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小荷不在上海。她偶尔会回到这个繁华现代的魔都,在某个种满法国梧桐的小酒馆里和我们相聚,然后不咸不淡地告诉我们关于她在家乡小镇的一些见闻。我们彼此之间以此逗趣,在一些充满着后现代元素的都市背景之中。
如今想起来,我都觉得有些对不起她。读完手中的这本《盐镇》,其中的故事如此惊心动魄,我很难想象当她身处其间,在一个前现代的微型社会之中,远离我们这些并不更加高尚,但是至少懂得何为平等的人群,她遭受了怎样的心灵冲击。
如果我能知道她将要写作的是这样的一个主题,即便我不能前去四川省自贡市仙市镇去探望她,至少我可以多打几次电话,提醒她还有一个不那么悲戚的世界存在,至少对她是些许情绪上的温慰吧。
但或者并没有什么用。因为这些彻骨寒冷的故事中所蕴藏的中国式悲凉,并不是我们这些远方朋友的几通电话能够化解。
当世界一次又一次地坍塌在你的面前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讲述你想要讲述的故事,并且期望这些终于有机会被讲述的故事,能够给以为已经进入现代化的都市人们,一些提醒与警戒。
▲《盐镇》封面(图/豆瓣)她在后记中说,这是她的米格尔大街。但是我读了其中的一些故事之后,我立即想起的,却是美国作家阿德里安·妮可·勒布朗的普利策奖作品《随意家庭》(Random Family)。布朗生活在美国世界里,她讲述的是在美国纽约的布鲁克林和布朗士区的黑人贫民窟里,人们如何与暴力、毒品、犯罪和贫穷作斗争的故事。
我之所以把这两本毫无关系的书联系起来,是因为它们都关涉了一个主题:宿命。而这样的宿命,是地理、历史、社会、政治,以及更加触目惊心的社会性遗忘所共同铸就的。而我能想象的是:它们引发的效应有多么地强烈,它们被遗忘的速度,就有多么地快速,并且,这样的宿命仍然将会牢牢地攫住故事里的人们,无从改变。
01 野草
《盐镇》是仙市古镇中一群女性的故事。她们被命运锁住了咽喉,动弹不得。她们挣扎、反叛、逃离、改变甚至革命,但是她们的宿命是如此深沉,以至于她们依旧沉沦在那个幽暗的漩涡之中,无从更改。
令人奇异的是,现代世界的元素在那个地方并不匮乏,而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是一个现代无法触及的地方:汽车、房地产、互联网、抖音都有。
这样的图景更加让人们的心脏绞缠在无以名状的痛楚之中:是什么,让女性如此深沉地坠落在深渊之中,让她们无从逃离,让她们在日复一日的炼狱之中,只不过是煎熬地计算日子的流逝?生命的重量竟然能够如此不值一提?
小荷在其中有一段描写:
这里的土地似乎总是敞开怀抱,如同窗户前的这几棵植物,只是当初随随便便滚进泥土的种子,任何预期都没有,在污浊的雨水、暴虐的天气中,也能无声无息地活下来。
当地有一个传闻,有一个女性被指控盗窃,并且收到了公安部门的讯问。最后的结果虽然她是无辜的,但是因为被公安讯问过,她无从承受来自周边的压力,自杀了。
这也是一个随便滚进了泥土的生命,但是她并没有存活下来,她被雨水和天气吞没了。我们中国人常常非常自豪地说,中国人的生命顽强如同野草。的确,野草从来没有被消灭过,并且从来看上去都那么郁郁葱葱。
可是,有没有人曾经想过,野草丛的兴旺,却是一种集体性的景象。在这个过程中,到底有多少个体的野草,在残暴的自然中悄然湮灭,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来?我们用了多少这样无声无息的野草的湮灭,去衬托那样一片看起来郁郁葱葱的野草丛?这样兴旺与繁盛的野草,真的是我们想要的景象吗?
而当你作为其中的一棵野草,你愿意就这样悄然地被野草丛的兴盛所掩盖,而成为其中寂然成尘的一株野草吗?
