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英

中国作家网7日下午15:25刊发消息称,著名女作家张洁2022年1月21日在美国因病逝世。

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张宏森,分别对张洁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向张洁的亲属表示深切慰问,中国作家协在唁电中对张洁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出的卓越贡献表示崇高敬意。

多年以前,我在《北京文学》工作期间,对张洁做过一次专访。

现发布如下,缅怀这位精神高贵优雅的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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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4月11日,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揭晓,张洁的《无字》和熊召政的《张居正》、徐贵祥的《历史的天空》、柳建伟的《英雄时代》和宗璞的《东藏记》这5部作品获奖。

张洁曾因1981年创作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2004年,她又凭借《无字》再次获得茅盾文学奖,成为首位也是目前唯一一位两次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

对张洁来说,写作是一种“以血为墨”的生命需求。自80年代初开始创作以来,张洁的文学作品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征服了亿万读者,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始终是文坛上最耀眼的一颗恒星。

她的步伐坚定而有力,在广阔的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迹;她的呼喊真诚而神圣,在人们心中激起了强烈的回音,成为近二十年来文学进程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应当承认,很多年来,我一直是张洁的热心读者。对张洁的印象大多来源于阅读。在中学时代,最早读到是《森林里来的孩子》、《挖荠菜》,清新的文笔营造出一个纯净的空间,让年轻的心灵深深被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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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大学里,从教材上又看到了《爱是不能忘记的》和《沉重的翅膀》。前者含蓄优美的文笔讲述着特定时代里的古典爱情,在漫长的以政治革命名义对人性、生命、束缚压迫的时代背景幕布下,张洁呼唤着真、善、美、爱人性的回归,后者标志着张洁的成熟和锐气,她开始走出自我,将目光投向她身边广阔的世界。

在《沉重的翅膀》里她呼吁着经济体制、政治体制的改革,喊出了一代人的心灵的声音。尽管当时我看到这两篇小说是在它们发表快十年之后。即使是把这两篇小说放到今天的语境背景下审视,尽管时过境迁,仍然有着它积极的现实意义和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我仍感到了它沉甸甸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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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感到震动的还有《方舟》和《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时下有关“女性写作”的话题正热,“女性文学”也成为了九十年代文学进程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

我更愿意把《方舟》列为“女性文学”的代表作之一。在《方舟》中,三个女性由于种种原因,她们对男性彻底失望,抱成一团一起面对、承受来自生活的巨大压力与挑战。是什么让她们满身伤痕如此疲惫?在变化着的世界中,张洁从直觉写作上守住了人性的良知,对社会的异化有一种较强的排斥感。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是一部长篇散文,其实也可以把它视为一部长篇小说来看。在过于理性,情感匮乏情感麻木的文学领域,这部长篇就显现出它的珍贵和不可多得来。文字是有力量的,用“字字千钧”来形容这部小说是再合适不过了。母爱的伟大、亲情的失去让我们在阅读中一再为张洁落泪。作家激情四溢,深沉、朴素的文笔取决于她对情感的执着和专注。这是一部血与泪凝聚而成的杰作。

张洁是一位优秀的作家。她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1986年,诺贝尔奖的最后表决名单上,赫然有中国作家巴金、张洁的名字。消息传出后,法国影响很大的《新观察家》对此迅速作出了报道,法国第二电视台负责文学活动报道的读者以长途电话向瑞典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查询,瑞典文学院负责人在电话上证实了这一消息。香港《争鸣》杂志(1986年八期)驻巴黎记者明蕾以《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作家》为题,专门讲述此事。或者是出于谨慎,张洁一直没有透露此事。国内传媒也没有对此进行过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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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最近看到了您的长篇《无字》,读了之后很震惊,整个心灵为之颤抖,胸口也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请谈谈您创作这部小说的起因和过程。

