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光

中国选举与治理 | 中国政治改革的前景

中国政治改革的前景 易明 著 文刀 译 特逗 校 作者:易明 来源:中国改革网 来源日期:2011-7-19 本站发布时间:2011-7-19 3:49:39 阅读量:8次 本文系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亚洲研究分会主任、高级研究员易明(Elizabeth C. Economy)2010年11月9日在美国国会中国问题委员会上所做的证词。原文较长,本站做部分摘译。原文阅读请点击 这里 引言 有关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在中国内部已经达成了广泛共识,但对于政治改革后的中国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还缺少共识,更不要说实施政治改革的“路线图”了。 虽然自1949年中国共产党取得政权以来,有关政治改革的讨论就一直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在进行着,但相关的争论在过去数月里重新活跃起来:中国总理温家宝数次对政治改革做出与此前相比更为直接的阐释,退休的中国共产党党内元老和知识分子们则呼吁采取更大胆的政治举措,所有这些都将政改议题置于中国政治议题中最突出的位置。在更加活跃的纸媒和网络媒体以及颇具参与性的公民社会这一大背景下,这样的讨论就被赋予了更大的分量。中国的崛起以及其作为全球大国的责任使得中国外交政策专家们现在也加入到国内政策的辩论中。这些外交政策专家们意识到中国的全球形象以及在环境、卫生和安全等方面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的国内政治和实践。 政治现代化 在大多数官方表述中,如领导人讲话和政府支持的社论里,政治重构或改革意味着使政治体制更有效、更具代表性,而同时又能保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地位。2010年10月中旬召开的中国共产党十七届五中全会为未来5年党的工作定了基调,其公报称,要“大力推进经济体制改革,积极稳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人民日报》10月刊登的一系列社论也清楚地表明了党中央领导人赞成的是一个相当有限的政治体制改革模式,这些社论认为,在政改过程中,“必须坚持党的领导,必须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必须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而政治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增强党和国家的活力,并调动人民的积极性。” 在实际操作层面,可以看到,北京已经推出了若干措施,以建立官员问责制度并促进现有政治体制内的透明度。这些措施包括开展反腐败运动、增加公众对环保等领域的知情权、决定“党代会的召开、官员的选拔、退休和固任期限制”,以及尝试对预算体系进行改革等。北京还允许一些党外人士在政府重要部门任职,如科技部部长万钢和卫生部部长陈竺。 随着社会群体性事件的增加,中国共产党也在寻求对民众的利益做出更多回应的方法,前提是不完全改变政治体制。努力之一就是开通网上留言板–“直通中南海”,民众可以借此给最高领导人留言。国家主席胡锦涛和政府总理温家宝都已经在网上与民众进行过对话互动,地方官员可能也会做客电台节目,一些全国人大和区人大的代表也已安排时间与他们的选民见面,倾听选民们的诉求。但全国人大内部的讨论认为这种见面也存在问题,因为官员们可能会借此机会发展其个人选民和大众追随者。 社会公正 近期中国的一些改革提议,来源于政治光谱中强调社会公正的要素,如加速构建“和谐社会”的提法。虽然西方媒体可能会盛赞中国所取得的非凡经济成就,但是一些知识分子连同前军方官员、工人和农民都已对30年来不受约束的经济增长的负面因素表示出严重的担忧。裙带资本主义、完备的社会保障体系的缺失以及环境挑战的增加都被视为当前中国政治经济的失败。这些学者被称为“新左派”,他们对进一步的市场改革持怀疑态度,要求政府采取更强有力的手段调控市场以确保社会公正。 但在政治领域中,这样的状态很难被界定。一些与“新左派”联系在一起的学者,如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王绍光,对当前的西方式民主表达了不满,但他们也无法提出另外一个清晰的方案。他们寻求的是一个可信赖的、能做出回应并负责任的体制,但他们不确定什么政治机制能够最有效地实现这样的体制。除了对代议制民主的担忧,他们还对寻求更具革命性变革的人构成了挑战。 革命性改革 尽管相当一部分中国政治精英致力于政治体制的“现代化”,另外一些人则在寻求更激进一些的突破,他们推崇普世价值、直选、宪政民主、权力分治、保护私有财产以及其他一些制度改革。 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和媒体精英视根本性的政治改革为一种必须。这些改革者无疑把温家宝总理视为他们在中国领导人中的支持者。在过去一年所发表的一系列讲话以及大受欢迎的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专访中,温家宝总理认为,言论自由对于“任何国家都是必不可少的”,“持续的进步,人民对民主和自由的向往和需求是无法阻挡的”。他进一步指出,政党必须演进–领导革命取得政权的政党与治理国家的政党应该有所不同。温在接受CNN专访时的结束语也进一步表明他正在党的通常原则之外推进改革,他用“风雨无阻,至死方休”来形容他的政改决心。 要求进行革命性政治体制改革的呼声高度公开,这种现象的出现并不是孤立的。中国纸媒和网络媒体上,也出现了支持这种高调行为的热烈讨论。新闻记者、学者和积极的网民形成了对更根本性的政治体制改革的持续支持力量。他们希望共产党能将进行根本性改革的呼声作为优先考虑的事务之一。 一个广受欢迎的观点认为,革命性的政治体制改革是经济持续增长的必要条件,《经济观察报》2010年10月底刊登的一篇题为《何以解忧,唯有政改》的社论就表达了这种观点。 政改的支持者也常常提出,只有更多的根本性改革才能确保社会稳定,而稳定恰恰是中国共产党所考虑的重中之重的事务之一。财新传媒和《新世纪》周刊那位率性直言的总编辑胡舒立指出,政治体制改革已经停滞不前,是因为“担心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将导致社会不稳定”,她进一步指出,“政改裹足不前才会成为动荡的温床”。 作为提升中国外交政策和形象不可或缺的一步,政治体制改革正成为一个得到广泛支持的话题。北京某国际关系学者表示,克服中国政治思维和评论在称霸和自卑或受害者心态之间来回摇摆的唯一方法就是,对外部世界更为开放、提高国内教育水平以及改善“中国社会和法制”。《新世纪》周刊一篇题为《抓住政改的战略机遇期》的社论也回应了这一主题,该社论指出:像强拆这一类社会问题带来了政府与公民之间的紧张关系、使民众对国家失去信心,并给中国的国际形象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虚拟的政治体制 互联网在中国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不断上升,这给中国共产党限制政治体制改革带来很大困难。事实上,互联网在中国正演化成为一种虚拟的政治体制,民众在网上传递信息,组织网络集会和线上抗议。 有些活动家使用互联网发动线上活动(其中一些还发展成为实际的抗议活动),成功地阻止了建设水坝和有污染的工厂,以及反对广东省播出的电视节目中禁用粤语等等。最引人注目的可能要算是一些文化人物利用互联网实现其政治目的的势头已经出现。 尽管社交网站Twitter在中国国内被屏蔽,但它已经成为一个特别政治化的网站。在时下的中国,Twitter是最为重要的政治组织力量。 四处寻找政改前景 有关中国未来政治体制改革的争论中,一个似乎有些隐晦,但又常常是明确的话题就是外部世界的作用。而一个反复出现的论调就是既愿意学习西方的经验,同时又反对西方的模式。 政治现代化、社会公正和革命性改革这三者小心翼翼地融合在一起,最有可能出现在中国地方政府的经济和政治改革试验中。就像中国通过建立经济特区来开启经济改革进程一样,它也可以建立类似的特区进行政治改革。 在温家宝总理日前发表有关政治体制改革讲话的城市—深圳,目前正进行一个全新的政治改革试验。在温家宝总理和广东省委书记汪洋的支持下,深圳的政治改革处于政治现代化进程的前沿。改革所确定的目标与共产党的有限改革理念严格保持一致,即建立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体系、发展一个廉洁、高效、服务型政府,并打造完备市场体制和社会先进文化,创建和谐社会。 同时,这一改革还包括了一些革命性的因素,如逐步推进直选,在区一级领导干部选拔中引入更多候选人,考虑允许候选人通过在一定限度内组织竞选活动角逐区委和市委常委职位等。深圳已经“削减了1/3政府工作部门,数百名官员分流或退休、硬性规定官员放弃在行业协会和慈善机构中担任的双重职务。”但是深圳最大的创新是允许公民团体在不需要挂靠政府监管机构的情况下注册,允许他们寻求海外资金和雇用外国人。这些团体还可以向深圳政府提供包括农民工的心理健康问题等领域里的服务。 深圳的改革以及其他地方将跟进的改革,可能至少会为未来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所迫切需要的路线图提供部分参考。中国共产党正尝试着跟上民众需求的改变。不管这场改革是由共产党领导、还是由人民主导,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可以确定的是,一个和30年以来已经发生的巨变同等重要的政治改革正顺利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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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识网 | 萧功秦、周志兴:中国转型的困境与出路

编者按:改革共识的分裂,转型路径的分歧,左右之争,极左势力为代表的民粹主义泛起……,以上种种,都是中国转型转型面临的最现实困境。各派的基本主张是什么,他们之间的争论点在何处,那些极端主张的危险在哪里,我们又该有什么样的因应之策,其中新保守主义又能起到什么独特作用,厘清这些疑惑,意义重大。周志兴先生与萧功秦教授的访谈,系统且细致地讨论了上述问题,并就“重庆模式”、“公民社会陷阱”、“颜色革命”等热点话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访谈共分十二个部分。现刊发访谈稿全文,以飨读者。 走进萧功秦在上海师范大学的寓所,我注意到,他的茶几上堆了许多唱片,大都是西方古典小提琴音乐。而萧教授第一件事情是让我听他的发烧级音响,更准确的说,是听他音响中放的苏俄“红歌”,他让我听的是一首名为“沿着峡谷,沿着山峦”的红军进行曲。歌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气势磅礴,令人肃然,萧教授告诉我,你可以从那首歌曲中感受到苏维埃革命文化中的强烈的宗教感,革命的道德正义感与这种宗教神圣感相结合,会形成一种强大的震撼力,这与中国苏区革命中渗透的农民世俗文化有很大的不同,你从音乐中可以感受出这种微妙的区别。他说,你可以从刚才听到的歌曲中体会到,苏俄的红色文化如同巨大的虹吸管一样,会把个体吸引到集体中去,让你焕发出为集体献身的精神,然而,这个集体意识一旦异化,会把个人完全吞没掉,个体生命会在其中消失得无影无综。其实,这才是红色革命的复杂意义。 话题就这样展开了。 一,从张木生的书谈起 周志兴:萧教授,以前我们总是聊聊就算了,我觉得有点浪费,索性录个音,记录经过你审查后,放到共识网上去,你看如何?我最近和一些人的谈话放在共识网上,好像还不错,例如和美国大使洪博培先生,和国家税务局的张木生先生。 萧功秦:张木生与你的对话昨天晚上有人发给我,看了,我还看了他的新书的开头那一部分。 周志兴:张木生应当算是红二代,他的父亲原来是国家外经委的副主任,文革中说是畏罪自杀的,他认为是别人推下去的,在扫厕所。他跟刘源的关系比较好,他出了一本书叫《改造我们的文化历史观》,刘源“使大劲”推荐,我也去参加了他的新书发布会。我认为他的思想还有点代表性,他也不是左的很厉害,也不是右的很厉害的那种人,现在很多人,特别是体制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能接受他的观点。 萧功秦:你概括表达一下《改造我们的文化历史观》基本观点是什么,回到新民主主义阶段? 周志兴:我认为是这样的,首先他觉得现在这么走下去是不行的,这是第一。第二,他希望回去,但是我其实认为回去也是不可能的。后来,有个著名的记者问我怎么样看待张木生的观点,我说我感觉有点混乱,但是我马上说混乱是正常的,因为还是在摸索。极端的人,不注意随时纠正自己的人才不混乱,中间状态的人都是会感觉有点混乱。 萧功秦:我看了张木生的《改造我们的历史文化观》的序论部分,包括刘源的推荐文字,根据我的理解,刘源与木生先生观点,是不是可以说有这么几点:一,从中左的立场,来反对西化自由主义。二,对民粹主义的毛左派也有所不赞同,三,同时一定程度上,也与自大狂的民族主义拉开距离。四,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意义上,回到新民主主义上去,以此作为各派人士的最大公约数,这些思想理念,相对于极左与极右的路径而言,从大的方面来看,都是合理的。我希望从求同存异的角度,能与我多年来提倡的新保守主义,找到更多的相通之处。 但在对于历史解释上,我个人觉得,木生先生受左派思潮影响甚大,我不同意的地方甚多,例如,木生先生对民主与专制,是各打五十大板,两者“都是统治人民的手段”,只不过“一个是对内狠”,“一个是对外狠”, “一个是带血,另一个也带血”。对于中国革命,只是强调“是被帝国主义逼出来的”,对于革命本身的基因缺陷,却缺乏批判的认识。对中国革命在建国后膨胀起来的极左的思潮造成的巨大灾难,似也只是轻描淡写,比当年邓小平对党内左的错误的批判立场,感觉好像还退步了。对毛所犯下的如此严重的错误,木生先生似也缺乏应有的反思。正因为如此,以如此价值观来引领中国未来,恐怕在民间与学界的吸引力与影响力会有限。因为古人早说过了,“得人心者得天下”。本书的文风上多少有点侃爷风格,判断多于论证,主观感想多于理性分析,因而逻辑上跳跃甚大,也许就是你所说的“感觉有点乱”,虽然生活化,但学理性略有不足。 大的不同的也许还可以提两点,一是我对中国未来的方向,更多的是以公民社会为基础的民主社会,当然一定会保持中国的特点,融入到尊重普遍价值的国际大家庭中去,不喜欢中国孤芳自赏地成为世界霸主。二是我对战争、霸权、法家之类的价值天生有反感。刘源在文章一开始大谈战争与暴力,似有一种战争之美感的体验,真不太理解为什么一开始要大谈这些与本书主题无关的问题,须知“兵者凶器也”。 你前面提到思想极端的人,脑子里“不混乱”,这点很有意思,在我看来,现在中国的极左毛派、极右的西化自由派,或极端民族主义的国家主义派,这些人的他们头脑似乎“很不混乱”,这是因为他们头脑中只有“一根筋”,因此看问题很简单,很清楚,他们的思维简单也很好解释,这是因为他们总是从心中固有的某一个先验原则出发,从一种宗教教义出发,他认为只要根据这个原则去行动,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所以他们“很不混乱”。凡是有意识形态思考问题倾向的人,都有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很清楚,但他忽视了历史的复杂性、社会的复杂性。 二,当今中国的左右之争:重新寻找社会共识的重要性 记者: 我认为,现在问题还是有点严重?例如昨天广东的动乱。昨天、前天广州发生了很大的暴乱,具体事情好像是因为增城一个孕妇摆摊,摆摊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然后再往前是潮汕地区,潮州的四川打工者在潮州因为讨薪被挑断脚筋,四川人和当地人斗得得很厉害。还有前几天利川的事,利川也是触动了那么多军警的车。我们可以从这儿开始说,因为你是研究历史的,你觉得历史上有没有和现在类似的这样一种情况?在现在来说,说明了一种什么问题呢? 萧功秦:中国转型进入深水区,大家都很关注转型期困境,我这两天正好在香港开会,开两个会,均与此有关,很有意思,一个是在香港中文大学谈红色文化和重庆模式。 周志兴:重庆模式是我第二个想跟你说的问题。 萧功秦: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午餐演讲会讲了,标题就是“关于重庆模式与红色文化的冷思考”。这个会开完以后,接下来我就参加了另一个在香港喜来登饭店的新保守主义思想小型研讨会,也很有意思。一些原来海外的中国企业家与学者,他们在网络上结识,并志同道合地自发地形成了一个被他们自己称为“中华保守主义”的思想流派,他们既反对毛左思潮,也反对西化的自由派思潮,主张在尊重现存秩序的条件下,渐进理性地走向未来,中国应该走出自己的第三条道路来。这些理念和我20年以前提出的新保守主义那个理念非常接近。某种意义上说,也与张木生书中的理念有共通之处,于是我们大家聚合起来共同探讨中国的问题与前途。这个会还邀请了一些美国的顶级学者,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的欧瓦霍特教授、宾夕法尼亚州的沃顿商学院的著名的梅耶教授也一起参加了这个会,大家充分表达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当下中国已经出现了左右派两极化趋势,因此,如何化解这种认同分裂,应该是我们考虑的重中之重。在知识界当中,政治共识的分裂程度越来越严重,一个典型事情就表现在,最近所谓新左派的《乌有之乡》网要“公诉”茅于轼与辛子陵,据说有22个省的毛左派要公诉茅、辛两人,在乌有之乡网上支持公诉的声势看上去很大。然而,有意思的是,有人把此类“公诉状子”转贴到其他的网站上去,原想是扩大毛左派的社会影响面,没有想到却出现令他们意外的结果:跟贴中的绝大多数立场是反了过来的,对所谓公诉文是一片批评与斥责,反对者几乎占95%。