这恐怕就是我们称之为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的核心差异所在。因为我们并不想成为野草丛,而每一株微不足道的野草,都值得我们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浇灌与培植,使之不被世间无所不在的暴虐和残忍所覆没。
而在这一片巨大的野草丛中,女性的命运却更加悲伤,她们连一株像样的野草也不算,只不过是野草边上更加卑微的稗草,连野草都可以践踏她们的生存和命运。仙市古镇不过是这个庞大野草丛的一个缩影,有多少稗草在其中颓败,连影子都不曾留下。
是什么让她们如此地卑微,宿命如此地不堪?
02 家暴
王大孃遭到家暴这是家常便饭。小荷几乎不动声色地写道:“王冠花六十几年的人生就如同残破棉絮,被弹起,也被掸落。”
但这不动声色的背后,是惨绝人寰的日复一日,日益加深的暴力。王大孃的丈夫是一个弹棉花的弹匠,她遭到家暴的直接原因是两个:其一是她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其二是她经常能够捉奸,因为孙弹匠是一个极其风流的存在。在那样的一个普遍贫穷的世界里,这也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
但是王大孃没法生育男孩的原因并不是她“无能”,而是在计划生育政策之中,她后来所被流产的四个胎儿,都是男孩。但是人们并不敢责怪造成悲剧的公权力,于是王大孃成为了发泄的对象。
但是家暴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真正的内在理由只有一个:男性拥有比女性更加优势的身体条件。人们常常混淆这样的一个顺序,会认为家暴是结果。
但家暴其实是原因:因为家暴是一切家庭关系形成的理由。占据了优势地位的男人,因为家暴而支配了所有的一切。所有其它的理由,都只不过让家暴寻找合理性的种种借口而已。
在中国的自媒体里,会出现一些这样的神话,重庆的女性开始殴打男性了,或者东北的女人已经处于支配地位。这些似是而非的帖子,其实只不过是一种流量游戏,它们根本并不会去考证实际的数据,更何况更大量的隐藏数据。
在小荷的叙述中,其实有一些女性也曾经试图寻找公权力的帮助。但是在中国农村的语境之中,家暴只能被列为家庭纠纷的类型,在所谓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推卸之中,女性所遭受到的,是更加难以承受的加倍奉还。
所以,她们只是命不好。
03 离婚
但是她们无法逃离这样的婚姻,因为离婚是一个难以承受的名誉损失。
在书里的几乎所有女性中,离婚都作为隐隐约约的选择的背景存在。但是她们最终都不能选择离婚。小荷告诉我们,在整个镇上,只有一个离婚的案例。
在她们的眼里,离婚关涉的是名誉的问题。因为无论如何,只要女人进入了离婚状态,她就变成了过错方。
然而这样的看法其实不过是一种误解。现代婚姻制度为什么规定了一夫一妻制,它的道德性其实远远并不如它的经济性来的更加强烈。
婚姻制度的本真目的,是保护弱势的一方,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是女性的一方在离婚之后能够得到更好的经济保护。这对于女性来说是一种补偿机制。
但是中国的情况远远不是如此。婚姻制度背后的经济保障机制,核心的问题在于法律的公平和补偿机制是存在的。如果婚姻制度的公平和补偿,在实际的情况下无法得以施行的话,那么所谓的制度有效性也就不存在了。
表面上的名誉权,换算成事实就是,当女性离婚之后,她们将以何种方式得以立足和生存。
但是小荷也说了呀,有一些女性,如果她们离婚,生活可能能够过得更好,因为她们往往还是家庭中的主要收入来源。为什么她们不逃离婚姻?
社会机制的运行并非如此。在一个父权兼夫权的社会里,离婚意味着对整个既有体系和秩序的破坏。歧视是无所不在的。而在一个公权力的平衡机制并不存在的地方,普遍的歧视就意味着普遍的打压,这不仅影响了女性个体的生存,同时还意味着下一代的生存质量。
宁愿停留在日常性的家暴中而不选择离婚,是一种社会共同的制度压力和心理压力。现代婚姻制度需要的是一整套制度性的保证,包括法律、国家暴力、社会公共伦理的共同作用,才能起作用。个体的努力根本微不足道。
04 贫穷
和暴力、歧视如影随形的,就是贫困。
陈秀娥是在广州上了大学一年级之后退学的。在另外一个故事中的一句话,深深打动了我,并且我觉得也适用于陈秀娥的故事:她太随遇而安了,不懂得一个选择就可以让命运拐个弯。
但问题的本质是,很多的选择都可以让命运拐弯。许多的女性,如果她们有幸生活在城市之中的话,她们的美貌、聪慧和勤劳,都可能会成为她们与众不同,甚至成为人中龙凤的理由。
但是为什么她们却被深刻地困囿在仙市古镇那样无穷无尽的贫穷之中,许多人的愿望,到最后都不过是能够攒下5万、10万,能够天天吃饱饭,能够买一身漂亮的衣服这样贫瘠的梦想?
