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

OhMyMedia | 南都周刊:“刺头”戴煌

新华社八十年的历史,戴煌亲历了六十余年。从风头很劲的战地记者,到因为提出反对神话和特权被打成右派,再回到新华社。戴煌一生的命运大腾挪,正是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一个小切片。 前新华社记者戴煌。 新华社,八十年了啊,可是有多少时候,它在讲真话呢!   记者_齐介仑 实习记者李宁 北京延庆报道 摄影 _邵欣 下午三点,阳光温暖,藤萝缠绕的凉亭,五六只小猫跑来跑去。离休多年的新华社记者戴煌在老伴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走出书房来晒太阳。 这里是北京市延庆县的康庄镇,八达岭长城、康西草原近在咫尺。冬春在宣武,夏秋在延庆,成了戴煌老两口几年来的生活规律。 83岁的戴煌,腿脚不很灵便了。 推门进客厅,他正伏在宽大的餐桌上卖力地写着文章。一沓方格稿纸,他已经写完了五六页,字体工整而挺拔。每写完一页,他便扶一扶老花镜,抬起头来,亮出光亮的脑门儿。 “哎呀,整齐不整齐,看不太清啦,我就是抄着影子往上写啊。”把笔放到桌子上,接过老伴递来的湿毛巾,戴煌擦了擦汗,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感叹自己的视力越来越不跟劲。 戴煌随和而健谈。他听力尚可,反应很快,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说到有意思的事,会开怀大笑起来,甚至手舞足蹈。提起可憎之人,他常毫无忌惮地狠批上几句。而念及伤心过往,他不只一次哽咽无语,老泪纵横。 戴煌对数字尤其是年份日期特别敏感。他会清晰地回想起某年某月某日中央作过什么决定,他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而他做的说的,又是如何被添油加醋、上纲上线地扭曲。 新四军、新华社记者、右派、劳改、判刑、入狱、21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些关键词,组成戴煌一生的命运大腾挪。 1928年出生,16岁入党,19岁进入新华社,在记者这一岗位上,戴煌多次冒着枪林弹雨,从战地一线发回过各种报道。从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到朝鲜战争、奠边府战役,在划成右派之前,他已是新华社的高级军事记者。 志愿军战士罗盛教冰窟窿里舍身救朝鲜小朋友的事迹,是戴煌从朝鲜一线发回新华社的大量作品中的一篇。这篇通讯经新华社播发没多久,故事传遍了全球,随即被选入中国小学语文课本。 1957年,整风,反右,作为老党员,戴煌向党中央直言进谏,提出反对神话和特权。因此被流放,判刑,命运一落千丈。 当右派身份去除,名誉恢复,再回新华社时,已是1978年,这时戴煌已经五十多岁了,距离1990年新华社宣布他退休,只剩12年。 物是人非,痛定思痛,戴煌对时局时事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刻认知。 戴煌有过反省,自知太耿直,容易得罪人。可直到今天,他也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 1962年,无力承受周遭指指戳戳的前妻,选择了和右派戴煌离了婚,先后带走了两个女儿。 两年后,来北京探亲的女工潘京荣,经人介绍认识了戴煌,和他重新组建了家庭。戴煌对妻子的无私大爱深为感动,他动情地将潘京荣唤为潘雪媛,“雪中送炭、雪里来援”。 后来,这个名字写入了户口本。 婚后没多久,戴煌再度被囚于山西,此后多年间,妻子潘雪媛带着他们婚后再生的两个女儿,独自支撑着贫苦的生活,背负着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力,精神几度近于崩溃。 沉痛铭刻在了心里。 老伴一次次地给戴煌擦拭着泪水,劝他忘掉伤心事,多想快乐时。 现在80多岁了,身体常有小恙,即便如此,每年戴煌仍要接待很多找到家里的访民。他替他们转交材料,为他们的不幸奔走,甚至亲自陪着他们去上访,或为他们联系记者、律师,以求申冤,以求公道。 对这些当事人,他直言感同身受。 端过老伴递到嘴边的茶水,戴煌喝下几口,接着,他颤颤巍巍地,从身后拿出一份稿件,这是他在前几天才写完的一篇,是应新华社80周年社庆征稿所做的。 “新华社,八十年了啊,可是有多少时候,它在讲真话呢!”戴煌皱紧眉头,语气沉痛。   从老革命到战地记者 南都周刊:在成为战地记者前,你已经是新四军的一员,现在回头看,是个老革命了。 戴煌: 我12岁就准备参加八路军,家里边都不同意,结果后来就当了学校的儿童团长。1941年春天皖南事变发生,粟裕的一支部队正在我们那儿打游击,借用了我们学校的场地,要开一个声讨国民党的大会。因为我是学校的儿童团团长,他们也请我到会上看。我看到了整个部队里的兵,很气愤地把刚刚戴到帽子上的国民党的帽徽,纷纷撕下来,放在脚下踩。他们对国民党很不满。 1944年,我就参加了新四军的一个文工团。穿上新四军军装后,回家让我父母看看,想着让他们高兴高兴,但是家里人很害怕。那时候参加新四军,怎么得了啊。被日本鬼子发现了,全家大小都要“撕拉撕拉”的。所以就改了名字,也改了学历。这样别人调查,也不知道我是哪个戴家的人。 南都周刊:加入新四军时,你父亲是不同意的? 戴煌 :是啊,父亲很不屑,他看不起我。他说,你不应该参加新四军,应该参加国民党的队伍。我父亲说,孙中山把清王朝推翻了,这是伟大的,蒋介石继承了孙中山的事业,是革命正统。我父亲就是这种思想,这方面我和他没怎么交流过。 我在参加革命的时候,我的长辈们相信国民党是主流,相信共产党的不多。当时参加革命的人,都是想打出一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共产主义天下。国民党已经反动了,我认为当时共产党是好的。 我上面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排行老六。父亲上学时成绩很好,虽然没有考上举人,论资历相当于贡生吧,在当地是比较有名的,后来他学医,成了一个医生。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家在镇上有好几家店铺,谈不上最富有,但家庭经济没有困难,有名望。父亲也希望我学医。我十几岁读初中补习班时,他就拿出很多医书让我看,让我背。我没兴趣,背不出来。 南都周刊:你对共产党和新四军的好感是从哪里来的? 