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告诉自己,这是世界上没有老陈陈的第一个清晨,然后感觉这应该是力子(我老公)脑子里的感受。而在昨天这个时候我们正堵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面焦急地想搞清楚,医生说的“抢救意义不大,建议不再用药了”到底是啥意思。
记得昨天看起来一位很资深主任模样的医生说,“我们一直用药,老人一直没有体征,心跳基本直线,过了很久有一点点曲折,脉搏很久就没有了。那么我建议停止用药……呃…就是说再用药意义不大。”他那么含蓄,那么斯文,弄得我听起来很费劲。老公和他姐姐根本都不明白。我就直接问“您通知我们来,就是宣告抢救无效,老人算是已经去世吗?”“唉,嗯,我想你可以这样理解”医生似乎害羞起来,眼睛不看我们,“就是,之前不是已经签署了抢救的文件吗,就按照之前签的,你们没有额外抢救的那些,那我们就宣告死亡了。”没有额外抢救的那些,是指力子签字不同意插管子,电击,按压等对老人比较激烈的抢救模式。88岁的公公心衰很久了,因为这次传染而又引发心衰以外其他器官衰竭指标高达15(据说15是上限,再高已不需再测了),那天辗转从阜外医院急诊奔到军区总院时,直接就进了急诊重症抢救室。过了一天,又从春运火车站一样挤满病人的大呼小叫的重症抢救室挪入了老人之前一直几出几进的心内科重症抢救室。才住了一天,就走了。
医生宣告死亡后就隐没在重症抢救办公室去了,他的任务似乎完成了最难的部分-面对家属宣判,然后就躲在里面等着病人死透透时,拉出一长条的水平如线的心跳记录,开好死亡证明。而我们才开始正八经儿地手忙脚乱,因为谁都知道这几天北京的殡仪馆和火葬场简直比2008年奥运会的开幕式还难进。大家在抢120急救车、抢各大医院病床之后又在疯狂抢占太平间和火葬场。上周去世的,火化取灰的日期要排到25天之后。同时医生也在直接联系民政局热线,希望能派车拉走遗体,各大医院的太平间早就爆满,医生自己甚至连本院太平间试都不试,就知道根本没地方存。昨晚同样去世老太太的遗体到现在还没拉走呢,重症监护室里已经躺着好几具遗体,连同还在抢救中的用药的活人和一群口罩后面也同样流鼻涕咳嗽的脸色红红的医护,全混杂在一起。
大姑姐一直联系公公军队的老干部治丧办,公公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军医,希望公家能帮忙联系殡仪馆来拉遗体。根本没戏。于是我们分开发动朋友,各显身手,打了大兴,东郊,密云,石景山,门头沟……北京各大郊区殡仪馆电话。不是没有车,就是不管抬、不管穿衣服,只派车到医院门口,我们需要自己想办法从病床上把遗体弄到医院大门口上车。而重症监护室决不让亡者家属穿着带菌的衣服,进去哭天抹泪给亡者穿衣,抬尸体,以避免对旁边活着的病人有太多感染风险。医生只接受有正规执照,穿着防护服,专业殡仪馆抬着棺材或担架的工作人员进入重症监护室去抬人。先别说抬人的工作人员给不给遗体穿衣服了,而是北京目前根本忙得找不到抬遗体的工作人员,能联系上的殡仪馆只能出个司机。而且遗体上了车也不一定去殡仪馆,而是去任何一个他们认为可以存放遗体的冰库/太平间先存放,今后轮到火化炉空出来了再通知你去烧完取灰。我们被告知,特殊时期没有遗体告别,没有化妆,没有穿衣服,没告别仪式。.