左右双方不但是观念上面完全对立,而且相当情绪化,一个说毛泽东是罪魁祸首,一个说誓死捍卫毛泽东,双方都是非常激烈的。 至少我觉得这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这个共识裂度已经非常大了,这是前几年所没有的,第二个问题是,毛左的《乌有之乡》虽然并不代表我们中国人的多数。他们在总人口中的比例可以说是极低,但似乎在强占话语至高点,他们的思想似乎却对高层某些理论人士好像在产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 这种共识的分裂,我觉得并不是个好现象,应该说上世纪90年代后期到21世纪初期这个阶段,是中国国内的社会认同度比较高的时期。那时新左派的话语权不是很强大,自由派也不是很绝望,中国还是有希望的。按照江泽民时代“三个代表”这条道路,共产党的合法性已经出现了创新性的转移,三个代表的理论的意义则在于,中共的合法性,从承诺在中国实现平均主义共产主义,转变为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服务。换言之,三个代表表明,只要你满足了人们的根本利益,你就可以始终合法地统治我们中国。 几年前,社会共识程度高还表现在,多数人也知道苏东那条激进休克道路也是不能走的,要走的话,最好的结果也是一个“弱政权—弱社会”状态,经济上不去,还可能不断出现颜色革命的恶性循环,因此,虽然不满意,但大家都承认共产党的领导,承认“三个代表”的基础上,中国走向了一个新的繁荣时代,这是大家的共同愿望,而且对于中国的未来公民社会也抱有很大的期待。 几年前,新左派势力虽然有,但是并不像现在网上那么自我膨胀,现在新左派的势力,他们自认为从“唱红打黑”,从唱红运动中,得到了某种鼓舞,他们认为中国大概就开始回到了他们所认为的“马克思主义道路”上去了。我在他们网站上看到一段话很有意思,他们说2009年是他们新左派的“战略防御阶段”,2010年则成了毛左派们的“战略相持阶段”,到了2011年他们认为时局已经发展到让他们进入“战略反攻阶段”了。公诉茅辛被他们认为是划时代事件,至少他们有这种自我良好的感觉。 如何看待现在社会上的左派思潮?人们提到新左派与毛左,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我虽然极不同意他们的理念,但愿意对他们从学术角度予以同情的理解,新左派实际上是当今中国现代化纵深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种批判性思潮。用最通俗的话来说,他们把现在的中国现实当作资本主义来批判。 新左派可以分成温和派与激进派两类,温和派是学院型的,他们从法兰克福与后现代主义理论来批判资本主义,激进派是民粹主义动员型的,毛左是指新左派中的激进派和更极端的一种。毛左派的特点是把文革中的毛泽东偶像化,使之成为反资本主义的浪漫寄托的象征,以表达他们对公正与平均理想的诉求。当然,对此也要予以同情的理解,虽然他们对历史的解读相当错乱且大有问题。 顺便说句轻松的话,我曾经对学生说,要判断某人是新左的温和派还是激进派,有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凡是文字艰深晦涩,你看不懂,那就是温和派,凡是写得很通俗,那就是激进的毛左派,这其实很好解释,前者沉溺于后现代主义的理论乌托邦自得其乐,颇为贵族化,并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后者要进行民粹主义的反资本主义的“革命动员”。表面上,新左派在网络上咄咄逼人,他们看上去声势很大,据我个人估计,他们在全国网民中的比例不会高于1%。 新左派的对立面是西化自由派,他们相信一个良好的民主社会可以通过移入西方行之有效的多元政治制度来实现,其中极个别激进的人也希望出现一场“茉莉花革命”,但他们人数其实很少,据有人统计,其人数不过2.5%左右。当政者大可不必把他们放在心上,我总觉得当政者可能对他们力量估计过高,以为他们会兴起大浪,如八九年一样,其实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错估了时代的深刻变化。大多数有自由主义价值倾向的知识分子都赞同民主法制与人权自由的理念,但他们并不激进,自由派这些年总的趋势是转向温和化,主张在体制内推进民主与法制。不过,近年来他们大多人又开始感到失望,对体制有疏离感,对政府的认同度也在下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个体制失去这样一些温和派的内心支持是很不利于民族凝聚力的。自由派对体制的疏离感增长,左右之争越争越烈,从政治稳定与国家进步来说,并不是好现象。 三,再提新保守主义 也许正因为现在出现越来越严重的认同分裂,我觉得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就提出的新保守主义,是不是可以作为超越左右之争的第三条道路选择,在现在会有些特殊的作用。它也许可以起到重新寻找一种社会共识的作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提出新权威主义,可以理解为新保守主义的前身,到了九十年代初,我在台湾《中国时报周刊》等刊物上连续发表了几篇记者访谈,第一次提出新保守主义作为中国改革的第三思潮的兴起,这篇文章在国际上影响很大,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到美国访问,许多人都要与我讨论这个问题。所谓新保守主义,就是针对改革中的激进主义而确立自己的立场的。二十年以前新保守主义提出时,主要是针对八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中的自由激进主义而言。在新保守主义看来,八九事件是知识分子的浪漫激进主义与务实政府之间的悲剧性冲突。新保守主义有三个批判对象,一是西化自由派,二是毛左派,三是极端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它们都属于不同类型与方向上的激进主义。 新保守主义强调的是什么?第一点是强调在保持共产党所缔造的历史上的秩序的基础上,渐进地走向公民社会基础上的民主。在新保守主义者看来,在现代化转型阶段的中国执政党,至少在两个方面发挥着重要功能,一是它起到对社会各部件进行整合的功能,二是共产党的权威也是转型与发展所必需的有效的杠杆。你不能脱离这个杠杆来进行现代化。因为中国既没有成熟的中产阶级的力量和公民社会组织力量,也没有第三种力量。中国是需要邓小平的中共这个杠杆的。概括地说,它既整合社会,维持稳定,同时作为发展的杠杆,起到了新加坡包括亚洲四小龙同样的现代化的推动作用。 这里我特别要指出一下,原教旨主义的正统派,与新保守主义者,都尊重执政党统治权威,但两者的区别何在?从政治哲学上说,正统派对正统的捍卫,是基于认为这种传统制度符合某种“终极真理的信仰”,而新保守主义者维护现存制度的原因则在于,这些制度的存在,至少在功能上是具有有用性的,用一位美国学者彼得 伯格的话来说,长期确立的制度所凝聚的崇敬感,使其具有潜力去满足社会的新目标。其实,严复作为中国近代以来历史上第一个新保守主义者,他的名言“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十二字可以称得上中国近代新保守主义的宣言,最为精辟,这里的“守”,非常值得玩味,多年以来,我一直不能解释这个“守”字,现在我是豁然开朗,所谓传统旧物的“守”,就是指传统所具有的维持秩序的功能,严复显然并不是从信仰的意义上肯定传统的意义。严复不是正统主义者,而是新保守主义者。 新保守主义的另一个要点是,它主张的是开明与渐进,这是一种开放性的保守主义,其发展方向不是回归到过去的时代去,而是要把中国转变为一个更新的、更开明的社会。 新保守主义的发展逻辑,可以这么来简单概括,一,通过具有开明的大家长式的威权体制,来实现政治稳定。二,通过政治稳定,来引导市场经济的发展,三,通过经济发展来引导与这种经济相适应的社会多元化变迁。四,通过社会多元化与利益分殊化,来发展公民社会。五,不同公民社团与利益团体的相互交往,就要求彼此之间的妥协与协商,以交换彼此利益。因此,契约精神、妥协精神、法制与理性精神,所有的这些被我们称之为公民文化的东西,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在公民社团组织中通过自我教育培育出来的。公民社会也是培育公民文化的社会大学。 正是经由这五段式的逻辑,中国将在经济发展中逐渐成为具有比较成熟的公民社会与公民文化的国家,这时建立民主体制,就水到渠成了。如果不是这样,超阶段地建立民主,势必陷入民粹主义的陷阱。那对中国必将是一场大灾难,这正是新保守主义的基本立场。特别要指出的是,由于中国长期以来是全能主义或全控主义体制,历史上的公民社会与公民文化已经被革命扫荡殆尽,正因为如此,中国重建公民社会与公民文化的过程比一般国家(比如西班牙,葡萄牙,韩国,以及我国台湾这样的前威权社会)更为艰难,更为漫长,这就决定了新保守主义的思想主张对于中国来说就更为值得重视。 我记得过去王绍光写了一篇文章,虽然绍光先生近年来的一些观点我并不同意,但他把公民社会对民主文化的培育作用这个问题讲得很清楚:只有非政治性的公民社团充分发展了,公民在其中自然就会学到沟通、组织、谈判、调协的本领,中国人的公民意识、公民的文化、妥协精神、谈判技巧、保护与实现自己利益的协商方式,都是在自组织的社团中获得真正的学习实践的机会。这样的民主条件才真正成熟。我很同意这一看法,其实民主制度需要一种无形的政治文化,这种政治文化只有在公民社会里才能得到培育。公民文化发展了,中国大规模进行民主发展的阶段才可以说到来了。否则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超阶段论”。 正因为如此,新保守主义者认为,中国民主是一个渐进的发育、生长过程,而不是用一套现成制度通过休克疗法的方式,或五百天沙哈林计划那样,简单的把西方制度移植进来的结果。在新保守主义者看来,从开明家长下的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社会多元化——公民社会——公民文化,实际上是一个前后相继的发展序列。其实,李泽厚先生过去也提出过,中国现代化要有“四顺序”: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可见,许多有识之士早就意识到民主发展需要一个过程。 四,民粹主义是未来中国最大的危险之一 周志兴:你提到民粹主义,这个问题许多人并不很清楚,能不能进一步聊聊。 萧功秦:新保守主义特别警惕的是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就是广场动员型政治,就是大众口味决定政治选择,新左派强调的广场动员,自由派主张的一人一票的直选民主,都是民粹主义的不同表现。可以说,无论是新左与自由派都有民粹民主的取向,如果我们跳过公民文化与公民社会的发育阶段,通过所谓的直接思想启蒙与制度移植,来直接实现所谓的选举民主,因为没有公民文化的训练或者多元力量的制衡,其结果是,谁掌握了票仓,或谁掌握了广场上的“人民公意”,谁就可以决定民族的命运,这常常是很危险的。比方说,如果中国一旦实行民选总统,如果有人站出来说,如果他上台,就一定要解放台湾,就要解放钓鱼岛,或把外蒙收回来,把俄国强占的土地搞回来,或者说,我要向日本清算第二次大战的所有赔款,我们的赔款应该多少,他们就应该限时间给我,如果不给我们,我们就准备干。或者说,我要让所有富人交高额税,交到让他们差不多破产,这样来解决社会贫富不均,当一个政客用这种话来煽动大众的情绪,他就会比冷静务实理性的政治家更轻而易举地获得大量选票。 此类靠民粹主义上台的政客,要么把整个国家引导到一个很危险的战争深渊当中去,要么大搞平均主义福利主义,国家陷入严重债务危机,如同阿根廷的庇隆总统那样。这位总统短时间里让全国劳工工资涨了百分之四十,结果是资本外逃,外资撤走,大量失业,福利又不能低,于是大印钞票,大借外债,阿根庭从二战以前全世界生活水平前六位,跌到现在的七十几位。至今拉美还在承受民粹主义的恶果,说实在话,所谓的拉美病就是民粹主义病。#p#分页标题#e# 除此种民粹主义,还有一类靠民粹主义上台的,就是根本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空谈家,无所作为,议会变成政治清谈馆。像这样一些人,民众就是把所有的热情、期望都移情投射到他身上,因为他们对现实太不满了。这样的人上台既没有能力解决经济转型与贫富分化的矛盾,也无法有效地控制局势,保持秩序稳定,没有能力与各阶层、企业家,包括国家强力集团那些首脑对话,也没有能力和企业家对话,他就是一个空架子,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例如泰国与南亚一些国家的政府,就是民粹主义政治下产生的弱政府。 可以说,凡是靠民粹主义广场动员上台的总统没有一个做得好的,这种人占大多数,包括颜色革命上台的那些民选总统,大多数都属于弱势总统,要么是弱势总统,要么就是一个绑架国家的危险政客。 也许有人会觉得我现在谈民粹主义是放空炮,中国现在是威权政治严密控制下的极低度的政治参与,用上海话说,全民普选总统的事与中国政治可以说是“混身不搭界”,然而,历史往往会出现物极必反,一旦社会失控,民粹主义极有可能会成为中国人人心所向的不二选择,那时再讲就来不及了。换句话说,越是集权制国家,越是容易产生民粹主义。因为这样的社会里,上面是统治者与官僚,下面是原子化的个人,缺乏中间的社会组织,也缺乏中间阶层,是一个哑铃型社会。此类社会一旦发生革命,要么一变而为超凡魅力的强人振臂一呼,天下芸芸众生景从的革命社会,如毛泽东当年然,要么变成民主化的民粹主义社会。 我认为中国在发展过程当中有那么多问题的情况下,民粹主义是中国未来最大的危险,要避免这个洪水猛兽,应该是坚持一个理念,就是在现存情况下有序地发展公民社会与公民政治文化。某种意义上,一个拒绝发展公民社会的威权政府,就是未来民粹主义的温床。政治学家早就指出,民粹主义总是在缺乏社会中间组织的、由原子化的个人组成的“大众社会”(Mass society)中产生。从这个意义上讲,新保守主义可以作为自由派和新左派之外的第三种声音,一种温和的、稳健的、理性的声音,它主张在尊重现存秩序下面的渐进变迁,最终实现公民社会基础上的民主目标。 五,从“公民社会陷阱”看理论思维创新的重要性 周志兴:我打断您一下,您一再提到公民社会,求是杂志那篇文章讲,要警惕西方社会把公民社会变成一个陷阱,这个话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您是怎么看这句话的? 萧功秦:某些官员提出,“公民社会是陷阱”,我对此可以作同情的理解,那就是,这位官员只知道英美历史上的那种在与政府抗争中发展起来的公民社会,英美式的公民社会在历史上形成的路径是什么呢?就是第三等级形成了挑战政府的一个民间的中心,在挑战政府的过程当中,与政府逐渐形成井水不犯河水的边界。对于中国这样的威权体制来说,有人自然会担心,一旦开放此类自治组织,就可能面临大量对抗性组织出现并与政府发生冲突,出现“井喷效应”,对政治治理造成困难,政府官员中存在这样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必须指出的是,英美这种公民社会抗争式发展路径,其实在人类整个公民社会发展历史上只是一种类型,世界是大多数国家的公民社会发展的路径并不是英美式的,而是合作主义或法团主义(corporatism)的,即政府为了整合不同的利益集团,建立起由政府控制与支持的法团,来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团,这种法团一开始都是政府的“派出所”,台湾的中小企业家协会、商会、农会,农村合作社,都是属于政府开办的。随着时间长了以后,这些法团越来越多地代表了他们所代表的那个社会群体利益,这样,他们就逐渐与政府之间形成一种沟通协商的机制。一方面,法团始终处于国家的有效控制之中,另一方面,国家法团组织进一步发展下去,就蜕变为社会法团,这就是向自治的公民社团的软着陆了。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是以这种方式来发展公民社会的,如德国,西班牙,日本,韩国,我国台湾,新加坡,以及大多数欧洲大陆国家。 官员们如果开阔一点学术视野,不要以为公民社会只有英美模式,就不会画地为牢,草木皆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那位官员提出所谓的“公民社会陷阱”论,自以为很有原创性,其实是实在太不专业了。可以这么认为,与其说是有这么一个“公民社会陷阱”,不如说是某些官员由于知识缺陷而陷入了自己的“思维陷阱”。 他们未必不想把中国的事办好,但就是知识有限,周围的秘书也没有真正懂理论学术的人,他们写稿子要找理论家作参谋,那些理论家虽然“言必称马列”,但却是多年来知识结构老化,知识上又画地为牢,根本提不出有质量的意见,于是这位官员不自觉地陷入自己知识缺陷的困境而不自知。此位官员个人对公民社会有如此误解,问题还不大,但他的想法一旦影响了决策层,就会使中国丧失发展公民社会的最佳时机。那才是大问题。 更有甚者,他以为这样说了,下面就老老实实服从,却不知如此低级错误给执政党的事业与威信造成多大损失!人们会反过来问,既然公民社会是“陷阱”,那么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两个半国家没有“陷阱”,世界上其余二百多个国家,都有公民社会,因此几乎遍地都是陷阱,这样荒唐的结论,连他自己都会觉得难以接受吧?这里所谓的两个国家,一是朝鲜,二是古巴,半个国家就是中国,因为中国多少还有一些非政府组织在严密的国家控制下生存着。 对于我的诘难,真不知道这位大言高论的“公民陷阱论”的发明者对此会作何种解释。这样的话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在网上能写出来,能写最好,不能写,我只能现在跟你谈了。 “公民社会陷阱”论最大的问题是直接与胡总书记的“和谐社会”对立,没有公民社会,怎么能够实现和谐的目标?那不是空架子吗?据说,有些官员提出,要媒体少提“公民社会”,甚至少提“公民”这两个字,如果真要下这个批示,除非先请人大开会,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给修改掉,因为现行宪法里就有很多“公民”的提法。 现在一些官员对于公民社会是谈虎色变,当作敌情来看待,这是很不正常的,其实,这个公民社会发展过程当中,好处远远大于坏处,好处是什么呢?它会成为政府的好助手。