戴煌: 我出生在江苏阜宁沟墩镇。1940年,黄克诚的部队到了苏北,就是从这时,我对共产党有好的看法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在这之前,国民党的部队,每次经过我们那个小镇,都要在街上饭馆里大吃大喝。而八路军来了以后,各个连队加起来有好几千人,他们在空地上集合,坐在自己的小背包上。 那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我们这些在旁边围观的,都穿上袍子甚至套上棉坎肩了,可他们还穿着单衣甚至光着脚。他们高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着《黄河大合唱》,劲头很足。他们在镇上住了一个礼拜,我没看到过他们有任何一个人吃过饭馆,吃烧饼油条的都没见过。 我当时就觉得,他们和国民党的部队不一样,这才是人民的军队,我要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南都周刊:当时你对国共两党的异同还有哪些了解? 戴煌: 我讲一件小事吧。1936年夏,蒋介石五十大寿,当时我才八岁。我们这些小孩子啊,排着队,拿着小旗,在街上走,喊着“蒋委员长万岁”。结果到了冬天呢,发生了西安事变,蒋介石被张学良扣起来了。 可在扣起来之前,蒋介石是中国国家元首的待遇啊,但我父亲和邻居们是讲过蒋介石的笑话的。我父亲说,蒋介石到了西安,他到华清池洗澡去了。正洗着呢,有人从外面推门向里边一看。哎呀,洗澡池子里,躺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大乌龟。后来这个人就说,蒋介石其实是大乌龟变的。 父亲讲完以后,大家哈哈大笑。可是大家一笑也就完了,没人汇报到蒋介石那里去。这件事情我记忆非常深刻。 南都周刊:为什么? 戴煌: 后来我长大了,被打成右派了,就老想起这件事。 我们这些人啊,参加革命的时候,对共产党强调的那些口号,非常信服啊,民主、自由、平等、博爱。到现在都信服。结果打下的天下呢?   “多数人在混饭吃” 南都周刊:在文工团期间,怎么成为记者的? 戴煌: 演戏唱歌我也参加了。但是我不是喜欢写文章吗,打下淮阴了,我就写过一篇文章《战士和群众》,当年就被苏北报纸评为“九一记者节的好稿”,那时候记者节是9月1号,现在变成11月了,那时我17岁。 后来,文工团按个人爱好分成4个组,包括音乐组、美术组、戏剧组、写作组,我是写作组组长,那时候我18岁。后来又要成立各个分区的新闻记者联合会,我被提名为盐阜区的新闻记者联合会理事。 1947年,新华社苏北前线支社成立,就把我从苏北文工团调出来当记者去了。一起调了3名记者。进入射阳县文工团是1944年,进新华社是1947年。在这三年时间里,我从射阳县文工团,到苏北文工团,到新华社,经过了这几个阶段。到新华社,我又先后去了越南、朝鲜等地采访报道。从国内到国外,现在记得的有三四十回,经历枪林弹雨啊。 南都周刊:1957年,你被打成了右派。 戴煌: 当时,因为我说的那句“反对神话和特权”,让我去北大荒劳改,回来后在新华社做资料工作,不当记者了。后来又说我坚持反动思想,1964年又把我开除公职,送去劳动教养。1969年林彪一号命令,很多干部去五七干校,又把我们在天津北京上海的右派分子,押送到山西去劳改。 直到1978年,我被恢复党籍,恢复行政级别。但这不叫“平反”,而是“改正”,没有赔偿。牢是白坐了。像我这样受苦,要补我几百万才对啊。国庆节过了后,我就重新跨进新华社的大门。 直到1990年最后一天退休,我在新华社干到将近63岁。 南都周刊: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退休? 戴煌: 我告诉你吧,本来新华社是叫我们一直这样延续下去的。以前有人延长到了70多岁才退休。62岁退休也无所谓,但是,按照中央的规定,在我退休以前,单位一定要通知到我本人,而且要问问我有意见没有。但这事儿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有人写了个离休报告,把我们这些人的关系打到老干部局去了。 隔了几个月,老干部局打电话给我说,老戴呀,你已经离休了呀。我一愣。当时我还在单位上着班呢。 南都周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戴煌: 我这个人比较刺头嘛。 对穆青,我就看不起。焦裕禄的报道本来是周原写的,他们后来补充采访,对周原的稿子只改动了几个字,然后穆青把自己的名字也加了上去。我很看不惯。后来他还向北京日报女记者说这个文章是他穆青写的。 退休前,我有一个稿子,写的是一机部副部长沈鸿。穆青把我的稿子拿去了,但他迟迟不表态。大概想在上面加他的名字吧。我很不客气地把稿子要回来了。 后来郭超人当新华社副社长了。他去过我家里几回。他劝我说,老戴呀,你得多到后面去跑一跑啊。也就是多到穆青家里跑一跑。我才不去呢。 穆青和李普后来住在同一层楼里,他们一个在这边儿,一个在那边儿,挨着。李普和我关系很好,我经常去找他聊天。但我就是不到穆青家里去。穆青派他老婆到李普家里,想看看我和李普到底在谈些什么。 我这一辈子啊,就这个脾气,看不惯的人,天皇老子我也不怕,也不理。 南都周刊:作为一名老记者,你评价下当下媒体? 戴煌: 我觉得,媒体应该主持正义,应该按照宪法的精神去讲真话,应该把个人利益摆在次要位置,要有革命的勇气。 现在的媒体啊,虽然并非全部是官办,但它要维持生存啊,即便它心里不服气,表面上要装作服气的样子啊。现在的媒体人啊,很复杂,有好的,有胆识,但为数不多,多数人是在混饭吃,在看着上面人的脸色办事。 南都周刊:回过头来看,在新华社待了这么多年,你对这个机构有哪些自己的认识? 戴煌: 1949以前,新华社是很好的,它讲真话;三年自然灾害死了几千万人,国庆十周年时,新华社居然还在那里宣传全国大丰收。 2010年5月,胡耀邦时代最后一任中宣部部长朱厚泽去世了。新京报关于朱厚泽的历史和为人,登了一整版的内容。新华社呢,它只发了两三行字的小消息,连朱厚泽曾经当过中宣部部长这回事都不提。这是偶然的吗?   原文链接 © 艾绿 for 新闻理想档案馆 , 2011/07/07. | Permalink | 光荣之路 Post tags: 南都周刊 OMM通讯社@新浪微博 | OhMyMedia@Twitter | OMM通讯社@腾讯微博 | OMM通讯社@网易微博 加入我们,OMM通讯社志愿者招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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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 | 武钢“病人”