张洁:我觉得真正的写作是从《无字》开始的,以前所有的写作都是为它做的准备。这是我竭尽全力写就的一本书,案头工作做了很多年,写得也很慢,九四年在美国时就已完成了初稿,回国后觉得不满意又推倒重来。相信现在没有多少人会用这么大的力气去写长篇了。我不是一个很谦虚的人,但也不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但我认为《无字》的确是我最好的作品。有些片断甚至是以散文笔法写就的。无论是语言、细节、结构,现在看起来还比较满意。从年龄、体力、感悟各个方面来说,现在写《无字》可以说是正当其时,早几年可能驾驭不了,再晚几年可能体力、精力都不济了。《无字》剥离着人类喜爱的面具,呈现出生活的原色……好像是上帝特别给予我的无法逃避的责任,我甚至对朋友说:哪怕写完这部长篇马上就死,我也甘心了。

张英:在读这部长篇时,我发现这种叙述视角是有两种调子,有音乐的回旋感,语言也达到了一种极致。

张洁:我对语言比较下功夫。你可以看到,有时一个句子就是一个小节,那是非常重要的埋伏,比如主人公洗一把叉子,反复用洗洁布擦洗,直到叉子呈现出原来的光洁为止。像这种优雅到骨子里的高贵与苛刻,与她后来发疯有很大关系。我很喜欢音乐,当然也是瞎起劲,并不真懂。小时候家里穷,没有经济能力让我学音乐,很遗憾地不能成为一个音乐家。只能把这种遗憾留在小说里,对音乐的感觉偶尔会以各种颜色出现在小说中。在遣词造句时,也会考虑它的韵律、节奏,是否上口动听。你发现了这一点,我很欣慰。

张英:我觉得这部《无刻同《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方舟》一样,都是具有时代特征的代表作品,在这期间作家的态度发生了巨大、极致的变化,由对爱的神圣呼喊到对爱的疲倦、麻木,从对爱的失望和遗弃到对爱的逃离和怀疑,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张洁:人类需要神话和童话,其实人生离不开假象,它像美丽的毒品,对于这种毒品的渴望全人类都存在,包括我自己在内。不论男人或女人,什么类型的人都会有这种渴望。《无字》也可以说是对这种人类神话和童话的解构,它的故事背景在中国,也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当然,对理想、爱情之类的渴望支撑着很多人的一生,人总是希望明天比今天更好,在这种憧憬与期盼中度过长长的一生,最终未必追寻得到。但如果没有这种渴望和梦想以及它们的破碎,人生也就淡而无趣了。

张英:在这部小说中,女性对爱情的期待彻底泯灭,《无字》讲述了吴为与胡秉宸,母亲叶莲子与父亲顾秋水,外祖母墨荷与外祖父叶志清讲述了三代人的坎坷爱情,他们的爱情和命运交杂在战争、动乱和革命的背景中,最后收获的全是破碎,历经坎坷,读来令人叹息。我很喜欢这部小说。

张洁:你说到的只是这四部长卷的部分内容,在后几部中,会有更深阔的开展。如果能有十个读者真正进入我的文字,我就很满足了。我当然希望读者喜欢我的小说,但我的小说,只能是小众文学,不会有很多人喜欢。我写得很累,精力消耗很大。因为我很笨,没有别人那么聪明,只知道用死力气。谢谢你的称赞,我也应该得到你的称赞,因为我对它全力以赴。

 张英:您是否想过以一个女人为主角写四部长篇是否太轻了?

张洁:不,女主角吴为只是一个“线头”而已,小说中还有很多人物,那些人物都很重要。从世纪末写到世纪初,不断倒叙、插叙而成。这一部只是一个开始,后三部才逐渐展开。这个世纪充满了动荡、转折、变革,它不仅改变着物质的形态,也改变着命运的形态。比如男主人公胡秉宸参加革命前是个很有味的男人,但他非常善于吸取教训,最后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故事。

张英:在读《无字》的过程中,我觉得这种行文的叙述视角转换太快,可能会影响阅读的快感。

张洁:我会考虑你的意见。我常常想,要是我现在才开始写作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把原来那些素材和作品处理得更好一些。有一句话说出来似乎很没良心,让我很不好意思:凡是我获奖的那些作品,都不是我最好的作品。

张英:写作状态怎么样?