我们讲到温岭的钱云会事件,当时地方政府可以说是走投无路、束手无措,地方政府讲的任何话,老百姓都不相信,网络上也不信,传媒也不相信,广大13亿人民认为就是谋杀案。正在这个关键时刻,民间的公民观察团出来了,公民观察团看了以后,第一句话是,这就是普通的交通肇事案,根据我们所看到的情况,这地方就像上海南京路那么热闹,绝对不是理想的杀人场所,这句话一说,全国人民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所以我要说,你政府官员可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得到公民社会对你的帮助,事情过了以后,现在又倒打一把,把公民社会说成是“陷阱”。你这就是过河拆桥。公民社会作为监督政府的有效力量,可以起到与纪检双管齐下的功能。当然,做任何事情都有得有失的,一开始的时候,可能有些激进组织会起来,但是你要相信中国20年的变化,要有相信中共三十的改革政绩。公民社会是你善治的基本条件,你要善治你不是靠一个人能够善治的。 我觉得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当社会发展到需要理论创新时,当我们这个社会需要在意识形态方面进行转型时,我们上层的那些理论工作者却缺乏推进这一转型的能力,为什么缺乏那些转型能力呢?这是因为有些人知识非常有限,对世界发展的现状了解不多,有一部分人甚至在骨子里本来就是反对改革开放的, 对邓小平改革抱有非常强烈的质疑与不信任的,他们占据了如此重要的地位,本应该是为改革继续提供新的思想,对改革中的困境提出开放性的解释思路,帮助执政者解决困难,让中国走向光明的民主的未来,他们头脑中反而形成了一种教条主义的路径依赖。凡是知识分子中出现不同声音了,就按照他的反右思维,认为这些人都是不怀好意,就是要挑战我们共产党政权,所以我们要把他们压下去,来巩固我们的执政地位。他们这样搞下去,转型期矛盾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越来越多,于是他们心里更是紧张,于是觉得“四面皆敌”,“敌情严重”,“敌强而我弱”,必须全面“政治紧缩”。他们某些人的整个思路就是这样的,因为他本身不是属于那种有改革求新意识的人,碰到新问题,就可能形成路径锁定状态,不能为实现意识形态转型提供当政者所需要的新思路、新解释。 六 政府官员与学界的相互沟通十分重要 周志兴:我认为您说的非常重要,就等于定义公民社会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东西,因为公民社会这四个字可能是一样的,但是也许每个体制下,每个国家可能都有不同的内涵在里面,不能简单的去否定。但是我还在想,刚才萧教授你说的观点很多我都是非常赞成的,包括我们对现在一些政府官员的一些看法,我们应该是站在一个改良主义的角度希望能够对政府做一些改变,使得政府能够改变以前的一些做法。 现在社会上确实有一些非常自由化的人,是从根本上否定政权的合法性,我听了你的意思,你不是这样的意思,你是觉得要承认这个政府的合法性,也承认过去的历史,但是无非是现在要采取一些什么办法,使它改得更适合以后前进的方向。但是你认为政府现在认识到这一点了吗?如果说中央政府认识到这一点,下面的各个基层能不能按照这个去做呢?因为我觉得中国就像一架非常庞大的机器,最高层能够直接把下面都理顺了吗?这个问题怎么办? 萧功秦:我觉得,一种思想理念是在互相的交流中,通过相互影响而被大家接受的,领导者与学者之间的这个相互影响的过程,其实20多年来一直没有消退,我私下里面也和政府的一些官员聊过,他们觉得我的这种观点很有道理。但是关键问题在于,这种交流过程还不通畅。比方说现在中央高层也有学习制度,据说后来稿子都要经过七八遍的修改,最后学习会的讲演只不过变成了印证了中央既定的某一个做法或观点,而不是一个信息交流与思想互动的平台,现在更需要的是互动过程。 我记得江泽民在上海的时候有一个双月理论座谈会的制度,常常邀请社会上面一些有新思想的学者来讲,书记倾听的过程就要双方互动,互动的过程中当然对领导干部的思想有一定影响,学者也可以从领导的问话与评论中获得进一步思考与研究的新鲜刺激,这种互相作用才能使双方受益。我觉得这个制度应该更加完善,尤其高层领导应该创造更多的机会,倾听学界的各种声音。特别要指出的是,现在的高层领导人大多是工科出身,虽然个个都是精英人才,但对于文化深层次问题的对策与知识结构,也需要在互动过程中进一步发展或提升。例如,那位官员在提出“公民社会陷阱论”之前,能有机会与学界交流一下,至少就可以避免这种低级的常识错误了。 周志兴:我非常赞成这个观点。前两天我在《共识网》和王缉思教授谈中美关系的时候也这么说,在中美之间,民间的声音还是传递不上去,当然,中美之间是有差别的,美国的民间和官方距离非常近,是一种旋转门制度,这时候你是民间的,这个门一转,你这个派别上台了,你成了官方的了。中国没有这种机制,中国现在民间和官方的这种交流,学者和官方的交流确实很少,也许有人说,不少啊,但是确实就像你说的,学者要讲什么东西,都要经过他们审查的,据说有的时候把你的稿子弄好以后,一个字不许改,你就得按照这个说,说了半天还是他们自己的意思,无非是通过学者的嘴。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萧功秦:是,现在《人民日报》上面连续发表了五篇文章,提出要包容异质思维,要倾听沉默的声音。实在是当下中国政治生活中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最近一段时期来,每一次我与朋友见面,或开学术会议交流,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主动提到这五篇文章。为什么在社会上引起如此那么强烈的积极回应?有人开玩笑说,“再这样下去,我要自费订《人民日报》了”。这说明大家还是对我们现在上面的领导寄予很大的期待,至少人们心里并没有绝望,觉得中国还是有可能通过这种交流,避免那种思维的僵化,避免使我们失去改革的最佳时机。让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新的思路能够为决策者提供一种选择。 记得文革结束后邓小平当年刚出山,在东北视察时曾说过一句话,我们的人民太好了,我们犯了那么大的错误,他们仍然原谅我们。现在我还要对当政者说,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太好了,尽管现在有那么多事情让他们失望,只有一点点新的开明的变化,他们就会全力的抱有希望与善意,千万不要把善意当作“敌情动态”呵。 七、执政者要理解新保守主义,还是要有想像力 周志兴:现在群体性的动乱事件越来越多,而且都很恶劣、恶性,这是一个方面。再一个方面,又有一个新出来的问题,就是独立候选人,独立候选人的参选。有一个说法,叫“用选票拆炸弹”,现在大概有好几十个独立候选人。但是各地也采取了不同的做法,甚至还有一个人出来竞选市长,一个叫曹天的他要出一个亿来竞选郑州市的市长,但是各地都采取了不同的做法。我的家乡常州我觉得比较开明,说欢迎,但是很多地方是不欢迎的,你参加竞选就有警察上门去了,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萧功秦: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当然独立候选人是通过提出自己口号来争取选票,某种意义上确实有点民粹主义的味道,因为人们的那种公民意识还没有真正成熟以前,他说我有一亿元,你投我票吧,这样的人似乎很容易就会选上了。有钱人是否一定就能为百姓办事,那还很难说。 但是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实际上是民间对现在的“路径锁定状态”所提出了一种新挑战,是一种“解锁”的新尝试。作为发展过程当中出现的多元的声音,多元的思考,或者多元的选择,我觉得总有积极的意义。在万马齐喑情况下,独立候选人提出自己的竞选理念,并诉之于民众支持,这本身就是对固化了的体制的挑战,至少可以起到冲击你固有观念,产生思想碰撞的作用。 其实我觉得从更广泛的角度来说,中国那么复杂的一个超级落后大国家的社会转型,是一个超级复杂的社会工程,个别人的拍脑袋并不能产生最佳的思路,这就需要不同思路的碰撞,独立候选人就是一种多元的试错,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尝试与选择,也是对政府的一种良性压力,就此而言,并不是坏事,相反,应该得到当政者的善意回应与尊重。我们这个民族要过转型关,一定要在“尝试与错误”当中学习才行。 当政者一定要理解“试错法”(try and error method )这个重要观念。我们人类的理性能力是有限的,我们掌握的信息也是有限的,掌握信息有限、理性能力有限的人,如何在复杂环境中找到最佳的克服困难的路径?靠的就是经验中尝试与在错误中修正的办法,所谓的试错,就是在尝试与错误中学习。这个过程就如同生物学实验中的白老鼠过迷宫的办法,白老鼠的理性是不够的,它的信息也是不够的,它怎么能够知道通过哪个门能够走出去呢,它只能不断地碰撞,在频繁的碰撞过程中,总可以找到路径。邓小平说的“摸着石头过河”就是通过试错的路径来解决超级疑难问题的经验主义方式。 我们都可以注意到,从世界历史上来看,专制帝国的现代化的转型,成功的概率是极低的,大清帝国改革失败以后导致辛亥革命,只是无数失败例子中一个,明治维新的日本变革之所以成功,恰恰是因为它并不是专制帝国,而是具有西周封建式分封制结构的多元封建国家,日本是由256个自治的独主藩国组成的共同体,如果说,256个小共同体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与自主能力,独立地对西方挑战作出能动的不同反应,从而为日本整个大共同体适应西方挑战找到最佳路径,那么中华帝国恰恰相反,只有道光皇帝、咸丰皇帝与慈禧太后一个人对挑战可以作出自主反应,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日本的现代化转型的成功概率,要比中国大一统专制帝国高256倍。你读近代史资料越多,你对这一点的体会就会越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思考一下民间出现的独立候选人这种声音,应该像《人民日报》所说的,应该包容他们,他们不但是个人意志的表达,而且他们也代表了沉默的声音。这样我们尝试的概率,在通过尝试过程当中寻找合理的路径的概率才会大大提高。 周志兴:但是我觉得试错这个问题是我们现在很多领导同志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他们怕一个错带动了更多的大错,造成决堤,他们怕这个,比如说前不久,曾经有一些学者,包括当地的党委领导都是支持的,就是四川的罗江县,搞人大代表的专职化,其实就算是错的,一个县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我们就很快叫停了,就不让试了,其实试试没什么关系,我们现在怕试错,主要是怕引起连锁反应,包括独立候选人我现在也是认为这样,80年代的时候,曾经有过很多候选人,但是那时候没有那么强烈的反对,因为那时候那些独立候选人基本上还是体制内,或者不算是持不同政见的人,现在这些独立候选人很多都是在网络上比较活跃的,有着很多自由化言论的这些人,所以我觉得可能当局会紧张一点。 萧功秦:这个问题我觉得从一个原则上看,它是在现代化过程当中出现的这种声音,这种声音有它的一种存在的合理性,当然另一方面现在这个社会矛盾在比较尖锐的时候,让这种独立候选人出来可能在技术上面,在操作上面,会引起一些担忧,这个我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觉得是不是可以通过另外的方式。有些独立候选人一开始出来可能是激进的,但是也会人出现比较温和的,和体制之间在很多观念上面保持了很多的重叠,有些独立候选人在很多观念上和政府的声音比较重叠,或者他的观念更加理性,他们和激进的独立候选人之间互相会形成一种制衡。一开始的时候,出头的那些人可能是最激进的,其实那种极端的声音一般是很难真正得到人民拥护的。正如我前面已经提到过的,极左派在中国不到1%,激进自由派只有2.5%左右。他们其实是相当边缘的,沉默的大多数其实都是温和派渐进派,当政者千万不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周志兴:我知道有一个独立候选人是我认识的,就是柳红,我看了他竞选的理念是关注妇女问题,我觉得这个就是比较温和的。但是我现在在想,就算是有一些不同的意见,也没有什么。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看法,共产党以前三大法宝里面有一个统一战线,而统一战线现在做的是比较差的,其实有一些有不同意见的人,完全可以由统一战线理论来解决,当然很多西方国家或者台湾那边对统一战线很不以为然。但是我认为统一战线其实如果抛弃它的历史因素来说,我们统一战线就是团结大多数人,包括反对过自己的人。我觉得我们现在一个问题,统战工作,包括政协,几乎全部都是要靠拢党的,要是不靠拢党,发一通政府未必喜欢的言论,就入了另册。 萧功秦:对,下一届就没你的份了。 周志兴:对,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对于这次独立候选人的事情,我觉得可以联系起来看。有些人完全可以通过党组织,共产党的组织给他做工作,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咱们没有,一下子给他推出去。前不久我见胡德平,他原来做过统战部副部长,我就跟他说,我说现在统战的对象全是向着党的,想做个政协委员,靠拢党组织的,有点不同意见的,你们就把他们给扔外边去了。 萧功秦:我觉得中国转型时期的领导人特别需要有想象力和创造力,他所面对的问题比过去任何时代都复杂,没有充分的想象、没有洞察力、没有把握时局的能力,不能做邓小平所希望的“明白人”,往往会失去很多机会,这一点是特别感到担心的。 比如赵紫阳,多年来,与许多知识分子不同,我一直对他持有比较多的批评态度,其实邓小平在1988年以前就曾对他寄予很大期望,但他的政治生涯当中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就是他从1987年从波兰访问回来后,过于相信波兰团结工会这种模式,认为可以拿到中国来解决问题。后来在八九危机时,他就死认这个理。其实在改革初期的中国人的政治思维方式,还充满着革命文化灌输的激进思维。只有零和游戏,没有双赢思维,完全不同于波兰的工人的妥协或协商性政治文化。把波兰那一套拿到中国来,是拿早了,波兰妥协性政治文化是在公民文化发育过程当中历史地发展起来的,他们还有天主教会作中间人,他们有妥协精神,懂得让渡部分利益以换取另一部分利益,并能按照游戏规则提出交涉。而中国实际上在当时的情况下,民间大众受到革命思维的影响,步步紧逼,得理不饶人,充满道德优越感。赵对民间民主文化的理解,是有点不自觉地“超阶段论”了。#p#分页标题#e# 但不管怎么说,但我还是要指出他这个人还有个非常大的优点,就是他这个人是比较有想象力的,有着创新思维的,赵跌在这个上面我觉得是可惜了。中国现在需要这样一种政治家,他既能够避免照搬西方的自由教条思维,同时又能够具有创新想象能力。难就难在这里。这使我想起了多年前读《严复集》时读到的一段话,他说,“轻迅剽疾者之所以无当于变法,而吾国之所待命者,归于知进学进退存亡之圣人也”。我们多么需要在这样的改革者,可惜这样的期望已经延续了一百年。 我觉得新保守主义是各种思潮中最能为政府所接受的务实的选择,但是执政者要理解它,接受它,还是需要一定的想像力的。为什么这么说?这是因为我们的革命文化思维中有着太多的斗争哲学,阶级斗争,你死我活,道德至高点,毕其功于一役,非黑即白,敌情观念,和平演变论,冷战思维,等等。另一方面,中国未来的和谐发展,又需要抛弃这些东西,需要迎接另外一些思维与价值,其中包括渐进、试错,功效标准、双赢原则,对多元的包容,所有这些价值与思维,都是我们固有的革命文化传统所中缺乏的,是我们的意识形态宣传教化语言中所缺乏的,是需要在学习中获得的,邓小平的伟大,就在于他作为明白人,朴素地发现了必须抛弃革命思维,而接受经验主义思维,改革中出现的实践检验真理论,摸着石头过河论,都是中共思维转型的了不起成果,这些也是新保守主义特别珍视的原则,说句大实话,革命党要成功地变为执政党,其实就是从革命思维向新保守主义思维转型,而思维与文化的转型的难度要大得多。更令人担忧的是,近年来,党内好不容易形成的思维转变又出现向左的革命思维的回流,由此可见中国的变革是多么难。 周志兴:我觉得面临的是三部分的压力,一个是上面能不能理解你,上面认为我们做得很好,我们用不着这么改良,你说的这些东西都实际上是做不到的,这是来自上面的压力。再一部分可能来自左派的压力,他会把你划到右派的行列里。再就是来自自由派的压力,他会把你划到左派的行列里去,这是来自三部分的压力。 八,用公民社会克服民粹主义陷阱 周志兴:我现在在微博上会关注很多人的言论,现在微博是一个非常五彩缤纷的世界,你无论多么正确的观点都会有人骂你一通,无论多么错误的观点都会有人支持你。如果你采取一种我们大家要取得共识,他会说你是骑墙派。所以现在舆论是五花八门的,但是我们现在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我们在网络上言论自由,我觉得还比较充分,但是在落实到真的纸媒上、电视上,言论自由就少了很多。所以怎么样看待民主、怎么样看待自由、怎么样看待公民社会,其实都是有一个定义的问题,都是有一个怎么取得共识的问题,同样都在说民主,也可能你说的民主跟我说的不一样,我其实是赞同你说的,我们现在要采取一人一票制的选举做法,我们是做不到的。事实上西方世界也不是说上来就这么做的,西方最开始很多国家是根据财产。其实我们现在的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人大代表的选举也不是说统一的,农村的人口比例要低很多,也是考虑到文化程度、执政能力。 萧功秦:我觉得这个正好是现代民主一个非常大的困境,因为民主已经成为一种优势话语的情况下,要民主就是每个人一个平等的民主权利,所以一般说来,只要推进民主,就会面对民粹主义的挑战。 民粹主义之所以在二十世纪以来势头越来越大,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人权观念的普及,这本是好事,但也造成一旦搞民主,就会要求人人一票,一步到位,于是谁用煽情的语言掌握了大众,谁就得到国家权力。