再一次被带回精神病院后,徐武被换到连手都难以伸出的三楼病房里。这张照片是他最后一次被媒体记者发现时的场景。(广东南方电视台《拍案惊奇》栏目供图) 徐武光天化日下被“跨省”押回。 5月6日,武钢方面前往徐家谈判的人员正离开徐家。 5月7日,徐武的父亲徐桂斌因谈判无果而愁困,患疾的母亲龚莲芳也不得不卧床休息。 5月3日, 徐桂斌在武钢二院住院部呼喊徐武的名字,但徐武一直没有出现。 南都记者_周鹏 湖北武汉报道     摄影_孙炯(署名除外) 飞越“疯人院” 那似乎是个只有徐武一个人醒着的深夜。 凌晨两点左右,他把床单卷成一股粗绳,缠在一楼病房窗户外的不锈钢管栅栏上,然后拼尽全力将钢管拧弯,撑出了一道身体勉强能通过的间隙后越窗而出。 除了兜里的十来块钱,装在黑塑料袋里的一副象棋、几本脏兮兮的棋谱和两套蓝条病号服是他所有的行李。 穿过住院部大楼下未上锁的铁门后,徐武快速绕过一栋红砖砌成的锅炉房和仍在施工中的医院办公大楼工地。看守医院大门的值班人员正在打瞌睡,这让徐武顺利通过了最后一关,随后消失在郊区暗夜中。 附近唯一一趟公交专线车还有4个来小时才会经过。 在随时会被抓回的恐惧中,徐武从武钢集团旗下连绵不绝的一众工厂旁疾走而过。 灰尘弥漫的水泥路上,身后射来的每一束汽车灯光,每一声喇叭鸣叫,都让这个逃亡途中的矮个中年男人心惊肉跳。 这是2011年4月19日凌晨。天快亮时,蓬头垢面的他走到了2009年底才开通运行的武汉新火车站—在精神病院里看电视新闻时,他将这里设为了逃亡的第一个落脚点。他原本打算在此混上火车,逃往别的城市。 2007年3月29日,已被送进精神病院3个月的徐武就有过一次出逃经历。当时,他用在操场放风时捡到的一段锯条锯断病房门锁后,从精神病院逃到了汉口火车站,然后扒了一辆运煤车逃到了北京。 但十多天后,寻迹而至的武汉警员及徐武工作的武钢炼铁厂保卫科人员,便将他带回交还给医院。在第二次逃出精神病院后录制的一段视频里,徐武神情放松地回忆着跟朋友说,自己原本打算逃到北京打工的,但因为白天点了根蜡烛拿在手里,所以被警察“逮着了”。 他还记得在回答警察盘查时,自己回了句,“这个社会太黑了,不点蜡烛看不见”。 这次他还打算重施旧计。 但在武汉新火车站门外晃荡好半天后,他发现自己错了—没有车票,没人能混进已经被现代技术包裹严实的车站候车厅。 惶恐中,他想到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一位朋友—在武汉市从事消费维权服务的“楚天维权网”负责人黄志宏。多年前,他与黄志宏有过法律诉讼案件的合作,曾去过对方在汉口火车站附近的家里。 一番问询后,徐武掏出两元钱坐上了驶往汉口方向的610路公交车。 此时的武汉市区,与他四年前从北京被带回武汉时匆匆一瞥的印象早已大相径庭。车窗外新修的那些气派的高楼大厦、环绕延伸的高架桥、绿意盎然的绿化带,并没让徐武感到新鲜。他正像个逃犯一样紧张不已,担心车里的人会突然冲上来。 对被带回精神病院的强烈恐惧,甚至让他作好了自伤准备—他在路上捡了几块四方形小玻璃片,装在一个捡来的烟盒里。“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就吞玻璃死了算了。”事后他这样跟一位朋友说。 公交车驶入汉口火车站时,已是下午4点。徐武夺门而出。 他在火车站附近绕了一个多小时,却总不找到黄志宏家所在的小区。城市的改变让正如惊弓之鸟般的徐武走投无路。 他找了个公共电话,拨通了黄志宏的手机。4年来,这串11位数号码他一直熟记在心,认为有朝一日会成为“救命稻草”。 接到电话时,黄志宏正在外地出差。他马上给徐武提供了网站合伙人冯志波的地址,让徐武过去求助,并随即将此情况电话通知了冯志波。 冯志波曾在2006年一次民间维权人士的小型聚会上与徐武有一面之缘。当徐武走进办公室时,冯志波大吃一惊:对方像个乞丐一样邋遢—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浅黄色夹克下的衬衣因为没有纽扣而坦胸露怀,没有皮带的黑色裤子只能勉强挂在腰间。 徐武的记忆力似乎不错—他一下就认出了冯志波,爽朗地笑着说:“我跑出来了。” 冯志波借了2000元钱给徐武。作为条件,徐武写了张借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保证不做违法之事,不上访,不去北京,一心一意找个工作,争取多挣钱,有钱就还”这样一段话。 当晚在理发店剪头发时,徐武告诉冯志波,精神病院里的人曾让其剃光头,但他坚决不剃。“他说自己不是犯人。”冯志波说。 帮徐武开好宾馆房间后,冯志波将徐的所有行李都扔进了垃圾桶。但徐武坚持留下了打发过去四年多时间的象棋和棋谱。这两样东西,他看得“像命一样重”。 他跟冯志波说了件趣事:医院一位男护士经常找他这个“精神病”下象棋,但对方经常靠悔棋取胜。徐武对此很恼火,但不敢反抗—在医院里如果不听话,会被“电击”。 第二天下午,冯志波为徐武买了武广高铁车票,然后带着他一同到了广州。除了“楚天维权网”的业务外,冯志波还在广州做服装批发生意,时常往返于武广两地。他在广州租有一套公寓。 一天多的交流后,冯志波已经相信徐武不是“精神病”—在随后的几天里,他让自己儿子跟徐武同住一房,还带徐参加朋友间的聚会。 作为来广州的最大心愿,徐武在广州市精神病医院作了神经、心理等测试。一位名叫林建荣的医生,在他的病历上写下了“自我评价稍低”、“抑郁情绪”等结论。 尽管这并非司法鉴定,但徐武很开心。他认为这是对自己在武汉被诊断为“偏执性精神病”的平反。 之后的几天是徐武四年来最开心的时间:他跟着冯志波逛了广州著名的北京路步行街、中华广场、珠江沿岸,还多次接受冯为其联系的媒体采访。他说自己的事“得找媒体关注一下才行,不然总像是过逃亡生活”。 数日后,徐武电话联系了父亲徐桂斌。4月27日上午,徐桂斌乘火车也赶到了广州。他带上了儿子的身份证,打算在广州对儿子作进一步的精神鉴定。 这天发生的事已经广为人知了:徐武父子和冯志波临近中午时分接受完南方电视台《拍案惊奇》栏目组记者徐静采访后,刚坐进出租车打算离开时,多名陌生男子将徐桂斌和冯志波拖下车,随即将徐武强行带离。 这群陌生人,正是武汉市公安局钢城分局的干警和武钢炼铁厂保卫科人员。 冯志波后来算了下时间,徐武“飞越疯人院”的时间刚好200个小时。 “讨人厌的老实人” 徐武又回到了武钢第二职工医院精神科病房里。 5月3日,透过将精神科大楼与操场隔开的铁栅栏,依然能看到徐武从病房逃离时的那道钢管被拧弯了的窗台栅栏。此时,这间病房已空无一人。 医院已将徐武逃脱时穿过的楼下铁门重新电焊加固,上锁处新刷的浅绿色的油漆尚未风干,一把黄铜色的大锁把守住了这处曾经的漏洞。 