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李佳琦在直播活动中介绍79元一支的花西子眉笔时,看到有网友留言说越来越贵了,他反问:“哪里贵了?这么多年都是这个价格,不要睁着眼睛乱说,国货品牌很难的……哪里贵了?有的时候找找自己原因,这么多年了工资涨没涨,有没有认真工作?”
这段话让李佳琦翻了个车,一夜之间微博掉粉六十多万(当然,还有接近三千万)。网友们一片批评声,认为这话太刺耳,普通人挣钱确实不容易,工资不涨很可能不是因为个人不努力。网上获得最高赞的一句评论,是这样质问李佳琦的:“你爸妈当年拿不出你的学费时,也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吗?”还有一句高赞评论是:“一群穷人将一个穷人喂养成一个富人,现在这个富人嫌弃这群穷人了。”
李佳琦这话当然很让人反感,但更让人们刺痛的也许是他的身份。在过往的现实中,说出类似言论的个人、媒体和机构其实很多,但大多数人并没有能力和空间去怼这些人和机构。即使在中国家庭里,类似场景也不会少见,比如你跟爹妈讨论事情,对方一句“你挣几个钱?吃我的住我的,你凭什么跟我讲道理”就能把你怼回去,这话是不是跟李佳琦的言论有共通之处?
当然有,因为它呈现的是中国社会很常见的价值观:赚钱最重要,谁钱多谁声音大,道理可以靠边站。一个“成功者”可以将各种荒谬言论当成真理传播,这一点在底层逆袭者身上体现特别明显,比如许多底层打拼上来的企业家总是鼓吹苦难的意义,认为人不吃苦就不可能成才,却完全不提能从苦难中走出来的人凤毛麟角,多少人被苦难所耽误的事实。这样的言论,又和李佳琦的“不够努力”有什么区别呢?
只是对于李佳琦的粉丝来说,李佳琦的言论会让他们更加刺痛。十年前的李佳琦还是个穷学生,几年前还是一个彩妆柜员,可能说到嘴都干了也没卖出一支口红,属于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但在直播带货的风潮下,他成为时代的宠儿,获得大多数人无法想象的财富,还有随之而来的各种名誉与地位。这样一个从底层摸爬滚打获得成功的人,却失去与底层共情的能力,当然会让许多人失望——在此之前,他们误认为李佳琦是“自己人”。
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在中国社会,一个人想获取世俗意义上的巨大成功,需要抛弃许多东西,与底层的共情能力可能是最早被抛弃的东西之一,逆袭的底层尤为如此。因为不这样做,他们就不会成功。有人将李佳琦们视为暴发户,但他们绝非暴发户这般简单。他们身上固然会有暴发户的贪婪、自大、爱显摆,但更重要的特质是无情。
我是个特别保守的人,消费欲望也很低,除了吃、买书和旅行之外,基本没有其他开销。像我这种人,自然也不是直播的受众群。老实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场购物直播,也从来没有通过直播买过一分钱东西。我从不否认直播带货的价值,它实现了另一种商业渠道,对商家和消费者都构成了便利,同时创造了一个新的行业。但从一开始,它就存在着许多问题,比如宗教化。
所谓宗教化,就是头部主播所依靠的是受众数量,受众所要做的就是信赖甚至盲从。一夜之间带货百亿元的惊人数据,固然可以视为个人努力和资本运作的成功,但它更像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越来越多信众的宗教。
数据显示,仅仅2021年,在中国网络主播年度净收入百强榜中,李佳琦以年度净收入18.553亿元高居榜首。而当时的5274家A股上市公司中,2021年归母净利润低于18.553亿元的公司有4897家,占比达93%。这意味着,李佳琦年净收入超过93%的上市公司净利润。若以营业总收入与之对比,有2728家A股公司的2021年营业总收入低于李佳琦年度收入,占比达到所有上市公司的52%。也就是说,超一半的上市公司经营一年的总收入,不敌李佳琦一个人一年的净收入。这所有一切,其实都是受众所赐予。但在宗教化的机制下,可以这么说,李佳琦以及其他头部主播越成功,赚的钱越多,他们对受众就会越轻视,“你们这么蠢,不赚你们的钱赚谁的”绝不是诛心之论。
宗教化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随着信众的增多,“教义”可以摇摆。信众喜欢什么,“教义”就会偏向什么,但外部条件如果不允许“教义”跟随信众,“教义”也会随之变化。
最初的李佳琦,在形象输出上主打的是为了消费者的利益,跟商家拼命砍价,即使品牌方是金主,他也不惜得罪。这种操作当然会让人很有好感,甚至让许多小女生感动,但因为它只是策略,所以一旦情况有变,砍价大战也会变成过去时。随着行业的发展,头部主播的议价权和话语权有所下降,价格牌已经行不通,“砍价”的戏码也明显减少。对于国货的强调,对于这些主播来说同样是一种形象输出和策略,这里无需多言。
我不否认李佳琦的努力,一个能从底层柜员一步步走到身家可能已经超过百亿的成功者,即使是碰上了巨大的行业机遇,不付出个人努力也是不可能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相比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头部主播的钱确实挣得太容易,他的底层逆袭之路也太容易。
大多数人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机遇,一份几千块钱月薪的工作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人生,而且还是极尽努力才能获得的结果。
相比之下,70后和80后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几率要大得多。多少人从小山村里走出来,考上大学,找到一份足以改变人生的工作,就此实现阶层跨越。但在当下,同样寒窗苦读十二年,考上不错的大学,并不意味着人生可以实现跨越,投胎才是最大的玄学。
与其说李佳琦忘记了来时的路,不如说社会本身就在嫌弃底层。当李佳琦们通过底层的“集资”实现自身的阶层跨越后,被鄙薄的不仅仅是自己曾经的底层经历,还有仍身处底层的受众。与自己的过去切割,也包括了与自己过去的阶层切割,无非是有些人不会说出来,李佳琦说漏了嘴而已。
只是,李佳琦们没有想过:如果一个时代,许多人都能通过自身努力实现阶层跨越,成为时代的宠儿,那么意味着这个时代更能容纳梦想,成功的个体也更安全;相反,如果一个时代,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在机缘巧合下以暴发户的模式实现阶层跨越,那么这些时代宠儿的根基与命运,也是极其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