拉美有一句有关民粹主义的名言:只要给我一个阳台,我就会成为总统,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西方的民主,英国的民主发展时还没有民粹主义,所以它可以通过一个财产权来划分选民和非选民,这样一个界限并没有受到民间的挑战,因为当时还没有民粹主义的话语优势,所以可以从小范围逐渐扩大,小范围的规则在扩大过程当中,始终能够把新扩大进来的人整合进去,用他们既有的文化氛围来教化、约束、整合新扩大进来的人,新扩大进来的成员人永远是在这个范围当中的少数,他们在多数人的气氛压力下就容易就范,在学习既定规则的过程当中,变成了圈子中人,按既定的游戏规则规范自己,然而,民主的圈子进一步扩大,新进来的人仍然是少数,被多数人包围并受原有规则约束,如此周而复始,民主文化始终能够保持有效的整合能力和对新成员的教化能力。这种教化和整合,使民主的游戏规则能够在成员扩大后继续得以巩固和发展。 民粹主义路径正好相反,民粹主义往往发生在长期专制的社会,专制崩倒了,突然之间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享有民主了,每个人都有选票了,此前谁也没有得到过民主训练,一人一票的权利如此神圣,不容置疑,于是“人民公意”却拥有了决定国家命运与前途的选票,民主的游戏规则根本来不及整合新成员的情况下,新成员如洪水瀑布般涌入民主圈,这样的“乌合之众”最容易受煽情的政客的左右,人们如痴如醉,整个民族却面临危险的深渊。既使是台湾的民主,也存在由于民主化过快而出现民粹主义陷阱的问题,陈水扁用极端手段刺激大陆对台作强势反应,以此来来强化本省人的悲情,再利用这种悲情来争取本省人选票,于是大得其利,根本不顾台湾人民面临的战争危险。我在台湾访问时,一位台湾学者说,你回来要告诉大陆朋友,中国将来搞民主化,最好是想学习英国模式,不要学我们。这当然是不太可能的,英国模式是在贵族社会的条件下发展起来的,中国完全不具备这样的条件,问题难度就在这里。这也是现代化过程中一个大难题,民众作为一个道德力量,掌握了话语优势,人们会问你,凭什么你们可以享受民主权,凭什么我们就不能享受?这种话语是最强有力的,没有任何人能挡得住。这也是中国民主化的难度所在。 周志兴:对于民粹主义,政府有时候也为难,有的时候似乎需要一点民粹主义,有的时候,民粹主义又会造成威胁。 萧功秦:所以刚才谈到为什么在民主高潮来临以前,中国要不失时机地发展公民社会,只有公民社会这种民众的自我学习的过程,才能比较好的来克服那种民粹主义、那种思维方式。 九,为什么知识分子声音越来越弱? 周志兴:萧教授今天我跟你聊天,我用了一个现在比较时髦的手段,微博。我发了一条微博,我说我在上海跟萧功秦教授聊天,各位朋友有什么问题要问,现在有很多人在问问题。这有一个人在问,“你在八九后强调的保守主义,有哪些你认为该保守的没保守到?原因是啥?不该保守的却还在牌面上的是什么?什么力量造成的?”这是一个问题。有一个叫李浔阳的说,“萧教授好像是非常早就倾向于开明专制的,但20多年过去了,中国现实演进,好像正在走向反面,各阶层的互信越来越弱,不知道萧教授观感如何?有什么建议?微博上还有一个问题是,“与20多年前比,知识分子的声音对社会影响好像越来越弱,有权力与有资本背景的公众人物影响力似乎已经超过知识分子,萧老师怎么看”。很有意思吧。 萧功秦:这些问题都是很鲜活的问题,我用“鲜活”这两个字表达我的感受。第二个问题,我倒是想回答一下。 周志兴:你非常早就倾向于开明专制,20当年过去了,中国现实演进好像正在走向反面,各阶层的互信越来越弱,不知道你的观感如何?有什么建议。另外知识分子的声音对社会影响越来越弱,有权力与有资本背景的公众人物,影响力似乎已经超过知识分子,这也是现实的问题。 萧功秦:这两个问题都很好。其实这两个问题我在前面刚才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回答了。 周志兴:因为这是你的老观点,你早就说过,无非是这些人对你都比较关注,比如有人问,“请问萧教授你作为研究当代中国政治思潮的专家,认为当代学界左右各派是否存在共识的可能,如果有突破口,在哪里。”这是刚才都说过的,“请问萧教授对时局如何看待,你对下一步改革的建议是什么?”还有一个人问,“不敢吃饭的时候吃什么?” 萧功秦:什么叫不敢吃饭? 周志兴:都有毒嘛。这个不是你专业的问题,很多,这已经有好多条了。你讲刚才你觉得比较鲜活的这个。 萧功秦:为什么知识分子的声音越来越弱,权力和资本的力量越来越大,这个问题我想可以从两方面来考虑,一方面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越来越缺乏对中国现实问题的解释力,中国自由派也需要创新自己的话语,多年来他们思想上进步不大,始终是停留启蒙话语的阶段,始终停留在一种抽象的议论上面,总是用学院里的那套理论来推衍出现实生活应该怎么样。他们认为他们所珍视的原则是普遍性的,忽视了不同民族的经验对制度的制约作用,它的解释力、吸引力自然会下降。如果你成天在学院派里面,碰到现实问题需要解释的时候,却又缺乏那种能力。就会陷入一种失语与无力状态。当然,自由主义对中国未来发展具有积极推动作用的力量,从追求更美好的理想过程中,他们表现的人格力量,我也是很敬重的。 周志兴:我倒觉得,为什么知识分子声音越来越弱,是和我们社会的经济的发展是有关系的,过去严格讲不是一个经济社会,所以知识分子地位会高一等,现在是一个经济社会,资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我认为其实在美国是一样的,美国也是有钱的人话语权是大的,他是通过政府来主导而已,中国也许慢慢的可能也会走向这样。知识分子只能影响政府的官员,影响资本,才能实现自己的话语权。 再一个我自己感觉,我们很多知识分子脱离群众,他满足于他自己那套理论研究,并没有真正到群众里面去。因为有的学者影响力为什么大,他可能和群众能够紧密的站在一起,但是这里头又带来一个新的问题,有的学者本身就带有了民粹主义的倾向,所以他会显得影响很大,但实际上他可能操作性不是那么强。 萧功秦:对,你刚才讲知识分子这个问题确实是学院派知识分子值得注意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好,找不出新的话语来表达那个理念,那就是失语状态,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己感觉到自己学院派那个声音,确实缺乏一种说服力。我碰到好多这样的人。 周志兴:所以我认为要做多方的理解。我们在北京的杉园每年会有很多人去聊天,三部分人,官员、企业家和学者,我认为不能片面强调官员都是错的,学者都是对的,也不是说学者都是错的,官员都是对的,还有企业家,都是互有对错,因为彼此之间的交流毕竟还是少。所以经常有这种情况,学者满怀激愤地跟官员说,你们应该怎么样,你们应该怎么样,官员常常是淡淡一笑,你说这个我们早就想过了,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学者听了以后说,哦,原来是这样,我们不知道。当然我觉得从整个官僚体制上来说,也不是每一个层级的官员都可以有决定权的。你刚才也讲,接触了很多官员,想法其实跟我们是一样的,做起来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没有最终的决定权,而有最终决定权的人常常听到的东西又不是很全面的东西。我知道,邓小平那时候比较贴近实际,他取得信息的来源有很多,很重要的来源是家里饭桌上,他们家平时吃饭两桌饭,孩子们在外面听到什么东西,回来跟他说,他其实也很少说话,就是听。我认为现在这个层级很多官员,小孩多大都在做生意,传递的消息都不是特别民间的消息了。所以我觉得领导人跟上一代领导人的做法,和他们的观念都不太一样了。 十,防止极左思潮借唱红运动回潮 周志兴: 我们下面来说说重庆模式怎么样?我进来以后,你就让我听红歌,而且我看网上好像你对重庆模式也颇有微词。最近我跟张木生谈,张木生对重庆模式还比较推崇。我们还找了杨帆,杨帆和崔之元他们写了一本《重庆模式》的书,对重庆模式也是非常推崇的。前天早晨,《亚洲周刊》纪硕鸣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重庆模式是他在一篇文章里提出来的,他说他最近准备再去一次重庆,他原来提出重庆模式的初衷是讲重庆这种保障民生的模式,没想到现在变成了一个唱红、打黑,包括其他的五个重庆等这样一些东西,所以他准备再去一次,再客观地看重庆模式有哪些问题、有哪些长处。因为你对重庆模式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我想跟你聊一聊这个事。 萧功秦: 实际上重庆模式的特点是什么呢?重庆模式本质上面我把它称作是“功能性的全控主义”,说实在话,它的目的倒不是要回归毛泽东那一套,而是强化国家与政府的力量,来解决民生问题。即利用传统的革命资源,通过强政府的那种力量,更大程度地渗透社会、动员社会和整合社会,去占领文化领域。是通过“借红力”这个方式来解决社会矛盾。因为在原来的体制里,社会领域和文化领域要么是空白,要么就出现很严重的社会退化。更具体地说,本来政府只是管经济和政治领域方面。现在重庆把社会领域和文化领域也控制起来了。控制起来的目的,主观上是为了解决民生,或为了实现城市化或其他现代化的转型,而且,重庆模式在克服地方政权退化方面,或说克服黑恶势力与权势者勾结所形成的“苏丹化”方面,确实有相当实效。这是必须肯定的。 然而,这样做的结果是,强政府—弱社会这个威权体制,或“半全控体制”,越来越退化成一种“全控主义”体制,也就是说,政府完全控制社会,社会自主性完全消失。社会不再对国家起到任何有效的制衡作用,国家变成谁也无法制约的“巨无霸”,变成霍布斯笔下的怪曽“利维坦”。这并不是改革的最终方向。对此我还是怀有忧虑的。 为什么我特别反对以政府行为动员“红色文化”进入广场?为什么要对此抱有特别警惕?我觉得应该看得更远一点,因为“红色文化”是在历史上特定条件形成的。毛泽东晚年的错误与红色是密切相联系的。毛的文革错误路线与方针与中共的革命传统共享了红的符号,甚至可以说,毛泽东对什么是“红”享有独断的解释权,因为解释权在毛手里,所以毛比刘少奇更“红”,毛泽东晚年那些错误都是红色的,包括文化革命的红色恐怖、红海洋、全国江山一片红。 正因为如此,“红色文化”就具有了两重性,或两面刃性,既然红色也包括毛的文革错误路线,那么,“唱红”就会产生两个后果,一个是可以宣传革命执政党的合法性,这正是各级政府追求的并正在做的,二是那些不满改革的人,那些反对邓小平改革的人,可以借着“唱红”来打击改革,“唱红打黑”,就变成“唱左打改”,唱毛泽东,来打击邓小平。这就不可避免地会为极左思潮提供了一个合法舞台,虽然这肯定并不是倡导者主观的意愿。 特别要指出的是,要防止极左思潮在政治上死灰复燃,现在左的思潮进一步煽起的社会条件实际上已经具备:一方面,极左派人士从重庆唱红中大受鼓舞,《乌有之乡》上对唱红运动是一片兴高采烈,一些毛左派的学者,对此加以积极解读与响应。另一方面,而在底层民众中,存在着由于不满改革而对文革的移情与怀旧情绪,我非常担心的一点就是,中国其实提倡红色文化政治运动中,极左思潮进一步获得了它公开亮相的合法舞台。尤其是一旦中国出现比较大的社会经济危机,这种可能性就大为增加。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多次强调,与其中国会出现激进的西化自由派鼓动的“颜色革命”,不如说,更大的可能是出现极左派鼓动的原教旨主义者的“黑色革命”,当然伊朗巴列维国王,也是搞改革开放,也出现了贫富不均、社会不公,底层社会的强烈不满,那些原教旨主义反改革派,就和民间的不满改革的势力结合起来,趁机发生了一场革命,这场革命是穿黑袍的,叫黑色革命。与其说中国要防止红色革命,不如说防止黑色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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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之音 | 世界媒体看中国:太子党与中国前途

 2011年 7月 14日 图片来源: 美国之音 张楠 2007年10月习近平在中共17大上 中国公众多年来议论纷纷的“太子党”在当今中国已经成为一个不同寻常地敏感的问题。这个问题,中国报纸不能报道,互联网搜索引擎难以搜索。(有关在中国难以搜索“太子党”的报道,可参看美国之音的报导,“世界媒体看中国:中国与朝鲜·世袭与太子党。”) 禁止报纸报道“太子党”也许只需一个上级指示,但要在互连网上对浩如烟海的相关信息进行筛选,既不要显示出与中国当今政治相关的“太子党”页面,也不要全部屏蔽,就不那么简单了。中国搜索引擎巨头“百度”似乎就做到了这一点。百度的搜索结果中,至少头两页不显示中国“太子党”的实质性信息。 “百度”究竟根据什么标准或原则对有关的信息进行屏蔽或删除?其标准是谁定的?谁发布的?何时发布的?随著时间的推移,有关的屏蔽或删除的标准是否有删减增添? 这一切问题都包裹在中国晦暗不明的重重黑幕之中,外界不得而知。但外界可以确定的是,“太子党”问题在中国是一个极其敏感的政治问题。于是,“太子党”也成为世界媒体报道中国的一个热题。 跟中国公众一样,世界媒体对中国的“太子党”问题有长期的兴趣,因此也积累了大量的文献。以下摘要介绍的只是最近一个月来世界媒体的报道和评论。 *太子党与权力斗争* 在一个星期前,中国执政党前最高领导人、国家主席江泽民是死是活扑朔迷离的时候,世界媒体和中国国内关心政治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江泽民的生死对当今中国政治权力格局的影响。 日本主要的财经报纸之一《 产经新闻 》7月7日发表一篇没有署名的评论,题目是“(江泽民去世)有可能导致帮派斗争激化…中国领导层权力斗争、胡锦涛和习近平直接对决。”评论说: “可算是‘历史人物’之一的江泽民前国家主席‘不在’如今受到瞩目是有理由的。这是因为其影响力的有无牵涉来年秋天中共第十八大最高领导层的人事安排,关乎今后的中国共产党的权力格局。 “共产党内部有相互抗衡的三大派。一派是胡锦涛国家主席领导下的共产党组织,以及来自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共青团派,’再一派是以被认为是下届领导人的习近平国家副主席为中心的原高干子弟组成的‘太子党派。’然后,是以江泽民为精神支柱的所谓的‘上海帮。’” *保守派·太子党派* 在另外一方面,日本《 每日新闻 》在7月7日发表其特别编辑委员金子秀敏的新闻分析,认为中共内部是两大派相互争斗: “中国(最高领导层的)人事安排争斗将持续到来年秋天的中共党代会。胡主席的共青团派与江泽民旗下的保守派·太子党派正在激烈斗争。卸任之后的江泽民依然是拥有跟胡主席并驾齐驱的影响力的幕后实权者。习近平国家副主席之所以能获得下任中共总书记的地位,也是得益于江泽民的影响力。 “截至目前,保守派·太子党派发动赞颂毛泽东的歌唱运动,展示出压倒共青团派的势头。但是,假如其后盾江泽民倒下,他们就会失去前途。中国毕竟还是一个人治的国家。” *太子党·利益集团* 《 西日本新闻 》7月3日发表社论,题目是“中国共产党90年 成为利益集团脱离国民。”社论说: “按照预定,来年秋天,下一代(接班人)的习近平国家副主席将取代胡主席,就任中共总书记,成为最高领导人。这位习先生代表被称作‘太子党’的中共高干二世。‘太子党’这种说法本身象征著共产党已经变质为既得利益集团。中共党员数量激增,也是因为年轻人谋求‘有利于就业和出人头地’的实利,从而希望入党。 “党干部的孩子是党干部,有钱人的孩子有钱,穷人的孩子是穷人,这种阶级固定化就是共产党成立90周年的中国现状。随著中国经济现代化,中国成为世界领先的经济大国,然而政治改革被推迟。导致这种情况的社会矛盾正在达到极限。” 与此同时,日本的《 中日新闻 》则在7月4日发表社论,题目是“胡锦涛在中共90周年庆祝会上的演说没有展示通向‘和谐社会’之路。”社论说, “胡锦涛总书记在来年的党十八大上将卸任,因此其领导力貌似正在减弱。而内定为下一任总书记的习近平国家副主席是革命元老的儿子,被称为‘太子党,’与许多执掌国有大企业的太子党关系亲密,他恐怕是难以遏制干部特权。没有多少新意的胡锦涛演说由此也令人对中国社会的前途感到些许不安。” *太子党来了* 6月23日,英国《 经济学人 》杂志刊出特别报道,题目是“中国的新领导人:太子党来了 / 明年的领导层变更将带来有特权的新一代政治继承人。”《经济学人》如此分析了在当今中国最受人瞩目的两位太子党薄熙来和习近平:“(薄熙来)似乎并不想争当第一把手。胡锦涛的党政军第一把手的交椅几乎肯定会交给现在的国家副主席习近平。温家宝的总理职位也可能被他的高级助手李克强接掌。但薄熙来很可能接掌国内安全总管的职位。目前这个职位的在位者是周永康。据认为,薄熙来跟周永康关系密切。这让他在新的权力格局安排中获得巨大的影响力。中国政府的通讯社新华社在去年12月把(薄熙来掌管的)重庆称作中国‘最幸福的’城市,暗示薄熙来要得到重用。 “薄熙来和习近平都属于中国新起的政治势力,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太子党。’这些人都是高干子弟。…他们的父亲都在邓小平手下担任过高级职务。在1990年代,中共党内很多人以怀疑的眼光看太子党。他们不服气太子党凭借血缘获得高升。但近年来,中共领导人看来已经转而拥护他们。他们的算盘大概是,薄熙来和习近平这样的人最有可能维护党的传统,这对保持权力垄断至关重要。” *现状难以维持* 7月6日,法国《 费加罗报 》驻北京记者阿诺·德拉格朗日发表一篇博文,题目是“中国与社会主义3.0版。”该文说: “中国的现状明显难以维持。经济的发展和政治的僵死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中国领导人意识到,不断加剧的巨大贫富悬殊正在接近其体制的极限,现在急需‘道德重新武装。’但对如何做到这一点,他们意见不一。一些人如薄熙来主张加强党的领导。中国中部大城市重庆的这位总管是‘红色’运动的发起人。一些中国分析家希望看到‘重庆模式’会给中国带来一条新途径,能把毛泽东的极端平均主义跟邓小平的经济开放结合起来,构成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王绍光所说的社会主义3.0版。” * 必须填写 提交对本文发表的评论表示您同意以下条款: 如果评论中出现与所评论文章无关的内容,或者评论中出现中伤、诽谤或粗俗词语,美国之音保留不发表您的评论的权利。由于篇幅或时间等限制,不是所有提交的评论都会被发表。 提交本评论表示您授权美国之音可以在任何美国之音媒体上使用您的评论 免责声明 This entry passed through the Full-Text RSS service — if this is your content and you're reading it on someone else's site, please read the FAQ at fivefilters.org/content-only/faq.php#publishers . Five Filters featured article: Ten Years Of Media Lens – Our Problem With Mainstream Dissident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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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选举与治理 | 许纪霖:中国需要利维坦?(上)