当天下午,多家媒体记者先后混进了医院,但紧锁的铁门,将记者隔在了精神科大楼外的操场里。 一位记者对着大楼,喊了几声“徐武”。 “哎!”一个听上去有些衰弱的声音从楼里意外传来。 在唯一安装了两层不锈钢管栅栏的三楼一间病房窗户里,出现了徐武的脸。他费劲地从栅栏里伸出半只手向记者轻轻挥了几下。 但一分钟不到,在转头不知跟谁说了句话后,徐武的手一下缩了回去。窗户也随即被人合上。 几分钟后赶到医院的徐桂斌,未能再见到儿子。离开医院时,徐桂斌不安地猜测说,“弄不好徐武又要吃苦头了”。 在被送进精神病院前,徐武已经吃过了不少“苦头”。 他跟父母以及姐弟,在武汉青山区冶金大道工业三路一栋老旧的武钢职工楼里生活过多年。 几乎所有邻居都对这家人有着同样的评价:老实、内向、不爱说话。 1960年,在钢铁系统支援武钢建设的背景下,鞍山钢铁厂工人徐桂斌被分派到千里之外的武钢,从此将自己和家庭像螺丝一样焊在了这台巨大的钢铁机器上。这家总部位于武汉市东郊的特大型企业占地面积超过21平方公里,像座体系完备的城市一样,拥有派出所、医院、学校、超市……数以万计的武钢职工就常年生活于此。 数年后经人介绍,没上过几天初中的徐桂斌与在河南农村务农的龚莲芳结为夫妻,陆续生下一女两子。徐武排行老二。 徐桂斌的父亲1949年前曾担任过国民党军官,这样的家庭背景让这名工人阶级成员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异常谨慎。他说自己即使在“文革”期间也从未参与过任何游行。徐家的老邻居、武钢销售公司退休职工胡家志说,“徐师傅胆子非常小,这辈子没什么事可讲”。 甚至在徐武被精神病院收治的4年多时间里,徐桂斌也从未向任何外人提及过此事,胡家志说,“他家怕这事传出去让徐武今后找不到媳妇”。 而当徐桂斌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被政治运动波及时,徐武姐弟三人跟着母亲在河南农村度过了贫困的童年。直到徐武12岁时,龚莲芳才带着孩子们到了武汉。在此之前,徐武只见过父亲一次—6岁时,他跟着母亲到武汉看过眼病。 团聚后的一家五口,在武钢提供的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单间里挤了两年。武钢为龚莲芳安排了工作。1982年,这家人搬进了如今居住的职工宿舍。 胡家志还记得徐武小时候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经常在铁道附近帮家里捡煤渣。他说,徐武似乎从小就继承了父亲的内向性格,“他从不闹事,只有看到很熟的人才会打声招呼”。 徐桂斌对子女奉行传统的“棍棒式”教育。徐武的弟弟徐进说,他们兄弟俩直到20多岁还会被父亲打,“但哥哥要听话些,学习也不错,被打得少”。 1989年,20岁出头的徐武顺利从武钢第一技校毕业,分配到武钢炼铁厂从事一份“看仪表”的工作。 在当时,这是一份让普通人羡慕的工作。徐桂斌认为儿子的工作很轻松,而且待遇也要比一般基层工人高。而影响了徐武一生命运的诸多性格也从此逐渐凸显:他很少说话,不愿与领导同事打交道,不抽烟,几乎不喝酒,对女性不感兴趣(时至今日,徐武仍是单身一人),每天下班后就径直回家。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尤其喜欢诗歌和小说。在他留下的书籍中,甚至有《华兹华斯抒情诗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类文学作品。 自我封闭的性格让徐武在炼铁厂里不招人喜欢。一位自称前炼铁厂员工的匿名女性说:厂里早年曾允许职工在交纳部分费用前提下承接外单位制造业务,但这个几乎所有人都赞成的举措却因为徐武向上级反映而被取缔。徐武的反对理由是“职工不该利用机器为自己赚私钱”。 徐桂斌也记得徐武的一些往事,例如向上级反映炼铁厂私下为员工发福利品,“甚至厕所的灯泡坏了,他也要去反映”。 至今没人能说清楚徐武为何后来在工厂里总是“乱管闲事”,哪怕这样的“闲事”于己有利。 “徐武在厂里有很多让大家哭笑不得的事情,”那位女员工说,“我不敢说他是不是神经病,但是真的很多人不喜欢他。” 而就连在厂外认识的黄志宏也没将徐武当成朋友。 黄志宏是在2002 年认识的徐武。当年《武汉晨报》刊登了一篇徐武为两部“水货”手机反复打官司的经历。刚开始从事消费维权业务的黄志宏因此联系了徐武,约对方见面交流经验。 他对徐武的第一印象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这个印象在此后数年被徐武一再强化,“他经常穿白衬衣,但穿出了油也不换,还喜欢系一条脏兮兮的红色领带”,黄志宏说,有时候靠近他甚至还能“闻到怪味”。 “你说谁愿意交这样的朋友?”黄志宏说,因为自己与徐武有往来,还曾被朋友开过玩笑,“问我怎么老跟‘精神病’在一起”。 徐武当时已经把所有的兴趣都放在了投诉、打官司上—为出警不及时、买到劣质手机未获处理之类的“小事”,他甚至自掏腰包先后将当地公安局、质监局、劳动局、司法局等众多单位告上法院。 为了提高胜算,徐武还买过不少法律书籍自学。这些书在他进精神病院后被徐桂斌付之一炬。恼怒的父亲对儿子一天到晚学法律,到头来却“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下场耿耿于怀。 徐武对法律理论知识的学习似乎并不精。黄志宏说,早年在一起交流涉及法律问题时,徐武“很少能讲明白”。 但黄志宏始终强调,徐武所做的那些自找麻烦的事并非毫无意义。“他只不过比大多数正常人固执而已,更何况,他做的事难道有错吗?” 偏执性精神病? 但徐武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1989年进入炼铁厂后,徐武先后干过三份工作。徐桂斌说这些工作一份不如一份:从在车间“看仪表”,到被调到看运送煤粉的传送带,再调到保卫科当消防员。消防员一职被徐武的弟弟徐进称为“相当于厂里养的富余人员”。 2000年后,徐武因为炼铁厂里的同工不同酬、克扣工资、厂务不公开等状况,开始不断向相关部门投诉,严重时甚至还请假去法院与厂方对簿公堂。 这些举动让他成为不受厂里欢迎的人。徐桂斌记得,儿子在2003年曾被厂里保卫科同事痛打一顿。 在徐桂斌印象里,炼铁厂常年以旷工等理由克扣徐武的工资。按照徐武事后的说法,他当时每月工资应有1900元,但能拿到手的最多只有1200元左右。 数年的投诉、打官司无果后,徐武开始上访了。 2006年12月前,青山区、武汉市甚至湖北省有关部门多次接访过徐武。但其反映的问题一直未获解决。 徐桂斌记得在2006年八九月间,徐武再次被炼铁厂保卫科人员打了一顿,“还把他关了几个小时”。