悠地绽放。听包村干部讲,十月初,杏花开得更盛,就像一团团粉色的烟花一样。
洪灾,让气候变得反常,连杏树都分不清春秋了。
我们再次来到W家,这是贫困村里最贫困的一家,心智障碍家庭,孩子和某偶像同名。
山体滑坡,冲垮了一排房屋的后墙,深秋看过去,更显得透心凉。
W的父母正在铡草喂牛,一人送着草,一人压着铡,全神贯注,热火朝天。
我是想看看书桌用得怎样,这是我们发放的第一家书桌。可惜的是,他们家里没有地方摆放,只能被压在杂物下方。
上到二楼,看到他们的卧室,就知道问题所在了。
两个孩子睡的上下铺,另一边堆满粮食和杂物,电灯像是随便扯来的,窗上的玻璃还没装上。
你们睡得冷不冷?我不禁问道。
不冷,村里发了被子,够盖的。孩子母亲回答。
二楼平台晾晒着玉米、核桃和坚果,这是他们家里今年的部分收成,核桃已经被雨水泡霉了。
临走时,孩子的奶奶从轮椅上起身告别。
我们很高兴,前两个月来时她还难以活动,现在恢复得越来越好了。她每个月吃药要花两万,除去医保报销的一万五,自家要承担五千。这,或许也是他们家里没装玻璃的原因。
残障,贫困,慢性病,再加上这次重灾,这也是灾区困难家庭的一个代表,正如一句河南土话,黄鼠狼专逮病鸭子吃,他们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被压垮,而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就像那位扶着儿子离开轮椅的老人。
2、王宗店:麦苗九月发芽,中秋还有村民搜寻遗体
你见过九月发芽的麦苗吗?我们在荥阳崔庙镇的王宗店看到了。
那是在一户遇难者的废墟上。鹤壁蓝天救援队救出四个月大的小女孩,孩子母亲则不幸遇难。
志愿者F老师说,农户家里都储存了很多粮食,他自己家就有六吨多。
这次山体滑坡,把他的母亲和妻子都压到废墟下,不幸离世。六吨多的粮食,也都和山体、砖块混到了一起。
村里已经通知,重灾村组全部搬迁,易地重建,但原来家园怎么重整,谁都没有答案。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F老师站在曾经的家园上,深吸了一口烟,望着惨淡的天空,满面愁容。
脚边,一棵棵新绿色的麦苗,就像一个个寄居家中的小精灵,他们在注定不能收获的九月发芽,用尽全身力量破土而出,就像对家里的主人、对曾经的家园集体致礼,做着最后的纪念。
F老师回忆,720当晚,他听闻发水,第一时间赶到了村口,但进村道路全部没在水下。
平时干枯的河道,变成了几十米的急流,他们只能派人爬到村庄对面的山头,沿着水泥厂上百米的高架通道,带着绳索一路攀爬到村里。两边绳索系上后,五十多岁的他第一个攀回去。
曾看过云南偏远山区用绳索吊人渡江的场面,没想到,这一幕会在原本干枯的河南山区上演。
灾后两个月,F老师等人在荥阳市区租房,但他们每天都会往村里跑,去看看家里,给村里做做志愿者,帮忙联系和搬卸物资,搜寻遇难者遗体,他找到了两具,都没在河道的树后。
中秋时,F老师帮我们联系重灾家庭分发文具。
不同于其他家庭,重灾家庭哪怕领到物资,脸上也很少笑颜,尽管是传统节目。
对照名单,发现一户人家没有到场。F老师不经意间提起,这家有两个亲人的遗体还没找到,不知道被水冲到了哪里,灾后两个月,他们每天都在找寻,节日都没停。说完,不禁唏嘘。
是啊,国人讲究入土为安,对家属来说,两月如一日的找寻,不知要承受怎样的痛楚和煎熬。
这件事我没有细问,也迟迟难以下笔,担心将这些伤疤暴露出来,对家属会有“二次伤害”。
但按下来、不提这些,事情就会好吗?他们的情绪就能得到疏导吗?