想起家里刚刚退烧的婆婆自打两天前公公被送进医院后还没看到过老头一眼,我们怎么交待跟她过了一辈子的老伴突然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呢。无论如何得让老太太看一下老头。我们几个焦头烂额在重症室前面打电话,包括通知公公的亲属。期间昨天去世老太太的儿女们也来了,按门铃找医生协调,希望把他们妈妈“还”给他们拉走。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人死了,亲人不给进去穿衣服,不能见,医院不给遗体,这都是什么骚操作?!医生也满脑门的焦头烂额、拼命压低嗓门、柔和语气地解释,为什么医院只认正规殡仪馆工作证,专业抬尸工作服人员,第一是打击最近天价殡葬的中介公司,什么那种4、5万包你烧人的投机分子;第二没有专业执照的殡葬单位万一买卖遗体捐献啥的,有法律纠纷,医院不愿有麻烦。老太太的儿女们也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跟我们一样找不到“执照抬尸”的人,但后来好像是他们七嘴八舌跟找到的中介公司出主意,让中介公司的人“扮像点”穿上殡仪馆工作服蒙混过关。
我们这边力子终于找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是八宝山直接业务人员,可以帮我们火化,但告知我们这几天殡仪馆根本派不出车,他只能开自己的私家黑色商务车当灵车来拉,今晚无论多晚都可以拉走,存放在八宝山,但过了今晚,就无法再帮忙了。而且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自己把老人弄上车。中间过程中,大姑姐回去准备老人衣服,通知婆婆和亲友,有堂哥夫妇从唐山即刻开车赶来送老人的,车扔在三环(外地车不能进三环)就直奔医院来了。我也结了所有医院手续开出死亡证明。楼上楼下跑手续时,我看到昨天去世的老太太的家属和中介公司终于闹哄哄把老太太抬走了,重症监护室的保洁大姐手拎着死者遗留在医院的衣裤,直接扔到电梯门口的垃圾箱边。我怔怔地看着垃圾箱旁边堆放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衣物,保洁大姐说这是她这个月以来遇到去世人数最多的情景。我突然盯着她问,这个月难道没人从这里活着出去吗,没有从重症转普通病房吗?她对视着我说,“没有!一个也没有!来的时候能自己吃饭的,就吃两口,过两天自己不能吃了,他们就给人做鼻饲了,插管子没几天,鼻饲也不用了,就死了。里面人手不够用,没人管病人喂饭。这一个月没有手术,因为伤口感染病毒,手术一律全停,就在里面打点滴。普通病房没床位,转进来也一样,所有人在里面就是点滴用药。上次一个33岁女孩进来还能说话吃饭呢,一周就死了。”保洁大姐低下头说,没人治病都是打靠点滴撑着。我想像一下平常吃药片都会呛的公公,估计在里面啥也没吃上。没护工谁会喂他呢。
医院电梯口亡者遗物我们得在“8宝山朋友”的车到医院前给老公公穿上衣服,抬到医院门口,还得想着如何能让虚弱婆婆看上一眼。于是跑回家拿公公衣服,顺便把婆婆一起带到医院。又去敲重症监控的门,早上的医生已经下班了,护士长出来见我们。我们再次申请就我们两个人进去给老人穿衣服。护士坚决不从。我说;“反正我们联系了殡仪馆的车来接了。你们如果不让我们进去穿衣服,也不给我们拉遗体。那我们就不管了。车就退回去,你们自己联系民政局处理老人遗体吧,我们家属就不再来医院了领遗体了。里面那么热,能停几天你们就停几天吧。反正我们只听民政局通知,大疫期间让国家处理吧。”