贫穷是有自我加强的作用的。曾经有一位哈佛的女博士,抛弃了所有的一切资产,在贫民窟中,试图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重新寻找向上的道路,但是在经过两年之后,她彻底放弃了这一试验并且承认贫穷与个体的素质毫无关系。
当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在贫穷的体力劳动中寻找温饱的希望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和多余的积蓄,来进行对未来的规划。
地理、原生家庭、教育、劳动性质、个体和家庭的积累,凡此种种,常常就规定了一个个体可能性的上升通道。而能够挣脱这种束缚的条件,恰恰是综合性的总体作用。从金钱的支持、教育的实施、眼界的开拓、家庭的友善等等因素共同作用。
书里的唯一的亮色,梁晓清,也许就是这样综合的、可遇而不可求的综合因素的作用,让她能够脱离开原有的赤贫状态,而进入了可能性的上升渠道。
但是宿命之所以存在,不就是因为在多数的情况下,她们根本没有获得幸运的机制?
05 未来
小荷讲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一个未成年的妈妈桑。十七岁的她,其实是在父亲,一个非法生意人的庇荫之下,成为了可谓恣意生存的存在。
然而即便她拥有了比她所管辖的那些坐台少女更加优渥的条件,她却依然无法摆脱家暴的笼罩,在类婚姻的状态中处在从属的地位中,而虽然缺乏贫困的经验,但是我们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在未来的日子里她将会可能面临如何的经济困境。
她也只不过是其中一棵野草,貌似更加粗壮一些而已。但是这棵略显粗壮的野草,事实上也在恶劣的天气和普遍存在的暴风雨之中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摧折。
当她摧折的时候,也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希望是不存在的。对于书里的几乎所有女性来说,未来的希望都是不存在的。
一个女性如果期望能够摆脱可悲的未来,她必须对自己的命运能够控制:能够自我掌控经济的来源,并且这种经济来源是在社会中能够以平等的方式触手可得,她拥有受到教育的权力,并且能够得到受教育的机会。她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甚至选择自己的性取向(书里叙述一对女同性恋,她们唯一的可能性存在,就是隐瞒)。
然而,所有一切的一切的前提是:她们对自己的身体拥有控制权。
对自己的身体拥有控制权看起来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但事实上并不是。
原生家庭里的父母拥有控制权,嫁入人家之后的丈夫拥有控制权,权力拥有控制权,包括生育权,生存的地域和社会拥有控制权,社会的舆论拥有控制权。
中国女性,尤其是农村女性,她们身体的控制权从来都没有在自己手上过。
在我们这个社会现在拥有着一种奇异的分裂。在超级大城市中,尤其是北上广深,女性主义和女权主义似乎获得了巨大的声音,并且正在改变这个社会的观念水平。
但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幻梦而已。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明白,那些所谓女性和女权主义的讨论,不过是广阔大海上一滴油的表面上所发生的风暴。
在更加广阔的中小城市,农村,仙市古镇无所不在。
仙市古镇就在那里,太多的野草在那里枯萎、凋落和腐烂,无人关心。幸好有小荷把她们的故事写了出来,让人们听见了一丝极度微弱的、遥远的哭声。
但这并不能改变她们的命运。因为我们这个庞大的世界里,这样无关痛痒的故事,没有多少人关心。
我略略有些遗憾,在这本书中,并没有男性为主角的故事出现。我知道,这与小荷叙述的主体不符。
但是,要知道,在这幅盐镇的惨烈图景之中,当他们作为一个施害者,却同时也是受害者的形象出现在其中的时候,这场悲剧将会如何地更加惊心动魄。
这也许是我们可以期待的她的米格尔大街的第二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