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理著个小平头,平日烟不离手。虽然他年纪轻,不过三十出头,但说起话来总显得老气横秋。
连江出身在广东省清远的小农村,从小就开始帮著父母下地种田。这几年家里经济状况不好,而且老家的房子地理位置并不优越,没有被政府征用,吃不著近年中国农村拆迁大浪潮的红利。连江本身也不是读书的料子,高中毕业后便去了广州打工。18岁开始,他从纺织厂到塑料加工厂,大厂小厂都干遍。他并不挥霍,一个人省吃俭用,但收入一直都是仅仅足够开销。
2020年初,大陆开始严密的防疫封控,他工作的钢铁加工厂产量急速下降。2021年初工厂终于倒闭,连江下了岗,而且找新工作的过程也很不顺利。下岗了的连江尝试过做外卖小哥,在2021年到2022年初之间,那时大陆经济形势还并未开始大下坡,他起早摸黑骑电瓶车送外卖,在广州的大街小巷穿梭,存下了几万元。但是2022年下半年,广州再度严厉封控,他单靠送外卖已经无法再支撑起自己的生活了。
哥伦比亚的加勒比小镇内科克利,一名大陆人正在购买手机防水袋。摄:Shawn Yuan/端传媒“疫情真的让我对生活绝望了。”连江跟我说。在广州老城区的出租房里,他百无聊赖,终日只能靠刷刷抖音混时间。
2022年十月份某天,他在抖音上偶然刷到大陆人走线入境美国的短片。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走线”这回事。
短片里,视频博主在厄瓜多尔首都基多的华人民宿炒菜做饭,说要开始“美洲自由行”。所谓走线,即是从南美厄瓜多尔出发,穿越巴拿马﹑哥伦比亚﹑危地马拉﹑墨西哥等国进入美国,沿途会穿过中南美洲的许多原始地带。许多视频是完整的,手把手的走线教学:如何在厄瓜多尔接种黄热疫苗、穿越原始雨林的装备攻略﹑在如何联络当地“蛇头”﹑不同路线与费用。
那些走线成功的博主,在视频最后总会在加州或者纽约的街头大喊:“兄弟们,我到美国了!”。
那是最让连江心头一震的画面。
虽说对于生活绝望,连江在那个时刻之前,从来没有过想离开中国的想法。他没出过国,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家不到两小时车程的深圳。况且,连江在2021年初奉子成婚,孩子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所以虽然他一直在想办法逃离疫情时期的生活状态,但连离开广州甚至都不太可能,更别谈“润”。但是全国随时封城,“放开”遥遥无期,经济也肉眼可见的在下行--连江开始觉得,如果他想要给孩子更好的未来,唯一的办法就在外面多赚些钱。
连江看过一次“走线”的短片后,抖音的演算法基本每天都给他推送其他走线视频。直到去年年底的一天,他点开了银行账户,上面还剩大概5万元。他又点开了机票网站,经过一番计算之后,他终于决定:2023年3月上路去南美。
连江没有跟妻子坦白自己的计划,只说要去“外地”试试其他工作机会。“告诉他们只会增加他们的担心。”他打算顺利落脚再跟妻子坦白。
连江也曾经尝试在朋友聚会时试探一下他们的看法。但是每每聊到移民,朋友们基本上都说:“出国没什么意思。”在他们眼里,中国已经很好,投奔国外是“卖国”。
后来,连江会在基多街头一排殖民时期的老房子前对我说:“富人并没有国界,只有穷人才会用爱国情怀来掩盖自己的一无所有。”说罢,他又掐灭了一支烟。
连江一行人在出发之前整理的行李。摄:Shawn Yuan/端传媒中国.广州 至 厄瓜多尔.基多
“疫情发生之前,你要我去美国,打死我都不干。”
今年3月25日,连江从广州出发,经由曼谷转机前往伊斯坦布尔。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为了尝试掩盖他走线的目的,他还特意当起游人,去了一趟土耳其中部,以奇山异石和漫天热气球著称的卡帕多起亚。
他在临行前做了心理准备:路途会很艰辛、巴拿马雨林充满危险、道路因素不可控、现金不一定够。但是他的正式走线路途在第一站就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基多机场的移民官拒绝连江入境厄瓜多尔。