护士犹豫一下,进去跟值班医生商量。过一会,又出来说,“我们只能让你们一个人进去穿衣服。就老人的儿子吧。”我们又争,一个根本穿不上,何况是男老人。保洁大姐也在旁边替我们求情,说一个扶起来尸体都够呛,还能穿上衣服?!护士长明显在口罩里一咬牙,说行,你们两个吧。我和力子闪进了重症监护室。全身套上防护服和鞋套,我们被引入单独存放遗体的玻璃隔间。重症监护室里面比我想象的要大的多,而且安静。幸亏事先我在走廊外面已经把老人的寿衣内衣唐装都套在一起,裤子也是内中外三条套好了裤腿,而且随身带着一瓶高度二锅头准备全身擦洗消毒(我父亲去世时,太平间的大叔就教给我这样擦洗遗体的,说比医用酒精好),来到了盖着白单子的公公遗体旁边。掀开单子,老人面目青绿,全裸冰冷,已经很硬了。从早上医生说宣布死亡到我们看到他已经过去近10小时。力子开始心疼的哭泣,我拧开二锅头倒酒给老人擦身体,嘴巴一直念叨着“爸爸,我们来接您回家啦。妈妈、姐姐、丹丹还有唐山的大哥他们都在外面等您哈。别害怕。。。。”怕老人不好意思,所以力子擦下半身,我擦上半身。时间很紧张,我们仔仔细细温柔滴干着,做到哪一步了就跟老人唠叨哪一步。我记起某位师兄的妈妈走了以后还托梦给师兄问她的私处是否擦拭干净了;我就叮嘱力子,一定要把老人隐秘部位擦干净。老人估计三天没吃饭了,没屎没尿没有任何呕吐物,走的非常干净。穿衣服时只穿了一条胳膊,就穿不上了,两只胳膊太硬了,一点都不能打弯,根本穿不上,我又怕掰坏了老人。这时那位刚刚下班的保洁大姐突然出现了,说力子扶起来老人,让老人双臂自然下垂,我们从双手象裁缝试西服一样,套上了上装。由于这样轻微的搬动,老人的鼻子流出淡淡红色血水和清清的鼻涕,我知道这是师父和师兄们帮超度超的非常好的表现,内心无比安慰。当我摆好礼帽、系好丝巾、盖好大红陀罗尼被,撒好金光闪闪的金刚砂时,老人无比庄严安详。我念了佛经念佛号,然后拉着力子齐齐跪在老人病床前磕了三个头。终于松了口气。我才刚刚退烧三天,全身跟散架一样。
然后我们商量着现在就推出重症外面让婆婆及亲友告别,还是等一下车快到医院大门口,再推出去。一边怕推晚了,殡仪馆朋友等得不耐烦;一边怕推早了,把婆婆哭晕过去我们还得又抢救一个老人。这时,殡仪馆朋友说到了医院西大门,力子跑去接车,剩下我一个人跟公公在一起。我问护士,是不是能让我把整个抢救床推走,推到上车的地方。我家没男性家属,弄不了遗体。护士也豁出去了,看了一眼医生办公室没人,一狠心,说:走,我帮你推出去,你直到把老人送上车,一定记得把手术床还回来。
就这样,护士迅速拆除床边一堆管子电线,帮我奋力推动整个大床,刷卡打开重症监护的双排大门,我们就跟偷运人体一样,把公公推了出来。婆婆一看到就扑上来哭,好歹有亲友扶持劝慰。一路推着大床进电梯,出心内科大楼,穿越整个公园般若大的医院,后面跟着一小队瘦弱哭泣的老太太及亲属。公公高大的干儿子帮忙推着床尾,我和大姑姐一人拉住床头一边,尽量把握方向,大床的四个轱辘吱吱扭扭艰难滚过坑坑洼洼的马路,黑暗中路人纷纷侧目,病床像大海中一叶扁舟,努力拽向医院的大门外,那里力子和门岗交涉,能让那辆黑色奔驰商务车多停一会等我们。婆婆派外孙女传话过来,姥姥让你们慢点,慢点,她想多看看姥爷!我半分钟也没慢下来,因为我怕入殡仪馆的尸体袋时,那些缎子被,大衣,礼帽可能因为袋子太小会被全部去除,如果让婆婆看到大冬天把那么单薄的老头装塑料袋里了,我怕她更受不了。谢天谢地,看到车时朋友打开后备箱,他带来了一个礼品盒一样简易的纸锦棺材。这不知道比塑料袋好多少倍。我松口气。老公,干儿子,司机朋友和堂哥四个男人都在了这回,大家把棺材放马路上,然后齐心合力把公公装进棺材,抬进灵车。路上行人已经目瞪口呆。婆婆大哭。我们嘱咐大姑姐陪伴婆婆回家,然后力子和我跟车去八宝山。
