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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3号晚上,10:29分
历史即将发生
历史已经发生
是啊,历史仍没有发生…
提前知道过去
就会焦虑地想象它的现场
离当时的我不到二十公里
离此刻的我差不多同等距离
明天一早,我将和W同学
结伴去北大附中上化学奥校
8点10分,老师才走进教室,她的姗姗来迟已经有所预示
她在讲台后面站定:
“同学们,我们的国家
今天发生了
非常严重的事情…
我们的课不上了。”
没有人清楚这句话的历史份量
真话的密度在这一天到来前
一直在增强
现在,是晚上10:58分
同一时间的那天夜里,我已进入睡梦
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午夜新闻
窗外的大街
是唯一的直接信息来源
大街是历史的主干道
我们那时的家离历史不远
街上没有整夜不灭的路灯,没有通宵不断的车流
任何车的偶尔驶过,都仿佛历史事件
它穿过街两旁熟睡的观众,匆匆冲上舞台,又匆匆离场
声音渐远
直至消隐于背景
在寂静中,任何响动都能传入
沿街所有关闭的卧室,所有的梦中
有时,发情的野猫孩童般的凄厉哭喊
让人难以入眠
天亮前,大街像历史的未开垦的处女地,横亘在外面
半梦半醒的耳朵,努力辨别着
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再由近及远,
鞋底与石子的每一次摩擦,都清晰无比
黎明的每一个响动,都能在街上传开,声音悠远,充满对历史的期待
今天,我醒来,起床,骑车出门
历史的消息此刻尚未传递到每一个人
我走进教室,等待着那位老师.…
我们在声音中等待
或告别一个时代
一个月前,一辆带广播大喇叭的宣传车
在夜色中缓慢地驶过车公庄大街
那时尚未料想
能够期待的历史会这样迅速天折
今天之后的某个晚上,在我家西南面
跨越一条大街再跨过一条街,从我的初中和紫玉饭店附近
传来数声枪响
或许,如果那是把玩具枪,历史便完全不一样
现在,我搬回了海淀,青少年时期最亲切的区域
尽管大街崭新到令人失望,我的记忆仍残存在
某些路口,某个道边…
尽管我的秘密不值分文,我却没有说出它的权利
我想拍个片子,叫《指认》一一
指认我知道的与幽灵相伴的地,点
描述纠缠我的历史幽灵
此刻,早上8点08分,我正在写这些字
而化学老师即将走进教室
那时的我距此时三分之一世纪,六公里
那一天的创口
随历史逐渐扩散
从几个时辰
到吞没数个时代
三分之一世纪消逝
鬼魂
仍不能开口讲话
此刻,9:39分,
我和W同学
已骑行经过木樨地路口
我们曾在那里短暂停留
西面,一辆烧毁的大公交,横过来堵住了桥面
越过这架熄灭的手风琴
军博方向冒着浓烟
一个人从街对面走过来:
“同学,你们有没有看到肉泥?
我听说这里….”
昨夜,在我们熟睡之际,历史在痉挛,在翻滚
很多人在奔跑,很多道路在燃烧,
使梦的边界窒息
在这路口,大街两侧平行的护栏和隔离墩
生生被扭成Z字型,横过来变成了路障
灰土没能盖住地面的血污,像一块被撕碎的暗红色地毯
在西单附近,数小时前飞过的“钉子”
没有击中人,而是在一些树干上止步,深深地
嵌入它们的皮肉
留下米粒大小的孔洞
现在,我们抵达了旅程的尽头,也是那个时代的尽头,没有办法再往前走——
十余辆一字排开的钢铁甲虫,阻断了道路
伸着比人还长的口器,远远逼视着我们
大人们一边朝钢甲虫扔石块
一边愤怒地诅咒某人的母亲
我们从时代的尽头
踏上骑车回家的路
记忆或想象,如果缺乏更多可能
都会干枯
那一天是我的一部分。我们都死于这一天
也诞生于这一天
也在同一天被驱逐
作为历史的难民
继续活在被占领土
我们自己的巴勒斯坦
早餐时分
树在大风中摇摆
窗外迎来新时代的表演——但节目不新
一群人 围着一面旗子 展开180度扇形一—))))
((((就在华表柱子附近的水泥地面
也曾有一道履带原地猛烈转动180度留下的扇形))))
以浮雕的形式
一直存在到1993年
后来被水泥所覆盖
当我不断地审视上面的几张图,
我开始用这个新学到的问句问自己:
我身在历史何处?
—— 2021.6.3-6.5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