张洁:状态不错,起伏很大。有时一天可以写几千字,有时则是几行,小说中提到的“源”,与我最后成为作家很有关系。它承担、沉淀了自开天辟地来,宇宙间亿万年的沧桑,它的神秘让我感动,感动到害怕、到恐惧的地步。有人看到那一段非常震惊,但我还是没有能力把它完全表现出来,在它面前,我感到自己的无能。

张英:很多作家都有这样的感觉,脑子里永远有好东西、好小说,但永远也写不出来。

张洁:我正在接近它。很多年前我就想写这部长篇,有些素材、细节我根本舍不得动用。我认为艺术是有闲阶层的事,疲于奔命、等米下锅。可能掉炸弹的状态下,是写不好的。好比我八十年代的作品,好的不多,那时心境不对,《沉重的翅膀》发表后,天天都有权威人士打电话,(而不是文件,要是文件倒也让你感到相当郑重,说明你还算个“事儿”),让有关部门把你弄进监狱、开除出党……如果一天到晚不得不应付诸如此类的事情,还谈什么文学的追求?

张英:这部新长篇在社会上的反响和在市场上的份额,和你以前的作品相比,不是太理想,传媒也不是特别关注,你自己怎么看?

张洁:我的小说受冷落不能怪媒体。在这个商品社会里,有多少人在读文学?《纽约时报》上有个由学者介绍好书的专栏,具有很高的权威性,要是国内也有一个权威性的,介绍文学作品的专栏就好了。

我过去的作品虽然红火,但比较粗糙,《沉重的翅膀》的社会意义高于文学意义。它呼唤体制改革、经济改革、政治体制改革等等,到现在可能还没过时,可是它在文学上的价值有多少?当时发行几十万,并不能说明它在文学上的价值,因为那时的分流渠道少,大家唯一的消遣可能就是读小说。现在环境改变很多,过二十年后再读,谁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包括《方舟》也是如此。

张英:尽管你那么否定你以前的作品,但我觉得在当时你写的时候,你也是真诚的,这种真诚一直贯穿你全部的创作,否则就不会具有感人的力量。

张洁:我写下的文字,都是缘自内心的真诚。很幸运,到现在我对创作还有激情。我认为如果艺术以名、利为前提,先设计它能带来多少盈利之后才进入创作,是达不到最高境界的。当艺术只是为自己而做的时候,才能进入最尽责的状态。说了归齐,人对自己的责任心,总是最大的。这样说可能缺乏社会责任感,或是违背了“以文载道”的老传统。当然在你成功之后,名、利也会随之而来,但那不应该作为第一性的目标。

写作的乐趣还在于它的过程,那是一种心灵的需要,对文字的精雕细刻,就像打磨一件老旧的瓷器那样,那是一个让它逐渐显出光泽和圆润的过程。

张英:在你的文集中,您最喜欢的是哪些作品?看了《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之后,我很感动。美好的文字是最朴素、自然的,同时也是最深情最能感动人的。这部作品是九十年代最杰出的长篇散文之一。前几天和王朔聊天,王朔说它是一个好长篇。

张洁:文集中有几篇东西还不错,比如《雨中》、《未了录》、《柯先生的白天和夜晚》等等,不过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它们,只有蔡翔注意到了《柯先生的白天和夜晚》,并且写了一篇很到位  的评论,还有六七篇散文。其它都不怎么样,比如很多所谓的随笔。那时经济上的负担很重,不得不写那些东西养家糊口。《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是一气呵成的,尽管有些啰嗦。到现在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的勇气。不论心理能力或精神能力都承受不了再读一次的情感打击。它是我内心真实的记录,不想为艺术上的精美而删减什么。

张英:能否把《无字》称为自传体小说?

张洁:作家的每部作品,都可以看做是他们灵魂的自传。不论是音乐家、画家,艺术家莫不如此。《无字》的计划是四部,我一直在打磨它,希望在2001年全部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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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在忙完这四部长篇之后,您的写作会向哪方面转变?