天已然全黑,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走了一小时。你能想象吗,八宝山门口全是警察,院子里早堵的水泄不通。车道全乱,都是各路送遗体过来的。朋友是内部资深工作人员,都挤不进去。终于找警卫帮忙开道疏通挪车,才把车开到办公区卸下遗体。朋友又奔下一单了。我们办手续,又一小时。里面人声鼎沸,工作人员满脸疲惫,抬遗体的礼仪小伙子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终于因为托人过硬,被通知明早火化。在验尸入炉前,允许四位直系亲属确认看一眼;并反复叮嘱我,必须四位,多来一位也不行,没时间搞搞别仪式,只是冷柜拉出来时,确认亡者身份时看上一眼。我们都没力气说话了,赶紧回家看婆婆。然后明早再来火化手续。
晚上合衣睡上几小时,我脑子里出奇冷静,冒出来的想法是:喂,军军,你这一个儿媳妇可够意思了,比人家亲闺女都给力。想起我父亲去世时我一个人关在太平间给我爸换衣服,后来太平间老头实在看不过去来帮忙的情景,心里稍微泛出一丝不平衡,但马上被“你真不愧是你师父的好弟子,你可真没给修行人丢脸”这种自我鼓励的话盖住了,全身酸软疼痛,我羊了才5天还没好啊。累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力子在呜呜哭泣,他躲在厕所里.哭了很久哭得直吐。我没去劝,假装没听到,让他发泄一下吧,不然当着老太太的面他也不能大哭特哭。我又想,幸亏公公去世前一天我把力子轰回家必须跟婆婆说实话交底了,那天他们娘三才正式面对公公可能这次危险了现实,已经提前在家哭过一下午了。不然的话,就上午这么一个电话说人没了,老太太估计当时就晕倒抢救去。每家的死亡教育真的不同,我家在老人70岁以后就开始谈论死亡了;而婆婆家双双奔90了还从不考虑任何跟身后事宜。
第二天火葬场的事很快处理完毕,我曾想是不是火化的太快,后来浮现公公去世的身体状况,表情,我确定他已经完完全全脱离身体。而事后我们才知道母亲的朋友、婆婆养老院的老人、邻居的大姨叔叔……走掉的老人太多了,很多都还在排队等着火化。办完事,力子跟我一致同意,回医院重症监护室找到那位帮我们穿衣服的保洁大姐,好好谢谢人家。力子跑去包了个红包,按响重症监护室门铃指明说找保洁大姐。大姐还小心翼翼从门后仔细看看,才一脸犹豫闪出来,“谁找我一个保洁啊?”力子说明谢意,大姐疯狂摆手死活不要不要,这就是举手之劳。力子说,大姐,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办到的举手之劳啊。大姐愣了一下,刷地流下眼泪,说“唉,这一个月,我都在北京干的这叫啥啊”。估计大姐在这把一辈子见地的死人都见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辽宁鞍钢退休工人,来北京找活干的。
什么是真正的善良,就是她本来都下班了,却跑回来帮我们忙,又怕我们不好意思,还骗我们是唐山老乡,帮老爷子是帮老乡。其实她跟唐山有毛关系啊。
回到早上,睁开眼,想起那个每到周末都给我们买蛋糕桃酥的、笑眯眯的、白胡子白眉毛的老陈陈消失了,心里说不出空荡。他留给每个人的都是美好和高兴,生于财神日正月初五,逝于圣诞节,老陈陈可能上天言好事、北极送吉祥去了。别回来了,老陈陈,地球一般般,换个星球呆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