事后,徐武曾为此事向钢城分局报警,但最终也不了了之。 2006年12月,徐武独自坐火车去北京。在这个中年人眼里,北京是他能寻求“公正”的最后去处。在徐桂斌家里,至今还有一本名为《2006—2007中国基层人大代表选举须知》的白色小手册,徐武在手册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众多中央部委的名称和地址。 没人知道他曾经去哪些部门上访过。但十多天时间后,他被北京警方查获,随即被钢城分局警员带回青山拘留所关押。 新华社援引武汉警方的解释称,徐武当年曾扬言要“搞炸药,到北京天安门炸”,且北京警方从他身上“搜出炸药配方、电工刀及制爆原材料等危险物品”。 但徐桂斌始终认为这个说法不可靠。这位父亲总是辩称:自己没见过那张“炸药配方”,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从未有人告诉他被称为“制爆原材料”的“白色粉末”到底是何成分,而且“电工刀并不是管制刀具”。 但有人已经在为徐武设计命运了。 2006年12月30日,数名钢城分局警员和炼铁厂保卫科人员敲开了徐家大门。 徐桂斌还大致记得当时的对话,“他们说徐武犯罪了,要搞爆炸,要判刑,还要被单位开除”,而如果家属同意将徐武送入精神病院呆三到六个月,“接受一下‘教育’,就能出来继续上班了”。 半小时后,一位警员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句话,大意是家属同意对徐武进行精神病鉴定,并将其送入精神病院。徐桂斌在另一张纸上照抄了一遍,随后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第二天,38岁的徐武被钢城分局和炼铁厂保卫科送进了武钢第二职工医院精神科。该医院是直属于武钢集团的事业单位。 徐桂斌坚持认为,钢城分局和武钢保卫部门是为了避免儿子不断上访对企业产生不良影响,才将他送进精神病院的。 在《湖北省警官学院学报》2010年第五期一篇题为《锐意进取,贴近服务,着力打造“钢铁卫士”—武汉市公安局钢城分局》的报道中,有这样的描述,“2003年1月钢城分局从武钢划归武汉市公安局直管,作为武汉市公安局服务武钢的专业分局,始终坚持以服务武钢改革发展为己任”,“今年(指2010年)以来,钢城分局以全力维护武钢政治稳定和治安大局平稳为出发点,以推进公安保卫联勤联动为切入点,积极采取措施把服务武钢具体化”。 一位武钢退休工人称,负责武钢企业内部综合治安管理的保卫部,正是由当年划出去组建钢城分局后的剩余员工组成。在“稳定压倒一切”的背景下,四处上访的徐武无疑是个影响“大局”和“稳定”的人。 三个月后,徐武没有出院。六个月后,徐武依然没有出院。而且没人再提出院的事情了。 这让徐桂斌夫妇慌了神,开始四处打听。 医院精神科一位医生曾私下对徐桂斌说:放不放徐武,钢城分局说了算,理由是谁送来的人,谁负责接走。 徐桂斌去找钢城分局问情况,但对方却告诉他:放不放人,医院说了算。理由是医院才能确定徐武的病好了没有。 在此后数年里,“徐武何时能出院”这个问题,就像乒乓球一样被两家单位推来挡去,从无确切答案。 徐桂斌家里有三份显示徐武被诊断为“偏执性精神病”材料的复印件。在显示日期为2006年12月26日的一份加盖了“武汉市精神病医院司法鉴定专用章”的《病情证明书》上,第一次对徐武下了“偏执性精神病”诊断。 诊断书建议病人“积极住院治疗”,不知是何原因,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建议监护治疗”。值得一提的是,这份显示由李凯骐、樊国胜、王昉三位医师署名的诊断书上,三人的签名笔迹明显能看出系同一人所写。 而在另一份显示由“武汉市精神病医院司法鉴定办公室”加盖公章,制作于2008年11月7日的《武汉市精神病医院司法精神医学鉴定书》(武精医鉴字0810257号)上,也出现了打印字体的包括李凯骐在内的三位医生姓名,并分别加盖了各自的司法鉴定专用章。 5月5日上午,南都周刊记者在武汉市精神病医院找到了李凯骐。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参与对徐武的鉴定了。对那份《病情证明书》,李表示非其本人签名,可能是医院在事后开证明材料时由别人代签的名。对于此方法是否适当,李只表示,“不是我签的字,我可以不认账”。 他对2008年的《鉴定书》同样没有印象。对加盖了司法鉴定专用章一事,他说这个章平日由医院保管,“盖不盖章,我不知道”。 记者随后前往医院司法鉴定科调查,但一位男性工作人员称,所有采访须经武汉市宣传部门同意后才能进行。 在此前的5月3日上午,武汉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郎平也有类似回应。在当天不到十分钟的采访时间里,郎平对记者提及的问题一概以“建议找市委宣传部或武钢宣传部门了解”作答。而武钢外宣负责人白方对媒体的回应是:徐武一事以新华社4月30日刊发的通稿为准。 这份题为《武汉“被精神病”主角徐武回汉住院继续治疗》的通稿称,经武汉精神病医院两次鉴定,“诊断其为偏执性精神病,建议长期监护治疗”。 而在过去四年多时间里,徐桂斌夫妇一直想弄清楚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 他们曾与一位参与过鉴定的医生见过面。龚莲芳当时问对方有没有用仪器检测过徐武,对方的回答是,“他头上又没长包,用什么仪器!”并称“你儿子一看就是个精神病”。 2009年7月,徐桂斌夫妇曾在武汉找过一位律师,希望通过法律程序对徐武重新进行精神病司法鉴定,为此向对方支付了4.5万元的“活动费”。这笔钱几乎是徐武的所有积蓄。事后,该律师联系了一家名为“北京明正司法鉴定中心”的机构。最终,该机构由于“得不到有关方面的支持与配合”,未能对徐武进行鉴定。 似乎总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徐武困在精神病院里。 2010年12月16日,徐桂斌夫妇到医院探视儿子时,再次请求院方对徐武进行复查。一位医生当场就开了份《诊断证明书》递给徐桂斌,上面依然写着:“偏执性精神病”、“住院治疗”。那位医生对徐桂斌说,“你儿子的病是治不好的”。 “徐武是个好同志” 徐武被人从广州强行带走后,徐桂斌也乘坐当晚的火车离开了广州。 随后数日,众多外省媒体记者陆续赶赴武汉。他们都奔着同一个问题—“徐武到底是不是精神病人”而去。 这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采访调查却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局—与徐武事件相关的武钢集团、炼铁厂、钢城分局、武钢第二职工医院等诸多单位,均不正面回应采访。 