许纪霖:中国需要利维坦?(上) ——近十年来中国国家主义思潮之批判 作者:许纪霖 来源:《思想》杂志第18期 本站发布时间:2011-7-7 8:17:19 阅读量:1673次 内容提要: 自21世纪以来,近十年中国的思想界出现了一股强大的国家主义思潮,国家主义(statism)与民族主义(nationalism)不同,它主张以国家为中心,以国家的强盛、国家能力的提升作为现代性的核心目标。国家因为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因而拥有至高无上的、不可分割的、不可转让的最高主权。当代中国的国家主义思潮,有两个不同的脉络和来源,一个是集体右转的激进左翼,另一个是新崛起的施米特主义。他们从不同的知识和政治背景,最后都殊途同归,走向了膜拜国家的歧途。本文通过对国家主义所主张的“回应性民主”和“党国代表普遍利益”论的批判,指出这种缺乏启蒙理性价值规约的畸形发展的国家理性,有自我神魅化的趋势,有可能重蹈20世纪德国和日本国家主义的覆辙。 一股国家主义的思潮正在中国思想界兴起,风头所向,横扫左翼、保守两派阵营。在中国当下的语境下,国家主义(statism)从民族主义(nationalism)发展而来,但比民族主义更极端,更政治化,强调国家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至高无上的核心地位,因为国家代表民族和人民的整体利益,可以抵御私人利益对政治过程的渗透和干扰。中国的国家主义并非传统的皇权专制主义或现代极权主义的翻版,它的正当性以人民主权论为号召,有某种似是而非的民意基础,通过民主而实现威权,乃是一种民粹式的威权主义。中国的国家主义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力图证明自己是一种与西方不同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道路和政治模式,是足以挑战普世性的西方民主的制度创新,其正在通过将人民利益与中华文明的神魅化,建立一种国家的拜物教。 这一新崛起的国家主义思潮从何而来,其理论脉络和基本诉求究竟如何,它又将走向何处?我们不得不探究清楚。国家主义思潮不仅在中国思想界内部发酵流行,而且正在与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日益靠拢,在“唱红打黑”的局部地区甚至有大规模实践的可能性。20世纪30年代德国和日本的历史表明,一旦国家主义弥漫成势,将陷整个民族于灾难之中,我们不得不认真对待。 一,从左到右:国家主义的两条思想脉络 当今中国思想界国家主义思潮的几位重要代表人物,大都从80年代的启蒙阵营中走来,或者在90年代曾经受过启蒙的熏陶。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其核心诉求是人的自由与解放,虽然建立现代的民族国家也是启蒙的内在目标之一,但在启蒙运动当中,民族主义的背后有普世的现代性价值作为规约,比较起个人解放的狂潮,民族主义并非是80年代的显学。到90年代,民族主义思潮开始崭露头角。90年代出现的民族主义是一个内部非常复杂的思潮和运动,有温和的文化民族主义,乃是为了在认同现代性的普世目标前提下,实现本民族的文化认同;也有激进的种族性反西方主义,旨在反抗西方各种霸权,以获得中国“可以说不”和“不高兴”的资格;还有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将建立现代普世文明作为民族国家建构的根本使命。自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美国“误炸”之后,中国逐渐形成了民族主义的狂飙,到2008年北京奥运火炬全球传递事件形成了高潮。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民族主义趋于政治化与保守化。而国家主义的出现,正是民族主义与浪漫主义、历史主义互相结合的产物。民族主义追求民族国家的崛起,这无可非议。但国家主义不同,它主张以国家为中心,以国家的强盛、国家能力的提升作为现代性的核心目标。国家不再是实现公民利益的工具,国家本身就是善,具有自主性的国家理性,国家就是其自身的目的。 王晓明在四川汶川大地震之后,有一个敏锐的观察,他发现,八十年代启蒙运动的时候,大家谈的都是“人”,关键词是“个人”;90年代随着阶级的产生和分化,核心概念变为“阶层”;而这几年则转移到了“国家”。为什么到了21世纪初,“国家”替代“个人”和“阶层”成为了关注的焦点?这乃是因为90年代初开始的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使得国家的财政能力、动员能力和控制能力有了质的提升,在国际关系当中拥有了可以与美国、欧洲相抗衡的强大国力,这个令人生畏的巨无霸究竟是福还是祸?思想界对此有不同的声音。古典自由主义者相信:一个缺乏现代民主制度的国家,将是可怕的压抑性权力。他们主张要继续发展社会,通过成熟的市民社会和公共领域限制国家的专断权力。在自由主义的内部,近年来也出现了一种试图将国家主义与自由主义融为一体的国家自由主义观点。高全喜认为:自由主义具有两个面向,一个面向是保障人权,制约国家权力,另一个面相是构建一个现代国家。“首先要建立一个现代国家,要建立一个利维坦,在这个利维坦之下才有现代公民。”他强调说:“真正成熟的自由主义是最讲国家利益的,可以说,自由主义等于个人主义加国家主义。”然而,就整体而言,中国的自由主义缺乏关于国家的整体性论述,在民族崛起的历史过程当中,国家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国家是否有可能代表民族的整体利益,拥有自身的国家理性?这些在自由主义缺席的领域,国家主义便乘虚而入,国家主义正是基于这几年的马基雅维里热、霍布斯热、卡尔·施米特热发展出一套关于现代国家的论述,回应了思想界的“国家饥渴症”,掀起了一股国家主义的狂飙。 在中国思想界,国家主义思潮有两个不同的脉络和来源,一个是集体右转的激进左翼,另一个是近十年新崛起的施米特主义。 激进左翼的保守化是近年来思想界出现的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左派的本来涵义是同情底层民众,对资本权势和政治权势不妥协的批判与反抗,这是激进左翼的魅力所在。中国的左派有老左派和新左派之分,老左派指的是坚守正统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原教旨主义者,他们本身就是现存政治体制的一部分,可谓是假左派和真保守派。新左派指的是在90年代自由主义与新左派大论战中崛起的一支新的思想力量,他们所焦虑的是90年代之后一个被“资本主义化”的中国,认定中国在改革当中所出现的问题,从政治腐败到社会不平等,都是西方新自由主义惹的祸,他们希望中国超越西方的资本主义道路,走一条制度创新之路。其思想资源,除了西方的各种左翼理论之外,还一厢情愿地从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传统之中发掘正面的价值。新左派的基本立场有两个,一是同情和赞美底层民众,二是痛恨西方的资本主义及其民主。当他们认为90年代的国家意志在步“新自由主义”后尘、损害底层民众利益的时候,新左派对权力的批判是有相当杀伤力的。然而到了21世纪之后,当他们发现国家意志逐步从“错误的”新自由主义转为“正确的”社会主义轨道时,新左派于是开始右转,全面拥抱国家,激进左翼嬗变为保守的国家主义。2008年国庆六十年之际,一批新左派的代表人物加入了讴歌“伟大的六十年”的舆论大合唱。他们通过选择性的遗忘与记忆机制,将前30年和后30年视为中国社会主义模式一以贯之的成功经验。王绍光在权威的《中国社会科学》上发文,论证中国60年的发展,就是坚持社会主义方向的结果,“只要坚持社会主义的方向,未来的道路一定会越走越宽广。”汪晖将60年的经验归结为中国拥有“相对来说独立而完备的主权性格”,这一独立自主性通过政党的实践而完成,“由于中国政党与国家有一种独立的品格,因而也发展了一种自我纠错机制。” 左与右、激进与保守,本来就并非绝对的两级,在特定条件之下,它们可以相互转化,甚至吊诡地结合为一体化的形左实右:下半身是同情底层民众的左派,上半身又是拥护威权的右派。当代中国的新左派,一开始便具有某种国家主义的内在趋势,甚至与国家威权难舍难离。早在1996年,甘阳就提出中国要“走向政治成熟”。在他看来,中国经济发展之后,为了避免经济上强大、政治上软弱的状况,必须在政治上成熟起来。其具体方案是通过全国的公民直选,克服日益膨胀的地方利益,让国家从人民那里直接获得合法性授权,以建立一个以“大众民主”为正当性基础的强有力的国家。甘阳是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保守的国家主义者,他所迷恋的正是马克斯·韦伯式的民主威权主义。民主具有双重的功能,它既可以让公民拥有政治的自主性,也可以加强国家威权的合法性基础,使得威权统治更加巩固。韦伯看中民主的,正是后者的这一工具性功能。威权主义不是不要民主,他们要的只是“一次性的授权”式民主。韦伯曾经对鲁登道夫将军说:“在民主制度下人民选举自己信任的领袖,如果领袖说:‘闭嘴吧,照我的办!’民众和党派就可以放心随他去做。”鲁登道夫大喜:“我很喜欢这种民主!”中国早期新左派的激进民主方案,就是这样一种韦伯式的以建立强有力国家为宗旨的民主威权主义。 早在90年代初,王绍光就与胡鞍钢一起,提出了一份引起了激烈争论的“加强中国国家能力”的报告,报告明确地将国家能力表述为“国家实现自己意志的能力”,具体表现在吸取能力、调控能力、合法化能力和强制能力。新左派的集体右转,并非晴天霹雳,而有其内在的思想与历史逻辑。以拒斥议会民主制为号召的民粹式民主,在国家制度上势必要落实在以民主为合法性基础的个人或寡头式威权。中国的新左派虽然致力于反抗强权,但在他们的心目之中,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西方的新自由主义。当国家与新自由主义同流合污的时候,他们是国家的批判者,一旦国家疏离西方的新自由主义的“错误”方向,回归社会主义的“正确”轨道,那么国家在他们眼里便化身为底层民众的希望所在。汪晖在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都以“批判知识分子”的姿态,尖锐地批判全球化资本主义与官僚化的“非政治的政治”。然而近一年来汪晖从总结建国60年来中国崛起的独特经验,到肯定“政党的国家化”、党国代表人民的普遍利益。这些遽然的“转向”似乎透露出在新的政治环境下新左派政治策略的重大调整:当诉诸“全民直选”或“底层民主”受到压抑、此路不通的情况下,他们的政治重心从诉诸社会运动转向期望国家意志,从“觉民行道”的下行路线拐向了“替君行道”的上行路线。 国家主义的另一条思想脉络是施米特主义。自从刘小枫将希特勒的桂冠法学家卡尔·施米特的思想引进中国思想界,近十年来在法学界、政治学界刮起了一股施米特旋风。旋风所到之处,到处播下了国家主义的种子。施米特主义在中国政治论述中的代表,非强世功莫属。2004年,乌克兰等国发生“颜色革命”,强世功惋惜乌克兰政府囿于自由主义的宪政观念,对政治缺乏本质的理解,错失武力镇压反对派的意志决断,最后拱手让出政权。他以施米特的口吻,大谈“颜色革命”给中国留下的教训:“政治问题的关键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服从与不服从的问题。只要不服从政治权威,‘说你错,你就错,做对也错’,”“政治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人与朋友。在敌人与朋友之间,不存在自由的问题,只有暴力和征服。这就是政治的实质,自由主义者往往不敢面对的实质。” 近十年来,以施米特主义为中心,马基雅维利、霍布斯等人的国家理性一脉学说在一些知识分子那里大热,他们对国家的理解充满着德国浪漫主义式的膜拜:国家不再是实现人民利益的工具,而是有着自身目的、理性与功能的有机体;国家权力不再是不得不有所限制的必要的恶,而是代表民族整体利益和公共意志的善;国家将不再受到宗教和伦理价值的束缚,它具有自主性的理性,拥有不可分割、不可转让、至高无上的主权意志。强世功借助西方的宪政理论,对中国政治体制的正当性作了系统论证,认为中国的国家意志就是党国意志,中国革命的现代传统决定了在成文的国家宪法之上,还有党的意志的不成文宪法,中共是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最高主权,就像国王的两个身体:党是灵魂,国是肉身。党政军“三位一体”的主席制正是中国独特的宪政体制。在国庆60周年之际,各种对中国独特政治模式的颂扬纷纷出炉,张维为总结说:“政府是必要的善。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繁荣的时代都离不开比较开明的强势政府。不同于美国人所主张的‘政府是必要的恶’,中国的变革由一个开明的、致力于发展的政府所领导”。潘维讲得更明确:“中国政治模式最根本的特征是拥有一个先进的执政集团。中国共产党是当下领导中国现代化事业的执政集团。这个集团宣称代表全民向现代化前进的福祉,公正无私,纪律严明、团结统一,使分散自由的中华民族拥有坚强的政治领导核心。” 这些保守化的新左派和施米特主义者,并非那些体制内部捧着马列饭碗、思想陈腐的原教旨主义者,而大多是受过系统西洋教育的现代知识分子。他们在“中国崛起”的感召之下,从“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出发,以十八般武艺纷纷论证“合理的现实”。国家主义思潮并非一个统一的思想共同体,虽然理论资源、政治主张并不完全重合,却有着一个共同的价值立场,即对最高主权和国家意志的膜拜,相信国家代表人民的整体利益,只有加强党与政府的执政能力,中国才能实现政治上的崛起。这些国家主义知识分子供职于北大、清华、香港等海内外一流大学,以独立的民间知识分子自居,却与体制保持着各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而支撑其主张的,不是教条化的马列主义,而是西方从左到右各种时髦的理论,在我看来,值得认真对待的,不是国家主义的主张,而是其主张背后的理据,正是这些似是而非、却颇能迷惑人的理论,吸引了不少渴望中国崛起的知性学生。 二,“回应性民主”,还是“回应性威权”? 中国的改革走的是与俄国不同的道路,经济改革领先,而政治改革滞后。进入21世纪之后,国内要求民主化的声浪一直居高不下。“民主”是这个时代的神圣概念,如同过去的“革命”一样,没有人敢公开反对民主,分歧仅仅在于,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民主? 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提出的是宪政民主的方案,他们要求将国家的正当性建立在宪政民主的基础之上,确立宪法作为国家政治生活的最高原则,党政分离,在体制内部实现有限的权力制衡,并建立完善的市民社会与公共领域,实现社会相对于国家的自主性。自由派的这一温和的改革诉求,在90年代后期和21世纪初曾经一度活跃过,近年来由于受到外部环境的压抑而沉寂下去。另一个民主的选项是社会民主主义方案,试图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出发,将社会主义的平等诉求和公有制方案,与西方的议会民主制度相结合,实现民主化的社会主义理想。这一民主方案曾经一度引起高层的兴趣,但很快也被边缘化。在近年来出现的国家主义思潮之中,施米特主义很少谈论民主,他们关心的只是最高主权的决断能力。而新左派有自己的激进民主理想,甘阳曾经提出过全民普选的方案,以实现韦伯式民主威权主义的强大国家,王绍光、崔之元、汪晖等主张底层的大众民主,即使他们集体右转成为国家主义者,民主也一直是新左派的核心方案之一。 在新左派当中,对民主问题有系统思考和论述的,当属王绍光。2008年他在三联书店出版的《民主四论》,是一个相当另类的民主方案。所谓另类,乃是相对于竞争性选举民主而言。从西方的民主历史进程来看,古希腊和罗马实行的是古典的直接民主,公民直接参与并决定政治共同体的公共事务,而现代民主则是一种间接的、程序性民主,人民经由竞争性的选举,挑选精英作为自己的代表而间接实现统治。这一由熊彼特所定义的程序性民主,在现代民主的实践中被广泛采纳,比如亨廷顿就是以此来衡量一个国家是否有民主,并提出“民主的第三波”理论。西方现代的代议制民主,遭到了王绍光激烈的批评,斥之为不是民主,而是“选主”,其“限制了民主直接参与决策的机会”、“限制了大多数人参政的机会”、“无法改变选举的‘贵族’、‘寡头’色彩”。这些批评虽有言过其实之处,但应该承认有其道理。以政党竞争为中心的选举性民主的弊端,西方当代的公民共和主义、社群主义、激进民主论早就有深刻的分析和批判,指出其削弱了公民的政治参与精神、选举容易被金钱势力操控、导致日常政治的官僚化等等。这些代议制民主的批评者们因此而提出了协商民主、参与民主、政治的公共善等多种民主方案,试图弥补代议制民主的内在缺陷。不过,这些民主方案并非要替代乃至推翻以竞争性选举为核心的代议制民主,而只是在认同现代民主的制度性建构前提之下,以古典的民主精神拯救现代民主之不足。 然而王绍光所试图做的,乃是提出一个替代性的另类民主方案,即所谓的“真正的民主”,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而不是被阉割、经过无害化处理的民主”。表面看起来,王绍光想恢复的是古典的直接民主传统,而且将这些民主权利赋予左派心目中的人民――底层的民众。这一理想固然不错,问题在于中国毕竟不是古希腊城邦,在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究竟如何实现直接民主?