由于近来中国移民借道厄瓜多尔前往北美的人数急剧增加,当地移民机构对于持中国护照来厄“旅行”的游客开始了特别的关注。在连江抵达基多后,移民官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询问,包括来厄目的,准备去哪里游玩,是否已经订好酒店以及回程机票等等。在敲打键盘近三分钟之后,移民官对连江说:“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入境。”
4月12日,他被遣返到土耳其。一周后他再接再厉,但抵达基多之后,他又一次被遣返到伊斯坦布尔。到了第三次他才终于成功入境。对此连江说,移民官应该是给他“搞烦躁了”。“所以就想算了算了,让他进吧,”
抵达基多后,连江径直奔向一家华人客栈。这家地处基多市中心的客栈,十多年前开业,老板娘来自北京。老板无意让客栈成为偷渡客集散地,但是自去年开始,由于走线客的增加,通过口碑宣传,待我在2023年5月到基多的时候,客栈的客人基本上全都是准备走线的大陆人。这家客栈有十多间房,经济稍微宽裕的旅客会选择单人间,一个晚上35美元左右,但是大部分人会选择多人间,一是省钱,二是方便搭伴走线。
厄瓜多尔首都基多,走线的第一站。摄:Shawn Yuan/端传媒在这家客栈的一周,连江见证了数十甚至上百个中国人从这家华人客栈向彼此告别,踏上这条未知的道路。某一个晚上,连江坐在客栈后院抽烟时,一名操著广东口音普通话的中年男子过来找他借火。“哥们儿,哪儿的呢?”连江问。“广东。你呢?”“哎呀,老乡啊!来来,抽烟抽烟。”连江开心地讲起粤语。
老乡名叫苏源,离开中国之前在广东一个小城做建材生意。苏源也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现在正在上初中。但是由于户口限制,而且苏源也买不起天价“学区房”,他只能把孩子送到当地的一所升学水平远低于大城市的初中。“我不知道是该恨我自己还是恨政府,要是我有些钱的话,或者说没有这些他妈的户口限制、学区房限制、不同省市天差地别的升学率之类的话,我可能没必要出来。”
在疫情之前,苏源主要靠给房地产公司提供建筑材料为生,大湾区的整体经济形势也让苏源尝到了一些甜头。但是,突如其来的防疫政策让房地产公司留了一栋接一栋的烂尾楼,而且这些公司也欠了苏源近十万的账。“这些账基本上是收不回来了,他们都没钱怎么给我钱?我周围做生意的朋友都差不多。”在苏源离开大陆之前,政府已经放弃“清零”,全面“放开”,但他早就对政府失了信心。“一天搞这样,一天搞那样,谁能保证明年政府不会又头脑发热,干一些有的没的的?”
“疫情发生之前,你要我去美国,打死我都不干的,还不是因为经济原因和孩子的教育。”苏源跟连江说。他打算一个人先去美国,根基稳定后再接家人过去。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我一共就跟他分开过五天,我是真的很舍不得啊,但是在国内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说罢,苏源去找纸巾擦掉他强忍不住的泪水。
连江和苏源很快就决定搭伴一起走线。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这个两人队伍迅速扩张成了一个八人团,其中甚至有一对带著两个不到10岁的孩子的夫妻。他们互相都不太了解其他人选择走线的原因,但是只要一聊到中国的政治和经济环境,众人都心里有数。
跟妻子一起带著两个孩子走线的父亲后来跟我说,他之前在迪拜工作四年,见识到了中国之外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在2021年底回国,虽然身在上海,生活也还算宽裕,但是社会压力过大、新闻舆论环境的糟糕,让他觉得孩子留在国内过不上好日子。于是,在和妻子商量再三之后,决定让小孩休学,踏上这条走线路。
“哎,我周围的人都不了解也不支持,但是我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知道,在中国的生活真让我看不到出路。”这位张姓父亲在客栈收拾行李的时候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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