在徐武被带回武汉后,武钢大型厂退休办书记张安平经常代表武钢与徐家接洽。他有权决定徐桂斌夫妇能否到医院探视儿子。此时,若无武钢同意,徐桂斌夫妇连精神病医院大门都进不去了。 而奔波前来的记者们,始终未能采访到徐武,甚至一度连徐桂斌夫妇也接触不到。 武钢人员在全力劝阻徐桂斌夫妇接受媒体采访,甚至在5月3日深夜将他们接至武汉市一家高级酒店呆了两天。 在宾馆期间,“他们老是跟我说:你是老党员,老职工,要顾全大局,要爱护武钢。”徐桂斌说。 5月5日晚上,武钢人员将徐桂斌夫妇送回家中。此时,徐桂斌手机里的所有电话号码已被人删除,还有人主动送了他一台“天语牌”新手机。但徐桂斌一直不敢使用这部手机,他担心通话“被监听”。 从酒店回家后,徐桂斌曾一度对登门的记者消极应对。一位邻居说,“他被洗脑了”。 徐桂斌并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他有时会激动地对记者讲述家人奔波之苦,但常常又不愿透露事件的关键细节。他说,“有的事情没有必要说那么清楚”。 这位干瘦矮小的老人说自己是个“有信仰的人”,多次强调“自己是1982年就入党的老党员了,应该自觉去维稳”。 他说自己早年一直不赞成徐武去投诉、上访,还为此与儿子发生过多次争吵。 “如果维稳的代价是你儿子一直呆在精神病院里,怎么办?”记者问。 “领导说了:徐武是个好同志,等记者都走了后,徐武随时都能回家”,徐桂斌说,这是在宾馆时一位领导给他的承诺。领导还跟他说,“记者靠不住”。 当记者问及领导的名字时,徐桂斌又支支吾吾地埋头不语。坐在一旁的龚莲芳猛地扬起手,差点给了他一巴掌。她指着徐桂斌的鼻子大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说!” 在龚莲芳责骂下,徐桂斌终于说:是武钢集团综合办公室一位“姓刘的主任”说的。 过去四年的徒劳走访,让臃肿体衰的龚莲芳认定靠老两口已经无法解决问题。她说,现在除了记者,谁也不相信。 2010年12月,湖北省公安厅信访办的一位工作人员曾让徐桂斌写两份“保证书”—一份要徐武“保证不上访,不说对社会有危害的话”,另一份要徐桂斌“保证做好徐武的监护工作”。 徐桂斌说,当时对方答应他,将保证书交给有关部门后,会有一个“答复”。 不久后,徐桂斌就将自己和徐武写的两份保证书分别交到了钢城分局信访办和武钢第二职工医院办公室。 或许是已经“关怕了”,徐武主动在保证书上加了一条——“要听领导的话”。但等了四个多月后,他仍然没能走出精神病院。 徐武选择了再次出逃,但又在一周后被再次带回。 5月8日傍晚,徐家一位老邻居给记者打来电话,说十多位武钢人员已经楼上楼下地将徐家“包围了”。 “四楼、五楼、六楼,还有楼顶,每层都站着两个人,楼下还有七八个人”,这位邻居说,还有人威胁在楼下闲聊的邻居,说“谁敢再对记者乱说话,就见一个抓一个”。 而此时,徐桂斌夫妇像精神病院里的儿子一样,已被人日夜看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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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 中国缺的不是善心

(李华芳,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 我一直认为“善心与善行”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善心既非善行的充分条件,也非善行的必要条件。因为善行是事后去看,事先你无法穷尽未来所有的不确定性,所以不可能在事先就认定自己做的事情就是好事。何况好心办坏事的例子也是“罄竹难书”的。 因此聚焦在慈善动机上的争议,除了浪费社会资源之外,并不会对公益慈善事业有什么真正的帮助。实际上,中国整个公益慈善领域的改革极其滞后,1949年之后,慈善国有化,国有企业承担了不少社会职能,使得不仅企业的效率比较低下,社会的自我空间也未能因此生长壮大。而后的国企改革剥离了社会职能,提高了效率,但被剥离的社会职能没有相应的承载空间。熊培云先生写了一本书,叫做《重新发现社会》,正是提到这被忽视的社会里有一些自我承担自我治理的职能,需要被重新尊重和使用起来。 放在这个宏观背景下,再来看陈光标最近被质疑的个案,你就不难发现,目前不少媒体质疑陈的动机,陈反过头来怀疑媒体的操守,两厢里互相比较谁的道德更高尚,这种与公益慈善完全无关的口水仗,是浪费了。 对于公益慈善行业来说,善心有助于锦上添花,但与这个行当的专业程度并不相关。我们经常听说一些动物保护组织出于善意去救助流浪狗流浪猫,这种善心值得珍视。但其行善方法却有可以商榷之处。这些给流浪猫流浪狗喂食的成本相对来说很低,但要给它们节育则需要花费高额的代价,因此很多好心人因为能力所限只做了上半段,没有意识到缺乏节育可能使得流浪猫和流浪狗的数量激增,乃至需要更多的喂食,进一步增大了喂食者的压力。好心反而陷入一个潜在的恶性循环,导致要救助的流浪猫和流浪狗的数量不减反增,就好心的意图而言,是彻底失败了。所以公益慈善行业从不缺少善心,只是需要更加专业化的操作。 换这种角度来理解陈光标事件,就会发现陈与部分媒体相互指责动机的行为并不专业。因为公益慈善行业的不专业,所以才会出现陈这种大派现金的“高调”、“粗暴”的行善做法,也才会出现媒体纠结于动机,而不去探索如何使得陈这种不专业的行善能专业起来。 当然,对于陈光标而言,既然是好心人办好事,就应该将媒体的质疑和监督当成自己行善专业化的一个契机。而对于媒体而言,这同样是一个机会来反思是不是有比质疑动机更好的监督方式。双方如果能各自转换视角,或许可以把公益慈善事业真的往前推进。即便不能推进一大步,推进一小步也是“很大的善行”。 话说回来,这种技术上的专业化固然重要,但如果制度性的障碍没有消除,公益慈善的专业化还是无法真正实现。不妨问为什么陈光标不成立自己的基金会,将公益慈善事业与江苏黄埔集团分开来,以免媒体和公众上这个企业的网站还以为是一个公益组织?为什么企业不能通过自己设立社会责任基金来行善,而非要将钱捐给有天价饭局丑闻的官方慈善机构?为什么那些捐赠收据原本媒体可以轻易获得,现在却非要大动干戈才能从各种片言只语里抽取信息?为什么这诸多问题说了多年,却依旧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整个公益慈善行业看起来依旧是个“山寨”呢? 这些问题的背后都指向国家垄断和主导公益慈善行业这个体制性的障碍。如果设立私人基金会很容易,如果信息公开透明,并且有高效的监督,本就不会发生陈光标事件。而政府之所以不愿意放开公益慈善行业,除了寻租者在其中获得灰色利益外,主要还是因为一种被误导的担忧,即以为放开民间慈善,民心就会转向民间组织,威胁和谐稳定。事实上,正是改革开放为稳定保驾护航,公益慈善领域也不例外,民间组织承担社会职能恰是和谐社会的重要基石。不妨以各种慈善领域的争议事件为开端,进一步推进慈善领域的改革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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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都周刊| 博士工厂