王绍光列举了信息公开、听取民意、吸取民智、实行民决等多项参与机制之后,索性爽快地透出底牌:他所说的“真正的民主”,就是毛泽东当年的“逆向参与模式:群众路线”! 古希腊民主与“群众路线”,表面看起来都是直接民主,但二者之间在性质上体迥然有别:古希腊城邦的政治主体是公民,但毛泽东“群众路线”中的政治主体却是统治者;古希腊城邦关心的是谁来进行统治,而“群众路线”在意的只是如何有效地实现统治。而在王绍光看来,民主与其说是一种“谁来进行统治”权形式,不如说是“如何有效统治”的政府治理形式。民主是什么?“民众表达意愿,政府做了回应,民主就是这个东西。”王绍光认为,民主虽然有众多涵义,但最重要的是“政府对人民的回应性,即政府的政策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公民的需求、要求和偏好,这种意义上的民主更贴近民主的真实含义”。王氏的这种“回应性的民主”,将政治的主体偷偷地从公民置换为统治者,因此民主的内涵也发生了变化。古希腊民主的内涵在于如何将被统治者的意志凝聚为共同体的意志,而“回应性民主”所关心的,只是统治者如何回应、采纳和代表被统治者的意志。协商性民主、网络民意、专家献言、公众咨询等这些直接民主的方案,既可能是代议制民主的补充,也有可能成为开明威权的一部分。当王绍光断然排斥了代议制民主的基本建构之后,他所能想象的民主的实践空间,只能祈求于毛泽东留下的民粹主义遗产了。 在王绍光的“回应性民主”方案之中,一般民众通过抽签、商议、舆论和参与获得底层民主,民众通过这些方式表达民意,由政府回应吸纳,最后由国家集中体现人民的根本利益。这种大众民主+威权回应的民主威权模式,无疑是毛泽东“民主集中制”的精神传承,群众的“民主”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形式,而统治者的“集中”才是真正的决断性意志,但“民主”又不是可有可无的,它可以为“集中”的专断意志提供形式上的合法性。这一模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乃是底层大众与上层威权之间,由于缺乏竞争性的选举和制度化的监督问责,上下脱节,民众的利益和意志无法通过体制的保障,有效地转化为政府的意志。在西方的民主架构之中,有议会代表选民监督政府,有司法按照人民的最高意志审查政府是否违宪。但在“回应性民主”之中,政府的权力只要自我声称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便可以无所约束,畅通无阻,肆无忌惮地侵犯具体的公民利益。最近频频发生的以公共利益的名义拆迁、征地这类政府侵权行为,便是“回应性民主”虚幻化的最好例证。 “回应性民主”究其实质,乃是一种“回应性威权”(responsiveauthoritarian)。既有“民主”,也有威权,通过统治者对被统治者利益与意愿的回应而获得“民主”的美誉,从而加强国家威权的统治正当性。这种看似开明的“回应性威权”,政治的主动性始终掌捏在政府的手中:回应和采纳民众的意见,是统治者开明的表示,不回应、不采纳,你也无可奈何,缺乏任何制度性的约束。这种民主,更接近传统儒家中的民本政治,民本与民主,虽一字之差,却相距千里。民主政治是通过制度性的竞争选举而实现“人民作主”,而民本政治则是统治者作为政治主体“为民作主”。王绍光虽然一再声称要实现人民的当家作主,但在他的“真正的民主”方案之中,人民最终还是陷入了“被代表”、“被采纳”、“被回应”的被动地位,民主与否的主动权始终牢牢地掌控在统治者的手中。 在现代的民主与儒家的民本背后,有着不同的政治理念。潘维在这一点上倒看得比较清楚,他说:“中古以后的西方发展出‘权利本位’思想,而中国的‘责任本位’思想则延续至今。‘责任本位’和‘权利本位’两个概念凝聚了中西方思想的基本差异,这种差异构成了中西模式差异的思想渊源”。“权利政治”的主体是公民,公民在法治的保护下有权捍卫自己正当的权益,也有权向自己选出的官员问责。而“责任政治”的主体是统治者,从儒家民本思想的道德要求来说,官员必须心系百姓、服务民众,但这个民众是抽象的、象征性的图腾之物,民众对官员缺乏制度性的监督,所谓的责任只是软性的道德束缚,官员实际负责的对象,不是下面的民众,而只是他的上司。官僚体系内部,层层向上负责,个个向下问责,好一个中国特色的吏治景象! 民主对于公民共同体来说,是一个社会自治的问题,而对于政府来说,是一个公民向政府授权的过程。这个授权,不是韦伯所说的一次性权力转移,而是通过议会和司法的间接监督和公众舆论、协商民主乃至全民公决的直接问责,经常性地审查政府决策的正当性。“回应性民主”因为缺乏制度性的授权,而只有自我声称式的代表,所谓的回应只是一个匮乏客观标准和有效监督的开明专制式人治。于是,“回应式民主”从追求民主始,到葬送民主终,不是人民当家作主,而是让威权为民作主,最终蜕变为一个自我否定、自我颠覆的“回应性威权”。 “回应性民主”蜕变为“回应性威权”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去政治化的政治过程,也就是作为政治主体的公民意志不断被代表、被边缘化,而“谁来统治”题偷偷转换为“如何统治”的问题,于是是否要民主的问题在近年来的中国嬗变为如何善治(goodgovernance)的问题。当新左派出身的王绍光还不愿放弃民主旗号的时候,其他的国家主义者们索性直接以善治和良政替换了令人心烦的民主。张维为坦率地说:“良政比民主化更为重要。中国拒绝‘民主与专制对立’这种老生常谈,认为一个政府的性质,包括其合法性,应由其实质内容,即良政来决定;应由政府能向人民提供了什么来检验。”与“回应性威权”一样,政治的主体依然是政府,而非公民,政治被技术化、非政治化了,政治的过程成为一个公民缺席的政府治理问题。而这个期待着成为良善的政府,却是一个缺乏制度性监督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公共权力。 然而,在国家主义者们看来,中国的国家权力从古至今竟然不是太强了,而实在是太弱了。他们相信,中西之间的实力差距,不是文明的有无,而是国家能力的强弱。吴增定说:“西方现代国家之所以拥有极强的扩张和征服能力,是因为他们的国家权力对社会领域具有高度的整合与动员能力。”韩毓海重新审视500年来的中国与世界历史,认定“这500年来世界史的消长,其核心实际上就在于‘国家能力’这一点上。”中国之所以逐步衰落,就是因为缺乏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他赞颂1949年以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首先肇始于中国革命以建立基层组织的方式,极大提高了社会组织能力和国家效率。”王绍光是最早提出国家能力的始作俑者,在他看来,除了关心民主这个政权形式之外,还要重视国家能力的问题,许多民主国家因为缺乏有效的政府能力而陷入长期的民主衰败。“只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才能实现高质量的民主”,“国家是最大、最有效的人权组织”。王绍光的看法只有一半是对的,一个高质量的民主国家固然离不开强大的国家能力,但一个强有力的国家并非天然是“最大、最有效的人权组织”。有像菲律宾那样无能处理香港人质事件的民主国家,但也有朝鲜这样的践踏人权、却能打入足球世界杯的极权社会。强有力的国家权力,既能大善,也能大恶。国家权力说到底与人性相关,人性之中神魔交错,在好的制度下有可能成为天使,在坏的制度下会堕落成魔鬼。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最需要的是民主制度,需要健全的宪政和法治,以防止权力的作恶。能力卓越的国家,既能创造人类的经济奇迹,也有危害人权与人类的可堕落性。西方国家之中,英美之所以强盛而不堕落,乃是有可靠的文明制度加以规约,德国和日本之所以强盛一时而最终败北,正是片面追求国家能力的扩张、背逆人类普世文明的结果。 在《民主四论》之中,王绍光区别了政权形式与国家能力二个不同的概念,前者与制度是否民主相关,后者与国家是否拥有控制力相关。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政权形式涉及到文明的价值及其建制化,而国家能力取决于政治体制的合理化。合理化的政治体制会提升国家的控制能力和统治效率,比如增强经济竞争力、迅速解救人质等,但也有可能压制人权、野蛮拆迁、非法征地等等。因此,政权形式是否民主,是否符合普世文明的价值观,就显得非常要紧。离开了民主奢谈国家能力,蕴涵着巨大的道德风险和政治危机。当新左派的“回应式民主”只不过是一种善治主义的开明威权之后,民主对威权的约束便变得非常的虚弱。开明威权是一种高度合理化的行政权力,它具有自我理性化的功能,可以高效率地实现国家的最高意志。理性化的威权只是以具体的政绩目标作为其行动的依据,凌驾于普世文明的价值之上,在伦理观上它是虚无主义和技术主义的。而一种好的民主必定是有价值的,其真正的意义不在于所谓的“人民当家作主”,而是能够扬善抑恶,体现出更高的文明价值。 这里说的好的民主,乃是指能够保障人的自由本性的民主。从民主制度的历史实践来说就是宪政民主,即以自由为最高伦理原则的宪政所规范的民主。王绍光最讨厌对民主的修饰和限制,在他看来,“真正的民主”是不受限制的、人民直接当家作主的民主。果真有这样纯粹的民主吗?假如不受更高伦理价值的规约,即使直接体现了绝大多数公民的意志,民主也有可能堕落成可怕的暴政。苏格拉底便是民主暴政的牺牲品。民主不是只有一种形态,它仅仅表明权力来自于人民的授权或者同意,民主可以与各种主义相结合:宪政主义的民主、威权主义的民主或者民粹主义的民主。民主不是一个自明性的制度,它总是要被修饰,被赋予一种更高的价值;或者是自由的价值(宪政民主)、或者是权威与秩序的价值(威权民主),或者是抽象的人民整体意志(民粹民主)。不同的民主方案选择,其实是对价值的抉择,不同价值观的民主,当然有好坏、高下之分。而从自由主义的价值标准来看,所谓好的民主,一定是能够保障人的自由本性与基本权利的民主,而不是拥有强大的国家能力的民主。所谓好的政府,也不是无法无天、能力超强的巨无霸,而是符合伦理价值、权力相互制衡、又有行政效率的政府。 中国新左派所欣赏的民主,其实是一种混合式的民粹主义威权民主。他们既相信人民的最高意志,又寄希望于政府的强大威权。民主与威权,有时候并非冲突,在现代政治的条件下,往往会发生吊诡的结合。因为民主可以为威权统治提供正当性基础,而现代的威权统治除了诉诸于整体性的人民意志,别无其它合法化来源。于是,民主便与威权携手共建强有力的国家,用新左派的话说,叫做“下层与上层联合夹攻中层”。这里所谓的下层,指的是底层民众,上层指的是中央政权,而中层则是地方政府及其利益集团。王绍光说:“古代的帝王都知道,他们往往跟最底层的民众结合,来制约中间的官僚。美国也是这样,联邦政府绕过州政府,跟州里的黑人结合起来,迫使州政府在民权方面让步。”韩毓海讲得更透彻:不要以为民主就是简单的“官民对立”,从中国历史来看,“国家和普通老百姓其实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而这个敌人也就是豪强和‘豪民’。”无须过多引证,我们便可以发现保守化的新左派的民主方案,其实是一个民粹式的威权主义,或者说威权式的民主主义。西方的左派也相信民众的力量,相信大众民主,但他们与包括国家、帝国在内的各种压抑性权力决不妥协,比如《帝国》的作者哈特和奈格里将打破压抑性权力的希望,寄托在组织起来的全球民众身上。21世纪中国的新左派们却放弃了原来的社会运动诉求,乞灵于国家威权来回应民众的意愿。他们虽然反对官僚国家,却没有像西方左派那样对国家有天然的警惕,相反地,他们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民粹式国家,一个以人民的名义实现统治的回应性威权。 为什么民粹式的民主最后有可能转化为民粹式的威权?这乃是因为民粹式民主有其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它反对任何代议和官僚的权力,希望通过民众的直接参与政治,实现民众的自我统治和自我管理;另一方面,它又不得不将分散的民众意志迅速、有效地集合为一个统一的人民意志,将参与的政治意志转化为统治的行政意志。于是,民粹式民主只有两个选项:一个是彻底的无政府主义乌托邦,比如历史上的巴黎公社与哈特、奈格里的全球民众联盟,但这些由人民直接统治的方案都没有成功过;另一个选项是将民众意志交给一个“伟大不朽的立法者”,由具有神魅性格的伟人或革命的精英政党代表人民的同一性意志进行统治,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雅格宾专政、俄国革命中的苏维埃政权和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无疑都是具有威权性质的民粹民主。当代中国的新左派们试图在世俗化的后革命时代,延续这一民粹式民主的精神传统,创造一个“回应性威权”的新模式。民主通向威权的道路,其实并不遥远,只要去掉各种修饰、打破各种规约,将民主的希望寄托于一个回应性的“为人民服务”政府,民主就会蜕变为威权,而威权也乐于自称“民主”或“善治”,乐乐呵呵地笑纳来自国家主义的大礼,从而获得统治的合法性。 相关链接: 许纪霖:中国需要利维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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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思想 | 许纪霖:近十年来中国国家主义思潮之批判

  选择字号: 大 中 小 本文共阅读 15 次 更新时间: 2011-07-05 17:40:18 许纪霖:近十年来中国国家主义思潮之批判 标签: 国家主义 ● 许纪霖 ( 进入专栏 ) 一股国家主义的思潮正在中国思想界兴起,风头所向,横扫左翼、保守两派阵营。在中国当下的语境下,国家主义(statism)从民族主义(nationalism)发展而来,但比民族主义更极端,更政治化,强调国家在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至高无上的核心地位,因为国家代表民族和人民的整体利益,可以抵御私人利益对政治过程的渗透和干扰。中国的国家主义并非传统的皇权专制主义或现代极权主义的翻版,它的正当性以人民主权论为号召,有某种似是而非的民意基础,通过民主而实现威权,乃是一种民粹式的威权主义。中国的国家主义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力图证明自己是一种与西方不同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道路和政治模式,是足以挑战普世性的西方民主的制度创新,正在通过将人民利益与中华文明的神魅化,建立一种国家的拜物教。 这一新崛起的国家主义思潮从何而来,其理论脉络和基本诉求究竟如何,它又将走向何处?我们不得不探究清楚。国家主义思潮不仅在中国思想界内部发酵流行,而且正在与官方的主流意识型态日益靠近,在「唱红打黑」的局部地区甚至有大规模实践的可能性。1930年代德国和日本的历史表明,一旦国家主义弥漫成势,将陷整个民族于灾难之中,我们不得不认真对待。 一、从左到右:国家主义的两条思想脉络 当今中国思想界国家主义思潮的几位重要代表人物,大都从1980年代的启蒙阵营中走来,或者在1990年代曾经受过启蒙的熏陶。19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其核心诉求是人的自由与解放,虽然建立现代的民族国家也是启蒙的内在目标之一,但在启蒙运动当中,民族主义的背后有普世的现代性价值作为规约,比较起个人解放的狂潮,民族主义并非是1980年代的显学。到1990年代,民族主义思潮开始崭露头角。1990年代出现的民族主义是一个内部非常复杂的思潮和运动,有温和的文化民族主义,乃是为了在认同现代性的普世目标前提下,实现本民族的文化认同;也有激进的种族性反西方主义,旨在反抗西方各种霸权,以获得中国「可以说不」和「不高兴」的资格;还有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将建立现代普世文明作为民族国家建构的根本使命。自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被美国「误炸」之后,中国逐渐形成了民族主义的狂飙,到2008年北京奥运火炬全球传递事件形成了高潮。在「中国崛起」的大背景下,民族主义趋于政治化与保守化。而国家主义的出现,正是民族主义与浪漫主义、历史主义互相结合的产物。民族主义追求民族国家的崛起,这无可非议。但国家主义不同,它主张以国家为中心,以国家的强盛、国家能力的提升作为现代性的核心目标。国家不再是实现公民利益的工具,国家本身就是善,具有自主性的国家理性,国家就是其自身的目的。 1990年代初开始的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使得国家的财政能力、动员能力和控制能力有了质的提升,在国际关系当中拥有了可以与美国、欧洲相抗衡的强大国力,这个令人生畏的巨无霸究竟是福还是祸?思想界对此有不同的声音。古典自由主义者相信:一个缺乏现代民主制度的国家,将是可怕的压抑性权力。他们主张要继续发展社会,通过成熟的市民社会和公共领域限制国家的专断权力。在自由主义的内部,近年来也出现了一种试图将国家主义与自由主义融为一体的国家自由主义观点。高全喜认为:自由主义具有两个面向,一个面向是保障人权,制约国家权力,另一个面相是构建一个现代国家。「首先要建立一个现代国家,要建立一个利维坦,在这个利维坦之下才有现代公民。」 他强调说:「真正成熟的自由主义是最讲国家利益的,可以说,自由主义等于个人主义加国家主义。」 然而,就整体而言,中国的自由主义缺乏关于国家的整体性论述,在民族崛起的历史过程当中,国家究竟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国家是否有可能代表民族的整体利益,拥有自身的国家理性?这些在自由主义缺席的领域,国家主义便乘虚而入,国家主义正是基于这几年的马基雅维利热、霍布斯热、卡尔‧施米特热发展出一套关于现代国家的论述,响应了思想界的「国家饥渴症」,掀起了一股国家主义的狂飙。 在中国思想界,国家主义思潮有两个不同的脉络和来源:一个是集体右转的激进左翼,另一个是近10年新崛起的施米特主义。 激进左翼的保守化是近年来思想界出现的一个令人惊异的现象。左派的本来涵义是同情底层民众,对资本权势和政治权势不妥协的批判与反抗,这是激进左翼的魅力所在。中国的左派有老左派和新左派之分,老左派指的是坚守正统社会主义意识型态的原教旨主义者,他们本身就是现存政治体制的一部分,可谓是假左派和真保守派。