张洁:我对短篇情有独钟,许多题材放在电脑里。短篇是很难写的,它只能吸取生活中的一个片断,局限很大,开头和结尾要求讲究,还要有彩头,读起来才会有快感。中篇是最容易写的,结构和叙述都比较随意,因为自己写过不少中篇才能这样说,不然会招人不高兴。

写作是感性的,但得用理性去控制,有张有弛,时紧时松。往往是内容、题材决定了使用什么样的形式、文体和语言,对长篇来说尤其如此。有些长篇缺乏节制,写着、写着就控制不住了,有人一年可以写好几部长篇,像车间的生产流水线,真让人感到惊讶。

张英:能谈谈《只有一个太阳》吗?这部小说的风格和您的整体艺术风格非常不一样,在文体上也做了某些尝试。

张洁:《只有一个太阳》也是调侃。向王朔学习。我喜欢做各种的尝试,尽量不要和他人雷同,就像炒白菜,尽管原料一样,但是做法不同,味道也就不同。当我进入写作状态时,是在享受在文字中来回穿行、反复的修改、琢磨的乐趣,像吸毒那样让人上瘾。找到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时,非常地快乐。并不非常急于发表,因为它们是我生活中一个重要的依赖。

说到技巧,好比那些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无论多么复杂的技巧和动作,表现得都很轻盈,像一片羽毛。技巧是存在的,但在你掌握圆熟之后,就看不出了。或是说,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那是我不断追求的。

张英:您喜欢国内的哪些作家和文学作品?

张洁:王安忆。她始终尽心而作,最近看了她的一个短篇《酒徒》,写得真好。我们相隔很远,偶尔也通电话,常常感到有那么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与你同行,把文学当个“事”来做。她的为人、为文我都欣赏。也喜欢余华,我看了他所有的作品。马原的作品浑厚、粗犷、豪放,有男人的大气。还喜欢萧红,平平常常的文字,经过她的组合,效果和魅力他人是无法想象的。内涵也深。也喜欢张爱玲,她的文字功夫大好了,当然,喜欢是一码事,自己写作又是另一回事,绝对不能模仿,模仿他人是永远出息不了的。

中国文学史上最有水准的是古典诗词,小说不见得最好,拿四大名著来说,并不喜欢《红楼梦》,更不喜欢《西游记》,而《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不过是政治和谁知道是真是假的历史。有一个朋友说得好,历史除了名字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而小说除了名字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

我还是迷恋诗词,从全世界来说,它所达到的高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人可以超越。

张英:女作家写作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从自身经历出发,从自我和内心达到一种高度。但这种写作也容易导致琐碎和格局太小;另一种作家写作时是借助了历史和社会的大背景,跨越小我,走入一个大的空间,提升自己的艺术空间。您成功地守住了人性这一点,对异化和人性扭曲的拷问一直到现在,反倒形成了一种大气,使您和其他女作家区分开来。

张洁:对人性的拷问我一直不曾放弃过,从内涵来说,我不太喜欢格局太小的东西。我们这一代人以前很单纯,相信“铁肩担道义”,直到现在为止,还是崇拜这种人。

张英:最近写散文吗?

张洁:我觉得散文不像小说,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是一种耐心的等待,我要等好几年才能等到一篇。有些人几天就能写一本,也很令人惊讶。

张英:您的性格是否和您的命运有很大关系?

张洁:由真诚到怀疑,里面有沉甸甸的教训。我从小就是一个另类,老喜欢猜测事物的真相和内幕。怀疑是一种理智,比盲从要好。我不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人,因为老是喜欢提出疑问。大家都那样做,我偏偏不那样做,又总不跟着别人说同样的话,每次运动都不是积极分子,很多时候一弯腰,一抬手就过去了的事,我却过不去。可能和性格有关。

其实在生活中,我是一个相当无能的人,写小说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写完之后就想放松,再不愿意多费脑子。再加上缺乏这方面的训练,应变能力很差,每每败下阵来,总使我感到沮丧,失去自信。如果认真想一想,相信也能对付,只是不想再累。而且一旦回到文字上,心理就能复原。

张英:至今为止,《方舟》是最早的女性文学作品,您对现在的女性写作怎么看?

张洁: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只能看自己熟悉的那些作家的作品,不太关心这些事。在八十年代这个区别不很清楚,比较中性。现在可能越来越明显。不过我想,管人家是女性写作还是私人写作干什么?有人写,有人看,有人喜欢就行了。一部作品写得好或是不好,才是评论的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