文 _David Cyranoski  Natasha Gilbert  Heidi Ledford  Anjali Nayar  Mohammed Yahia  编译 _凌奥幸 拿到博士学位的科研人员有理由感到自豪——他们已有资格成为学界精英。不过,现在不及以往那么“精英”了。从1998年到2008年,在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成员国之中,科学博士的数量每年增长近40%,大概34000人。 没什么迹象表明这一增速会慢下来。大多数国家都在推进建设高等教育系统,因为他们发现受教育的劳动力是经济增长的关键。但是,在世界很多地方,越来越多的博士毕业生却常常面临无法学以致用甚至找不到工作的窘境。 在美国和日本这样的国家,人们在高等教育上的投入往往很大,经过数年艰苦的学习才能成为一名研究者,但是学成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日渐稀少的学术工作机会。在高等人才市场上,供给早已大于需求。人们不禁要问:这些拿着博士学位却就业无门、不得不跑去高中当起一介教员的人才,是否会发出枉费数年寒窗苦读的感叹? 而在中国和印度等国家,由于经济的高速发展,社会亟需高素质人才,人才市场完全可以吸纳所有博士学位获得者,但是这些国家的教学质量却难以保证。 ?只有少数像德国那样的国家,才能够真正将“博士”重新定义为学界之外的高级职业人才。 日本:处于危机中的教育系统 在世界范围内,日本的博士教育基本可以排在较差的那一列。20世纪90年代,日本政府颁布一项政策,旨在将博士后的数量提高两倍达到一万人。为实现这个目标,日本大学必须进行相应的博士学位扩招。这项政策旨在提高日本的科研水平,以期能够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抗衡。虽然当年的这项政策很快得到落实,但是近来却招致诸多业界批评,人们认为这项政策一味强调博士后数量的增加,却忽视了他们的就业问题。 对于这些博士后来说,想进入大学当老师可谓难上加难。由于本科人数的下降,日本各大学根本无须招募更多教员。相较于年龄较大的博士后,日本的公司企业也更偏爱年轻及刚毕业的本科生,因为后者更容易培训。 2009年,日本文部科学省开始向企业提供补贴,鼓励他们雇佣有博士后研究经验的学生。每雇佣一名这样的学生,企业主可以得到大约400万日元的补助。但即便如此,效果依然不佳。日本科学技术振兴机构理事长北泽宏一认为,在博士后学生及公司企业之间,很难找到相互匹配的地方。2010年,在1350名获得自然科学博士学位的学生中,只有746人在毕业时签署了全职工作的就业协议。但在这其中,只有162人的工作属于学术或技术领域,而在剩下的584人中,有250人进入企业,256人进入教育业,38人选择进入政府工作。 因为低迷的就业前景,选择读博的人数也相应减少。筑波大学研究科学与技术人才就业问题专家小林新一说:“人们认为,博士学位在就业市场上的前景十分暗淡。” 中国:数量重于质量? 在中国,拥有博士学位的人数即将接近历史顶点,仅2009年一年就有5万名博士生毕业。一些数据表明,中国现今的博士毕业生数量已经超过了其他所有国家。 数量的激增则会带来质量的隐忧。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认知神经系统科学家周永娣认为,中国博士教育主要有四个问题:首先是时间太短,仅仅三年的学习时间并不充裕;其次是导师问题,有些导师本身素质就不高;第三是监管,中国的博士生教育缺乏外在的质量监管;而最后则是没有明确的优胜劣汰机制。 即使问题突出,但是在国内强劲经济的带动下,大多数博士毕业生还是能够找到合适的工作。清华大学结构生物学家施一公说:“相对美国而言,中国的博士生更容易在学术界找到合适的工作。”另外,他们也同样受到企业公司的欢迎。 但是,如果博士生想要进入充满国际化竞争的学术界工作,就会面临重重困境。若想在顶级大学或研究机构获得一份梦寐以求的职位,就需要有在其他国家进行博士后研究的经历。而很多研究人员一旦出国,便选择移居海外,精英人才因此不断流失。在施一公看来,多雇佣一些海外学者可以解决质量参差不齐的问题。很多大学也开始引进论文委员会体系,并实行导师轮换体制。 新加坡:全方位发展 新加坡的博士教育现状较为乐观。在过去的几年里,大学教育体系获得了大量投资,科学和技术基础也得到多方面改善,政府还建立了两所全新的公立大学。教育产业的兴盛吸引了大批国内外学生。过去五年里,新加坡国内登记注册的博士学生增长了60%,达到789人。国外留学生则主要来自中国、印度、伊朗、土耳其、东欧甚至更远的国家。 由于新加坡的大学教育体系此前一直不太发达,大多数博士毕业生选择学术界以外的工作。随着大学水平的持续提升,这样的职业机会必将越来越多。“并非所有人都会选择和自己所受教育相关的工作。”新加坡国立大学生物学研究者彼特·吴说:“很多人选择了完全不同的工种,比如教师或银行家。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工作都很不错。” 在新加坡,一个博士毕业生每月的薪资水平至少在4000新加坡元以上,而一个优秀的本科毕业生每月只能赚到3000新加坡元。在吴看来,博士学历不仅代表着对某项学科的专业程度,同时也是一段脑力训练的过程。“如果他们从事与所学相关的工作,那自然很好。但如果工作内容完全无关,他们也可以将自己的技巧运用在新的领域,带来更多的价值。” 美国:供应VS需求 佐治亚州立大学学者宝拉·斯坦芬妮认为,政客们不断吹嘘博士生短缺完全是一派胡言,美国的博士毕业生人数,仅次于中国排名世界第二,仅在2009年就有近2万名生命及物理学博士生毕业,而这一数字还在不断增长。但在斯坦芬妮看来,这并不是引人乐见的趋势,除非国会愿意投入资金,为这些人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 在拥有理科博士学位的人当中,能够获得终身学术职位的数量正在逐年下降,而企业公司也无法填补其空缺。