前些天和F老师联系,他的状况也让人担心。有作为家属的一面,也有作为志愿者的一面。
原来可以兜底、给予温暖的家已经成为废墟,母亲和妻子走了,女儿也上了大学,他在市区租了孤零零的一个单间,生病挂了半个月的针,没有任何人知道,好像也没有任何人问过。
天气渐凉,他感受到的寒冷更倍于他人。
救灾初期,他用抗争掩盖住了悲痛,用公益消解了孤独,但当外界支持减弱,灾区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他又被无边的悲痛和更深的孤独所包裹。
今年的河南抗洪中,物资捐赠虽不在少数,但对重点人群的专业心理支持却少之又少。
还记得初次见到F老师一起吃饭的场景,回忆起那天受灾,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在讲述,有声有色。
过了一会,他出去洗了把脸回来,虽然一样有说有笑,但眼圈已经明显泛红。
我的眼眶也跟着一热,咬了咬嘴唇。
3、新沟:小院干干净净,志愿者却突然不接电话
有没有遇到村里志愿者突然不接电话的时候?我们遇到过,在汜水镇新沟村。
新沟村,我们之前去发放过应急物资和现金应急包,也由此认识了志愿者Q阿姨,她带着我们在重灾的五六队逐家探访,如今想来,场景历历在目:
洪灾发生时,Q阿姨在郑州市区的孩子家里,第二天看到照片就哭了,心疼,两孔窑洞都被泥土堵住,院里种的刺玫被拍在下边,燃气灶断成几段。
如果没有这次洪灾,小院很适合居住,窑洞里冬暖夏凉,院里种了核桃树、枣树、梨树,还栽了月季和牡丹,门口还有四五种颜色的指甲花。
都说园子是靠养的,其实农村小院也是如此,主人有生活情调,院子就有生活趣味。
但一场洪灾,让多年积攒的点滴心血毁于一朝。
村民L说,窑洞挖了五六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窑洞的水泥地面也裂开了大缝,整个山从内部开始变形了。
隔壁老太太八十八了,她说上次见到汜水城被淹,还是她六岁的时候。
下一家是她本家婶子,正在门前的竹林平整地面。
这家儿子在山西,家里只有老两口,老大爷患有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大小便失禁,我们提出可以给成人纸尿裤。
老太太说,用过,但放进裤子里他觉得不舒服,非要拽下来。
大雨之后,侄女一家给他们接到城里去住。老大爷不走,几人连哄带抬才把他拉到车上。
住到城市小区,他用不惯马桶,直接拉到屋里地板上,还用手捡一捡,丢到垃圾桶里。
他还会走错门,跑到侄女女婿的房里。如果要让他去卫生间,至少要在门口推着转三圈。
在城里呆了几天,老太太难得安省,每天只能靠着桌子眯一会,“佝偻着身子像只狗一样”。
老大爷还哭着喊着要回来,觉得还是自家小院自在,独门独院,无拘无束,不用有任何避讳。
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都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由着自己的节奏说话行事,无法打断。和我们见面时,老大爷也会慢悠悠地念叨,我们凑近听,才知道说得是“这树长得不错”。
村民都很热情,知道我们昨天送去了应急包,非要在院子里摘点菜,西红柿、豆角、空心菜、红薯、叶玉米之类,都没打过药,摘了两大袋。
“红薯叶在水里一不布楞两布楞就好了,炒着可好吃。”除了红薯叶,Q阿姨还摘了一些指甲花,让带给女志愿者。
志愿者,原则上是不该拿村民东西的,但有时又觉得,拂了村民心意更不好。
新沟村村民虽然受灾了,损失惨重,但他们并不想白白拿别人的东西。
在外人面前,他们更想展现自己有力的一面,体面的一面,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临走还让我们带些农家菜。
而当我们最近一次到新沟时,志愿者Q阿姨突然不接电话了,虽然提前已联系好。
半小时过后,我们和Q阿姨见到面,才明白原因。
原来她公公也是老年痴呆,之前从未说过。我们到时正赶上她公公大便失禁,她和婆婆忙乎了半天,擦身子,换裤子,打扫院子,心情一下全乱了,不想让我们知道和看到这一幕。
每个人都想展现更体面的自己,城市居民是这样,农村灾民是这样。
有时,会觉得我们的探访发放是一种“闯入”和“冒犯”,打乱了他们的节奏,但是,同时又让他们感到了联接和力量。
这次回访,看到村民小院原来堆满的泥土都清理出来了,又打扫得干干净净。有村民在家里扎油条,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省份的我们也有幸跟着尝了尝鲜,聊了半天。
离开时她们再次嘱托,下次再来时不用带东西,能来看看我们、聊聊天就很好了。
结语:
救灾期间,有很多画面让我感念至深,也有很多瞬间让我暖意涌动。
和朋友聊起,说我在做救灾工作,有人不明白,灾情不早都过去了?
其实,救灾结束得的确比较快,但灾后重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生活和心理重建。
当走访过灾区、参与过救灾之后,就会感觉到和当地民众有了一个更深层的联结。
这个过程,并不是简单的谁帮助谁,而是携手向前,让生活过得更加和美。
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力量和尊严,看到了生活的多样和趣味,哪怕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也没有击败他们,更没有压垮他们。
他们,和我们一样,只是在某个时刻,需要一份支持,一份陪伴,一份温暖。
有时觉得,对灾区民众的关注和支持,就像是朋友的握手,亲人的拥抱,互相成就,彼此加成。
一加一的力量,超过了一,也超过了二。
这,可能就是善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