新左派指的是在1990年代自由主义与新左派大论战中崛起的一支新的思想力量,他们所焦虑的是1990年代之后一个被「资本主义化」的中国,认定中国在改革当中所出现的问题,从政治腐败到社会不平等,都是西方新自由主义惹的祸,他们希望中国超越西方的资本主义道路,走一条制度创新之路。其思想资源,除了西方的各种左翼理论之外,还一厢情愿地从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传统之中发掘正面的价值。新左派的基本立场有两个,一是同情和赞美底层民众,二是痛恨西方的资本主义及其民主。当他们认为1990年代的国家意志在步「新自由主义」后尘、损害底层民众利益的时候,新左派对权力的批判是有相当杀伤力的。然而到了21世纪之后,当他们发现国家意志逐步从「错误的」新自由主义转为「正确的」社会主义轨道时,新左派于是开始右转,全面拥抱国家,激进左翼嬗变为保守的国家主义。2008年国庆60年之际,一批新左派的代表人物加入了讴歌「伟大的60年」的舆论大合唱。他们通过选择性的遗忘与记忆机制,将前30年和后30年视为中国社会主义模式一以贯之的成功经验。王绍光在权威的《中国社会科学》上发文,论证中国60年的发展,就是坚持社会主义方向的结果,「只要坚持社会主义的方向,未来的道路一定会越走越宽广。」 汪晖将60年的经验归结为中国拥有「相对来说独立而完备的主权性格」,这一独立自主性通过政党的实践而完成,「由于中国政党与国家有一种独立的品格,因而也发展了一种自我纠错机制。」 左与右、激进与保守,本来就并非绝对的两级,在特定条件之下,它们可以相互转化,甚至吊诡地结合为一体化的形左实右:下半身是同情底层民众的左派,上半身又是拥护威权的右派。当代中国的新左派,一开始便具有某种国家主义的内在趋势,甚至与国家威权难舍难离。早在1996年,甘阳就提出中国要「走向政治成熟」。在他看来,中国经济发展之后,为了避免经济上强大、政治上软弱的状况,必须在政治上成熟起来。其具体方案是通过全国的公民直选,克服日益膨胀的地方利益,让国家从人民那里直接获得合法性授权,以建立一个以「大众民主」为正当性基础的强有力的国家 。甘阳是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同时又是一个保守的国家主义者,他所迷恋的正是马克斯‧韦伯式的民主威权主义。民主具有双重的功能,它既可以让公民拥有政治的自主性,也可以加强国家威权的合法性基础,使得威权统治更加巩固。韦伯看中民主的,正是后者的这一工具性功能。威权主义不是不要民主,他们要的只是「一次性的授权」式民主。韦伯曾经对鲁登道夫将军说:「在民主制度下人民选举自己信任的领袖,如果领袖说:『闭嘴吧,照我的办!』民众和党派就可以放心随他去做。」鲁登道夫大喜:「我很喜欢这种民主!」 中国早期新左派的激进民主方案,就是这样一种韦伯式的以建立强有力国家为宗旨的民主威权主义。 早在1990年代初,王绍光就与胡鞍钢一起,提出了一份引起了激烈争论的「加强中国国家能力」的报告,明确地将国家能力表述为「国家实现自己意志的能力」,具体表现在吸取能力、调控能力、合法化能力和强制能力 。新左派的集体右转,并非晴天霹雳,而有其内在的思想与历史逻辑。以拒斥议会民主制为号召的民粹式民主,在国家制度上势必要落实在以民主为合法性基础的个人或寡头式威权。中国的新左派虽然致力于反抗强权,但在他们的心目之中,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西方的新自由主义。当国家与新自由主义同流合污的时候,他们是国家的批判者,一旦国家疏离西方的新自由主义的「错误」方向,回归社会主义的「正确」轨道,那么国家在他们眼里便化身为底层民众的希望所在。汪晖在19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都以「批判知识分子」的姿态,尖锐地批判全球化资本主义与官僚化的「非政治的政治」。然而近一年来汪晖从总结建国1960年来中国崛起的独特经验,到肯定「政党的国家化」、党国代表人民的普遍利益 。这些遽然的「转向」似乎透露出在新的政治环境下新左派政治策略的重大调整:当诉诸「全民直选」或「底层民主」受到压抑、此路不通的情况下,他们的政治重心从诉诸社会运动转向期望国家意志,从「觉民行道」的下行路线拐向了「替君行道」的上行路线。 国家主义的另一条思想脉络是施米特主义。自从刘小枫将希特勒的桂冠法学家卡尔‧施米特的思想引进中国思想界,近10年来在法学界、政治学界刮起了一股施米特旋风。旋风所到之处,到处播下了国家主义的种子。施米特主义在中国政治论述中的代表,非强世功莫属。2004年,乌克兰等国发生「颜色革命」,强世功惋惜乌克兰政府囿于自由主义的宪政观念,对政治缺乏本质的理解,错失武力镇压反对派的意志决断,最后拱手让出政权。他以施米特的口吻,大谈「颜色革命」给中国留下的教训:「政治问题的关键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而是服从与不服从的问题。只要不服从政治权威,『说你错,你就错,做对也错』」 ,「政治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人与朋友。在敌人与朋友之间,不存在自由的问题,只有暴力和征服。这就是政治的实质,自由主义者往往不敢面对的实质。」 近10年来,以施米特主义为中心,马基雅维利、霍布斯等人的国家理性一脉学说在一些知识分子那里大热,他们对国家的理解充满着德国浪漫主义式的膜拜:国家不再是实现人民利益的工具,而是有着自身目的、理性与功能的有机体;国家权力不再是不得不有所限制的必要的恶,而是代表民族整体利益和公共意志的善;国家将不再受到宗教和伦理价值的束缚,它具有自主性的理性,拥有不可分割、不可转让、至高无上的主权意志。强世功借助西方的宪政理论,对中国政治体制的正当性作了系统论证,认为中国的国家意志就是党国意志,中国革命的现代传统决定了在成文的国家宪法之上,还有党的意志的不成文宪法,中共是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最高主权,就像国王的两个身体:党是灵魂,国是肉身。党政军「三位一体」的主席制正是中国独特的宪政体制 。在国庆60周年之际,各种对中国独特政治模式的颂扬纷纷出炉,张维为总结说:「政府是必要的善。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繁荣的时代都离不开比较开明的强势政府。不同于美国人所主张的『政府是必要的恶』,中国的变革由一个开明的、致力于发展的政府所领导」 。潘维讲得更明确:「中国政治模式最根本的特征是拥有一个先进的执政集团。中国共产党是当下领导中国现代化事业的执政集团。这个集团宣称代表全民向现代化前进的福祉,公正无私,纪律严明、团结统一,使分散自由的中华民族拥有坚强的政治领导核心。」 这些保守化的新左派和施米特主义者,并非那些体制内部捧着马列饭碗、思想陈腐的原教旨主义者,而大多是受过系统西洋教育的现代知识分子。他们在「中国崛起」的感召之下,从「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出发,以十八般武艺纷纷论证「合理的现实」。国家主义思潮并非一个统一的思想共同体,虽然理论资源、政治主张并不完全重合,却有着一个共同的价值立场,即对最高主权和国家意志的膜拜,相信国家代表人民的整体利益,只有加强党与政府的执政能力,中国才能实现政治上的崛起。这些国家主义知识分子供职于北大、清华、香港等海内外一流大学,以独立的民间知识分子自居,却与体制保持着各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关系。而支撑其主张的,不是教条化的马列主义,而是西方从左到右各种时髦的理论。在我看来,值得认真对待的,不是国家主义的主张,而是其主张背后的理据,正是这些似是而非、却颇能迷惑人的理论,吸引了不少渴望中国崛起的知性学生。 二、「回应性民主」,还是「回应性威权」? 中国的改革走的是与俄国不同的道路,经济改革领先,而政治改革滞后。进入21世纪之后,国内要求民主化的声浪一直居高不下。「民主」是这个时代的神圣概念,如同过去的「革命」一样,没有人敢公开反对民主,分歧仅仅在于,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民主? 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提出的是宪政民主的方案,他们要求将国家的正当性建立在宪政民主的基础之上,确立宪法作为国家政治生活的最高原则,党政分离,在体制内部实现有限的权力制衡,并建立完善的市民社会与公共领域,实现社会相对于国家的自主性。自由派的这一温和的改革诉求,在1990年代后期和21世纪初曾经一度活跃过,近年来由于受到外部环境的压抑而沉寂下去。另一个民主的选项是社会民主主义方案,试图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出发,将社会主义的平等诉求和公有制方案,与西方的议会民主制度相结合,实现民主化的社会主义理想。这一民主方案曾经一度引起高层的兴趣,但很快也被边缘化。在近年来出现的国家主义思潮之中,施米特主义很少谈论民主,他们关心的只是最高主权的决断能力。而新左派有自己的激进民主理想,甘阳曾经提出过全民普选的方案,以实现韦伯式民主威权主义的强大国家,王绍光、崔之元、汪晖等主张底层的大众民主,即使他们集体右转成为国家主义者,民主也一直是新左派的核心方案之一。 在新左派当中,对民主问题有系统思考和论述的,当属王绍光。2008年他在三联书店出版的《民主四讲》,是一个相当另类的民主方案。所谓另类,乃是相对于竞争性选举民主而言。从西方的民主历史进程来看,古希腊和罗马实行的是古典的直接民主,公民直接参与并决定政治共同体的公共事务,而现代民主则是一种间接的、程序性民主,人民经由竞争性的选举,挑选精英作为自己的代表而间接实现统治。这一由熊彼特所定义的程序性民主,在现代民主的实践中被广泛采纳,比如亨廷顿就是以此来衡量一个国家是否有民主,并提出「民主的第三波」理论 。西方现代的代议制民主,遭到了王绍光激烈的批评,斥之为不是民主,而是「选主」,「限制了民主直接参与决策的机会」、「限制了大多数人参政的机会」、「无法改变选举的『贵族』、『寡头』色彩」 。这些批评虽有言过其实之处,但应该承认有其道理。以政党竞争为中心的选举性民主的弊端,西方当代的公民共和主义、社群主义、激进民主论早就有深刻的分析和批判,指出其削弱了公民的政治参与精神、选举容易被金钱势力操控、导致日常政治的官僚化等等。这些代议制民主的批评者们因此而提出了协商民主、参与民主、政治的公共善等多种民主方案,试图弥补代议制民主的内在缺陷。不过,这些民主方案并非要替代乃至推翻以竞争性选举为核心的代议制民主,而只是在认同现代民主的制度性建构前提之下,以古典的民主精神拯救现代民主之不足。 然而王绍光所试图做的,乃是提出一个替代性的另类民主方案,即所谓的「真正的民主」,是「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而不是被阉割、经过无害化处理的民主」 。表面看起来,王绍光想恢复的是古典的直接民主传统,而且将这些民主权利赋予左派心目中的人民――底层的民众。这一理想固然不错,问题在于中国毕竟不是古希腊城邦,在一个地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究竟如何实现直接民主?王绍光例举了信息公开、听取民意、吸取民智、实行民决等多项参与机制之后,索性爽快地透出底牌:他所说的「真正的民主」,就是毛泽东当年的「逆向参与模式:群众路线」! 古希腊民主与「群众路线」,表面看起来都是直接民主,但二者之间在性质上迥然有别:古希腊城邦的政治主体是公民,但毛泽东「群众路线」中的政治主体却是统治者;古希腊城邦关心的是谁来进行统治,而「群众路线」在意的只是如何有效地实现统治。在王绍光看来,民主与其说是一种「谁来进行统治」的政权形式,不如说是「如何有效统治」的政府治理形式 。民主是什么?「民众表达意愿,政府做了响应,民主就是这个东西。」 王绍光认为,民主虽然有众多涵义,但最重要的是「政府对人民的响应性,即政府的政策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公民的需求、要求和偏好,这种意义上的民主更贴近民主的真实含义」 。王氏的这种「回应性的民主」,将政治的主体偷偷地从公民置换为统治者,因此民主的内涵也发生了变化。古希腊民主的内涵在于如何将被统治者的意志凝聚为共同体的意志,而「响应性民主」所关心的,只是统治者如何响应、采纳和代表被统治者的意志。协商性民主、网络民意、专家献言、公众咨询等这些直接民主的方案,既可能是代议制民主的补充,也有可能成为开明威权的一部分。当王绍光断然排斥了代议制民主的基本建构之后,他所能想象的民主的实践空间,只能祈求于毛泽东留下的民粹主义遗产了。 在王绍光的「响应性民主」方案之中,一般民众通过抽签、商议、舆论和参与获得底层民主,民众通过这些方式表达民意,由政府响应吸纳,最后由国家集中体现人民的根本利益。这种大众民主+威权响应的民主威权模式,无疑是毛泽东「民主集中制」的精神传承,群众的「民主」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形式,而统治者的「集中」才是真正的决断性意志。但「民主」又不是可有可无的,它可以为「集中」的专断意志提供形式上的合法性。这一模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乃是底层大众与上层威权之间,由于缺乏竞争性的选举和制度化的监督问责,上下脱节,民众的利益和意志无法通过体制的保障,有效地转化为政府的意志。在西方的民主架构之中,有议会代表选民监督政府,有司法按照人民的最高意志审查政府是否违宪。但在「响应性民主」之中,政府的权力只要自我声称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便可以无所约束,畅通无阻,肆无忌惮地侵犯具体的公民利益。最近频频发生的以公共利益的名义拆迁、征地这类政府侵权行为,便是「响应性民主」虚幻化的最好例证。 「响应性民主」究其实质,乃是一种「响应性威权」(responsive authoritarianism)。既有「民主」,也有威权,通过统治者对被统治者利益与意愿的响应而获得「民主」的美誉,从而加强国家威权的统治正当性。这种看似开明的「响应性威权」,政治的主动性始终掌捏在政府的手中:响应和采纳民众的意见,是统治者开明的表示,不回应、不采纳,你也无可奈何,缺乏任何制度性的约束。这种民主,更接近传统儒家中的民本政治,民本与民主,虽一字之差,却相距千里。民主政治是通过制度性的竞争选举而实现「人民作主」,而民本政治则是统治者作为政治主体「为民作主」。王绍光虽然一再声称要实现人民的当家作主,但在他的「真正的民主」方案之中,人民最终还是陷入了「被代表」、「被采纳」、「被响应」的被动地位,民主与否的主动权始终牢牢地掌控在统治者的手中。 在现代的民主与儒家的民本背后,有着不同的政治理念。潘维在这一点上倒看得比较清楚,他说:「中古以后的西方发展出『权利本位』思想,而中国的『责任本位』思想则延续至今。『责任本位』和『权利本位』两个概念凝聚了中西方思想的基本差异,这种差异构成了中西模式差异的思想渊源」 。「权利政治」的主体是公民,公民在法治的保护下有权捍卫自己正当的权益,也有权向自己选出的官员问责。而「责任政治」的主体是统治者,从儒家民本思想的道德要求来说,官员必须心系百姓、服务民众,但这个民众是抽象的、象征性的图腾之物,民众对官员缺乏制度性的监督,所谓的责任只是软性的道德束缚,官员实际负责的对象,不是下面的民众,而只是他的上司。官僚体系内部,层层向上负责,个个向下问责,好一个中国特色的吏治景象! 民主对于公民共同体来说,是一个社会自治的问题,而对于政府来说,是一个公民向政府授权的过程。这个授权,不是韦伯所说的一次性权力转移,而是通过议会和司法的间接监督和公众舆论、协商民主乃至全民公决的直接问责,经常性地审查政府决策的正当性。「响应性民主」因为缺乏制度性的授权,而只有自我声称式的代表,所谓的响应只是一个匮乏客观标准和有效监督的开明专制式人治。于是,「回应式民主」从追求民主始,到葬送民主终,不是人民当家作主,而是让威权为民作主,最终蜕变为一个自我否定、自我颠覆的「回应性威权」。 「回应性民主」蜕变为「回应性威权」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去政治化的政治过程,也就是作为政治主体的公民意志不断被代表、被边缘化,而「谁来统治」的问题偷偷转换为「如何统治」的问题,于是是否要民主的问题在近年来的中国嬗变为如何善治(good governance)的问题。当新左派出身的王绍光还不愿放弃民主旗号的时候,其他的国家主义者们索性直接以善治和良政替换了令人心烦的民主。张维为坦率地说:「良政比民主化更为重要。中国拒绝『民主与专制对立』这种老生常谈,认为一个政府的性质,包括其合法性,应由其实质内容,即良政来决定;应由政府能向人民提供了什么来检验。」 不错,善治里面也有很多好东西:法治、参与、公正、透明、责任、有效、稳定、严谨。然而,与「响应性威权」一样,政治的主体依然是政府,而非公民,政治被技术化、非政治化了,政治的过程成为一个公民缺席的政府治理问题。而这个期待着成为良善的政府,却是一个缺乏制度性监督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绝对权力。 然而,在国家主义者们看来,中国的国家权力从古至今竟然不是太强了,而实在是太弱了。他们相信,中西之间的实力差距,不是文明的有无,而是国家能力的强弱。吴增定说:「西方现代国家之所以拥有极强的扩张和征服能力,是因为他们的国家权力对社会领域具有高度的整合与动员能力。」 韩毓海重新审视500年来的中国与世界历史,认定「这500年来世界史的消长,其核心实际上就在于『国家能力』这一点上。」中国之所以逐步衰落,就是因为缺乏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他赞颂1949年以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首先肇始于中国革命以建立基层组织的方式,极大提高了社会组织能力和国家效率」 。王绍光是最早提出「国家能力」概念的学者,在他看来,除了关心民主这个政权形式之外,还要重视国家能力的问题,许多民主国家因为缺乏有效的政府能力而陷入长期的民主衰败。「只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才能实现高质量的民主」 ,「国家是最大、最有效的人权组织」 。王绍光的看法只有一半是对的,一个高质量的民主国家固然离不开强大的国家能力,但一个强有力的国家并非天然是「最大、最有效的人权组织」。