在生命科学领域,此类问题尤为突出。生命科学博士生数量的增长最为迅速,但是制药业和生物业的规模却在急剧缩小。1973年,55%的美国生物科学博士生可以在毕业后的六年内获得终身学术职位,只有2%的人进行博士后研究或获得非终身制职位;到了2006年,这两个数字,前者只剩下15%,后者则上升至18%。 数据表明,越来越多的博士生毕业后找的工作并不需要高等学历,这完全就是资源的浪费。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公共政策教授哈尔·萨尔兹曼说,低迷的就业市场使得很多学生不得不放弃学业上的继续深造。但是由于国外学生的不断拥入,美国博士毕业生的数量仍在迅速增加。 2010年,在一份面向3万名科学及工程专业博士、博士后的调查中,学术研究仍然是排名第一的职业选择。有些大学正在进行博士教育的改革,以便更好地帮助学生找到学术界以外的工作。安妮·卡朋特是麻省理工及哈佛大学联合研究所的细胞生物学家。四年前,当她建立起自己的实验室时,便开始力图为博士毕业生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不同于其他实验室只雇佣短期博士后和研究生的做法,卡朋特的实验室只招募有经验的研究员,并与他们签署永久合同。“对我而言,学术领域的金字塔体制毫无意义。平心而论,我可不想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培养出一堆研究生和博士后。”卡朋特说。 卡朋特虽然坚持自己独特的用人手段,但却苦于用人成本的压力。相比于其他实验室,卡朋特每雇佣一名有经验的研究员,就要支付8万美元的薪水,这大概是其他普通实验室用人成本的两倍。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卡朋特说,自己的实验室今后会考虑开始招募那些更为便宜的博士后。 德国:先进的博士教育 德国是欧洲最大的博士出产国,仅2005年便有7000名博士生毕业。在过去的20年间,德国在博士教育上进行了巨大变革,同时致力于解决博士生过多的问题。传统上来说,导师一般通过非正式的方式招募博士生,并将他们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其间很少接受来自学校或研究机构的监管。但是与欧洲其他国家一样,博士生在德国可以找到的学术工作机会正在日趋下降。所以近年来,博士生不仅被宣传成精英教育的产物,同时也是广义人才市场上的一员。 另外,德国各大学也开始在博士生招募及教育上扮演更为正式的角色。除了实验室的研究活动外,很多学生也需要接受其他课程教育,学习一些在实际工作中应用到的技巧,例如如何给上级做项目演示,如何写报告文稿等。专门研究博士教育的托尔斯滕·威廉米说,只有6%的博士毕业生能够找到全职学术工作,而其他的大多数则会进入企业,进行研究工作。“在德国,想要成为教授,需要经历漫长的过程,而且教职人员的工资普遍都比较低。这样两个客观因素,使得很多博士生毕业后选择离开大学。” 欧洲大学联盟博士教育项目负责人托马斯·约根森对德国人的做法颇有微词,认为他们在变革的道路上或许走得太远了。在他看来,德国的博士学生过于投入实验室以外的课程,用在做研究、写论文上的时间却很少,因此也难以发展自己的批判性思考能力。 埃及:挣扎求生 埃及是中东地区博士教育最为发达的国家,2009年共招收了3.5万名博士生,差不多是1998年的两倍,但是资金问题却阻碍着埃及博士教育的发展。 博士教育的资金主要来源于大学拨款,但是由于本科生和研究生数量的增长,大学自身的预算已经十分紧张。资金紧缺直接导致了教学设备、材料的匮乏,同时学校也不能为研究工作提供补贴。另外,资金的压力也直接转嫁到学生身上,这对大学研究的质量造成了负面影响,也使学生和导师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 和其他国家一样,埃及的博士生在毕业之后,还要面临找工作的压力。由于博士生数量过多,埃及各大学没有足够的研究和教学职位提供给所有毕业生。在政府机关,拥有博士学位可以助其轻松升官。但是在私人企业,很多主管却抱怨博士毕业生缺乏实用的工作技巧。 埃及的博士生也很难应付国际学术界的竞争。在米尼亚大学食品科学家及博士生导师汗纳看来,很多博士生的研究报告都写得十分中庸。今年埃及政治巨变,给学术界带了许多福音。很多移居海外的学者纷纷回到国内,期待能够帮助祖国重整教育业,提升学术研究的气氛。 近几年来,随着一些世界顶级大学在海湾国家成立,该地区对博士生的需求也因此不断增大,沙特阿拉伯及卡塔尔等国也开始在大学内设置更多的博士生课程。由于旺盛的需求,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加入博士生课程的学习。 印度:亟需博士生 2004年,印度共有5900名科学、技术和工程专业博士生毕业,而这一数字现今已经达到8900名。尽管如此,这一水平仍旧大大落后于中国和美国。由于受到经济勃发的强劲刺激,印度显然需要更多的博士生。政府向学术研究和高等教育界投入了大笔资金,其中包括对2011至2012年度的高等教育预算增加三分之一,同时也在积极争取国外大学的投资。印度政府希望,博士毕业生的数量能够在2020年年底前达到2万人以上。 这个目标实现起来看似毫无障碍。首先,印度人口以年轻人为主,其次本科生的数量也在不断膨胀。但问题是,目前只有1%的本科生在毕业之后选择继续升学,更多的人选择进入就业市场,以期早一点找到更好的工作。而企业公司提供的职位本科即可,提供的薪水也比公立大学内的教学、研究工作要高。 印度理工学院工程师阿密特·帕特拉说:“学生们不会考虑博士学位,甚至不会继续念研究生,本科毕业已经足够找到一份好工作。”即使在印度,能够提供给博士生的学术职位也很少,而公司企业支付的丰厚薪水也是一大客观因素。帕特拉说:“在博士生出现短缺的情况下,学校还要和企业公司抢夺人才,但是基本都是以前者失败告终。” 而对于很多有志于继续升学的年轻人来说,美国和欧洲才是他们更为理想的目的地。马努·帕拉喀什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从麻省理工学院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在斯坦福大学建立起自己的生物学实验室。“我觉得,长期的科学研究在印度国内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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