有像菲律宾那样无能处理香港人质事件的民主国家,但也有朝鲜这样的践踏人权、却能打入足球世界杯的极权社会。强有力的国家权力,既能大善,也能大恶。国家权力说到底与人性相关,人性之中神魔交错,在好的制度下有可能成为天使,在坏的制度下会堕落成魔鬼。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最需要的是民主制度,需要健全的宪政和法治,以防止权力的作恶。能力卓越的国家,既能创造人类的经济奇迹,也有危害人权与人类的可堕落性。西方国家之中,英美之所以强盛而不堕落,乃是有可靠的文明制度加以规约,德国和日本之所以强盛一时而最终败北,正是片面追求国家能力的扩张、背逆人类普世文明的结果。 在《民主四讲》之中,王绍光区别了政权形式与国家能力二个不同的概念,前者与制度是否民主相关,后者与国家是否拥有控制力相关 。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政权形式涉及到文明的价值及其建制化,而国家能力取决于政治体制的合理化。合理化的政治体制会提升国家的控制能力和统治效率,比如增强经济竞争力、迅速解救人质等,但也有可能压制人权、野蛮拆迁、非法征地等等。因此,政权形式是否民主,是否符合普世文明的价值观,就显得非常要紧。离开了民主奢谈国家能力,蕴涵着巨大的道德风险和政治危机。当新左派的「回应式民主」只不过是一种善治主义的开明威权之后,民主对威权的约束便变得非常的虚弱。开明威权是一种高度合理化的行政权力,它具有自我理性化的功能,可以高效率地实现国家的最高意志。理性化的威权只是以具体的政绩目标作为其行动的依据,凌驾于普世文明的价值之上,在伦理观上它是虚无主义和技术主义的。而一种好的民主必定是有价值的,其真正的意义不在于所谓的「人民当家作主」,而是能够扬善抑恶,体现出更高的文明价值。 这里说的好的民主,乃是指能够保障人的自由本性的民主。从民主制度的历史实践来说就是宪政民主,即以自由为最高伦理原则的宪政所规范的民主。王绍光最讨厌对民主的修饰和限制,在他看来,「真正的民主」是不受限制的、人民直接当家作主的民主。果真有这样纯粹的民主吗?假如不受更高伦理价值的规约,即使直接体现了绝大多数公民的意志,民主也有可能堕落成可怕的暴政。苏格拉底便是民主暴政的牺牲品。民主不是只有一种形态,它仅仅表明权力来自于人民的授权或者同意,民主可以与各种主义相结合:宪政主义的民主、威权主义的民主或者民粹主义的民主。民主不是一个自明性的制度,它总是要被修饰,被赋予一种更高的价值;或者是自由的价值(宪政民主)、或者是权威与秩序的价值(威权民主),或者是抽象的人民整体意志(民粹民主)。不同的民主方案选择,其实是对价值的抉择,不同价值观的民主,当然有好坏、高下之分。而从自由主义的价值标准来看,所谓好的民主,一定是能够保障人的自由选择与基本权利的民主,而不是拥有强大的国家能力的民主。所谓好的政府,也不是无法无天、能力超强的巨无霸,而是符合伦理价值、权力相互制衡、又有行政效率的政府。 中国新左派所欣赏的民主,其实是一种混合式的民粹主义威权民主。他们既相信人民的最高意志,又寄希望于政府的强大威权。民主与威权,有时候并非冲突,在现代政治的条件下,往往会发生吊诡的结合。因为民主可以为威权统治提供正当性基础,而现代的威权统治除了诉诸于整体性的人民意志,别无其他合法化来源。于是,民主便与威权携手共建强有力的国家,用新左派的话说,叫做「下层与上层联合夹攻中层」。这里所谓的下层,指的是底层民众,上层指的是中央政权,而中层则是地方政府及其利益集团。王绍光说:「古代的帝王都知道,他们往往跟最底层的民众结合,来制约中间的官僚。美国也是这样,联邦政府绕过州政府,跟州里的黑人结合起来,迫使州政府在民权方面让步。」 韩毓海讲得更透彻:不要以为民主就是简单的「官民对立」,从中国历史来看,「国家和普通老百姓其实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而这个敌人也就是豪强和『豪民』。」 无须过多引证,我们便可以发现保守化的新左派的民主方案,其实是一个民粹式的威权主义,或者说威权式的民主主义。西方的左派也相信民众的力量,相信大众民主,但他们与包括国家、帝国在内的各种压抑性权力决不妥协,比如《帝国》的作者哈特和奈格里将打破压抑性权力的希望,寄托在组织起来的全球民众身上。21世纪中国的新左派们却放弃了原来的社会运动诉求,乞灵于国家威权来响应民众的意愿。他们虽然反对官僚国家,却没有像西方左派那样对国家有天然的警惕,相反地,他们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民粹式国家,一个以人民的名义实现统治的回应性威权。 为什么民粹式的民主最后有可能转化为民粹式的威权?这乃是因为民粹式民主有其不可克服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它反对任何代议和官僚的权力,希望通过民众的直接参与政治,实现民众的自我统治和自我管理;另一方面,它又不得不将分散的民众意志迅速、有效地集合为一个统一的人民意志,将参与的政治意志转化为为统治的行政意志。于是,民粹式民主只有两个选项:一个是彻底的无政府主义乌托邦,比如历史上的巴黎公社与哈特、奈格里的全球民众联盟,但这些由人民直接统治的方案都没有成功过;另一个选项是将民众意志交给一个「伟大不朽的立法者」,由具有神魅性格的伟人或革命的精英政党,代表人民的同一性意志进行统治,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雅格宾专政、俄国革命中的苏维埃政权和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无疑都是具有威权性质的民粹民主。当代中国的新左派们试图在世俗化的后革命时代,延续这一民粹式民主的精神传统,创造一个「响应性威权」的新模式。民主通向威权的道路,其实并不遥远,只要去掉各种修饰、打破各种规约,将民主的希望寄托于一个响应性的「为人民服务」政府,民主就会蜕变为威权,而威权也乐于自称「民主」或「善治」,乐乐呵呵地笑纳来自国家主义的大礼,从而获得统治的合法性。 三、施米特主义的幽魂:国家的绝对权威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社会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与转型,各种力量都从毛泽东时代的全能主义控制之下解放出来,原来的政治共同体开始解体,但新的政治共同体却迟迟未能重建,于是产生了深刻的共同体危机。如何重建政治共同体?在中国思想界,形成了两种对立的思潮,一种是洛克式的有限政府学说,另一种是霍布斯、施米特式的绝对国家理论。中国的自由主义所要重建的政治共同体乃是以社会为中心,通过市民社会与公共领域的建设,形成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与伦理共同体。在政治体制上,建立以宪政和法治为核心的有限政府,这个政府可以是强大的,却必须是分权与限权的。自由主义的这一诉求在1980-90年代的国家改革实践当中得以部分的实现,这就是邓小平及其继承者的「小政府大社会」的改革思路。进入21世纪之后,形势逐渐发生了逆转,「加强党与政府的执政能力」悄悄取代了原来的「小政府大社会」,成为支配性的主流意识型态与政治实践。新的政治路线之正当性究竟何在?国家主义思潮恰逢这个时候浮出水面,试图全面修正「小政府大社会」的改革方向,重建一个以国家为绝对权威的施米特式政治秩序。 施米特式政治秩序的要害在于同一性与代表性。施米特主义的研究专家米勒指出:「作为对自己理论的总结,施米特主张国家依赖于人民的同一性——人民乃是由通过划分敌友得到民族意志而构成的政治单位,还依赖于这个政治统一体经由政府的代表性。……大众民主很明显是为施米特所肯定的,只是这一民主必须直接包含威权主义,并通过代表性和同一性这两个范畴而与之保持一致」 。关于施米特式政治秩序,需要注意的是三点:第一,政治共同体最重要的是保持同一性,而这一同一性是通过排除内部和外部的异质性而得以实现的,内部的异质性是各种私人的利益,外部的异质性便是民族的敌人。第二,同一性虽然要借助民主的形式,然而,最终体现在统一的国家意志之上,由其代表人民的意志,拥有超越于宪法与法律之上的最高和最后的决断权。第三,国家意志是绝对的、唯一的,它以主权的形式表现出来,至高无上、不可分割,也不可转让。中国的国家主义者们所要建立的,正是这种施米特式的政治秩序。 国家主义首先追求的乃是政治的同一性。同一性当然是现代政治的重要目标之一,然而自由主义与国家主义对此的方案是不同的。自由主义承认现代社会利益与价值的多元性,追求的是在保持合理的分歧基础上,实现共同的政治生活,政治的同一性以共享的公共理性和宪政为核心。而施米特式的国家主义将政治的本质解释为就是区分敌我,政治共同体「我们」的形成,有赖于一个共同的敌人。民族的同一性是对异质性的排斥,警惕各种私人利益对国家意志统一性的消解与破坏。因此,当代中国的国家主义思潮虽然来自不同的思想传统,但他们都拥有一个共同的外部敌人,那就是西方,具体地说就是西方的新自由主义和代议制民主。一个具有高度同一性的西方的想象性存在,成为国家主义自身同一性所赖以存在的外在依据。施米特有一句名言:「告诉我谁是你的敌人,我就能告诉你你是谁。」 同样,中国的国家主义对中国模式的自我定义,也取决于西方这个敌人的对立性存在。在他们看来,西方的代议制民主纵容社会上的私人利益通过政党的竞争介入公共政治过程,使得议会变成缺乏统一意志的各种私人利益、特别是有产阶级特殊利益的竞技场 。在这里,公与私在政治的过程之中被断裂为两个对立的极端,公是绝对的善,私是绝对的恶。各个政党所代表的只是私人利益,在议会当中私意之间交易和妥协的结果,只能形成众意。而所谓的公意,则另有代表,那就是国家。 所谓的私意、众意和公意,最早是由鲁索提出来的。公意是鲁索政治思想中的核心概念,是一个与私意、众意有区别、又有联系的概念。按照鲁索的说法,公意永远着眼于公共利益,而众意只着眼于私人利益,众意不过是私意(个别意志)的总和而已 。也就是说,众意是私意之和,公意是私意之差,公意是所有私意中共同的、重迭的或交叉的那部分 。早在十多年前,崔之元就撰文重新讨论鲁索,他提出:一个彻底的、民主的自由主义者,不能不关心公意 。鲁索的公意理论是现代政治中的核心命题,一个统一的政治共同体当然需要有一个共同的意志,而这个意志不过是上帝的超越意志的世俗化形态而已。但鲁索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将公意与私意绝对地对立起来,公意的产生以个人意志的泯灭为前提,这样,在他的公意王国之中,个别意志与私人利益完全非法化,导致了后来法国大革命恐怖的雅格宾专政。而美国的革命和建国走的是另一条道路。以麦迪逊为代表的联邦党人相信政治是建立在私利的基础之上,私人利益之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因为人性本身具有可堕落性,而人的理性也有易谬性。「异议、争论、相冲突的判断,利益纷争,互相敌对和竞争的派系的不断形成,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这些现象的动因已经『深植于人性之中』。」 鲁索与麦迪逊的对政治的不同立场,乃是基于对人性的不同理解,在麦迪逊看来,人性有幽暗的一面,有逐利的冲动,但只要有适当的分权制度,以恶制恶,相互平衡,可以将恶转化为善,将私人的利益转化为公共利益。而在鲁索看来,人性本身是善的,政治的过程就是一个扬善除恶的过程,如何克服私欲走向大公,走向公共的善,成为公意是否能够实现的关键所在。 追随鲁索思路的中国新左派们,同样表现出对市场与私人利益的仇视。王绍光认为:「市场是必要的,但市场必须『嵌入』在社会之中,国家必须在市场经济中扮演积极的角色;不能允许、也不可能出现一种『脱嵌』的、完全自发调节的市场经济。」 汪晖也说:「当市场化改革成为主潮之际,若没有国家内部、政党内部和整个社会领域中存在的社会主义力量的制衡,国家就会迅速地向利益集团靠近」,而正是中国特有的社会主义传统挽救了国家的私有化 。他们与他们所反对的新自由主义虽然水火不容,却共享着一个基本的预设:市场与国家是绝对的天敌。新自由主义认为祸首是国家,所以要实现完全的市场化,相信市场化可以救中国。而新左派们的诊断则倒了过来:市场是一个坏东西,只有通过国家强有力的干预,让市场重新嵌入到社会,才能避免资本主义之祸。无论是新自由主义,还是新左派,他们都忽视了一个事实:中国今天所出现的,恰恰是国家与市场的互相镶嵌化!国家不一定反市场,市场也不一定与国家对立,中国的权贵资本主义,正是市场与国家私通所产下的怪胎。 新左派们讨厌市场,也同样讨厌市民社会。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出现了一批NGO(非政府组织),在维护公民权益、公众慈善和公共服务等方面发挥着自己独特的作用。王绍光是较早对NGO有系统研究的学者,但他的研究结果证明的是,「近年来被一些人吹得神乎其神的『公民社会』实际上是个无所不包的大杂烩」 ,「大量所谓『市民社会组织』不过是些追求一己私利的利益群体或压力集团而已」 。公民组织是志愿性、自主性的社会团体,包括政治、社会、福利、文化、娱乐、体育各个领域,它不是政府规划的结果,而是在社会中自发成长出来的,自然无所不包,关键是以什么眼光来看。若以大一统的尺度视之,NGO的确是各色人等、参差不齐的「大杂烩」。但以现代社会的标准来看,正是社会多元、分化和活跃的表现。王绍光将NGO的功能分为外部效应和内部效应两种,外部效应注重的是独立于国家、限制政府的权力,内部效应则是在社团内部培养公共精神、合作互信和交往能力。赞赏社会运动的汪晖比较强调NGO的外部效应,他试图「通过社会对于国家的民主控制,来防止国家成为国内垄断和国际垄断的保护者」 。而在王绍光看来,非政治的、休闲娱乐性的NGO,要比政治性的公民社团可爱得多,他希望社会上的NGO都能够非政治化、乐乐呵呵、温和顺良,与政府保持和谐的互动。他一再强调:「一个有效的国家是市民社会的前提条件。……当国家相对强大并充满活力时,市民社会更有可能繁荣起来」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现实中的中国,当「当国家相对强大并充满活力时」,社会却发生了溃败,有市民而无市民社会,有公民却无公民组织。一个缺乏自主性社会组织的众人只是一盘散沙的杂众,而杂众的普遍存在正是威权主义的社会温床,因为唯有霍布斯式的利维坦,才能将杂众的分散意志整合为统一的人民意志。当自主性的公民社会缺席的时候,当各种社会组织被剥夺了制约国家的外部功能、只剩下休闲娱乐的内部效应的时候,国家便成为了宰制社会、无所约束的巨无霸。国家主义虽然攻击的是市场,但他们的真正敌人却是社会,他们与新自由主义看似对立,却在仇视社会上空前一致:新自由主义试图用市场替代社会,而国家主义则要用国家消灭社会。 无论是保守化的新左派,还是施米特主义者们,都将中国未来的希望压宝在一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至高无上的国家身上。在他们看来,无论是议会民主制度中的政党,还是市民社会中的NGO,更不用说追逐自我利益的个人,都只代表万恶的私意,即使折腾了半天民主,最终形成的也不过是一个「大杂烩」的众意。而真正的公意,所谓广大人民最根本的利益,与这些私意、众意皆无干系,唯有大智全能的政府,才是公意的真正代表,拥有至高无上的、不可分割的、不可转让的最高决断权。汪晖原来是一个具有相当批判意识的知识分子,然而在近两年发生了令人惊讶的「转向」,从批评「非政治化的政治」转向提出「党国代表普遍利益」论。在2007年发表的〈去政治化的政治、霸权的多重构成与六十年代的消逝〉长文之中,他一方面批评现代政治的日益官僚化和去意识型态化,尖锐地批评「当代中国意识型态国家机器的运作方式并不是按照特定的价值或意识型态运转的,而是按照『去意识型态的』或『去政治化的』逻辑运转的——尽管它经常诉诸于意识型态的语言。」 另一方面,他又认为「政党在执政过程中逐渐地变成了国家体制的主体,从而政党不再是某种政治理念和政治实践的行动者,而更接近于一种常规性的国家权力,亦即在一定程度上『政治化的』的权力机器」 。从而为两年后认同党国的普遍利益埋下了逻辑的伏笔。到2009年建国60年之际,汪晖接受《21世纪经济报导》专访,随后又在《文化纵横》杂志发表〈中国崛起的经验及其面临的挑战〉,正式提出「党国代表普遍利益」论。汪晖论证说,1949年中国革命所建立的国家,从一开始就代表人民的普遍利益,只是到1980年代市场化改革之后,分化了的各种利益渗透到国家意志之后,国家才面临着私人化的威胁。由于国家是市场化改革的主导,又深深镶嵌到市场之中,国家开始被利益化,国家的各个部门成为各种利益集团的代表。「如何让国家能够成为普遍利益的代表,已经成为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他因而将代表普遍利益的希望,寄托在共产党身上:「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致力于缔造一个代表大多数和绝大多数人民的普遍利益的国家,国家或政府与特殊利益的纽带的断裂是以此为前提的。」因为共产党远离经济活动,不像西方那样是私人利益的代表,而代表多数人的多数利益,有可能自我更新,是反腐败的中坚力量。 汪晖的这些论述,乃是建立在如此的国家信念上:现代国家应该是与私人利益相区隔的、纯粹的公意和普遍利益的代表。在市场社会的背景之下,当政府被各种分化了的私人利益深刻渗透的情况下,拯救国家的唯一希望乃是由一个宣称代表了人民根本利益的政党来统率国家意志,而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正好提供了相应的历史传统。然而,汪晖的思路里面隐含着一个他未曾意识到的自我矛盾,一方面他看到了党的去政治化,不再具有意识型态价值,而日益成为技术化的官僚政治,他希望恢复为特定政治价值进行政治辩论,因为政治本质上就是冲突的。另一方面,他又幻想党能够代表无冲突的、所有阶级的公共利益,而这种虚幻的公共性又只能建立在技术官僚政治的基础之上,以去政治为其前提。汪晖所理解的政治,是一种非官僚的、民众直接参与的大众政治。但这种激进的左翼政治,与国家的官僚性格是格格不入的。汪晖与王绍光同样,由于拒斥现代的代议制民主,底层的民众意志无法进入上层的国家层面,聚合为国家意志,于是他只能寄希望于一个所谓代表普遍利益的政党。但是无论在理论还是经验层面,汪晖又无法对此作出稍有说服力的论证,于是只能诉诸社会主义历史传统的虚幻意识型态:「由于社会主义国家以代表大多数人民的利益为宗旨,在市场条件下,它反而比其他国家形式更加脱离利益集团的关系。我们只能在这个意义上将它说成是一个中性化的国家。」 现代政治当然是一种代表性政治,问题在于有不同的代表方式。在民主的制度框架之下,无论是政党还是政府,要拥有代表权,首先需要获得选民的授权,谢尔登•沃林指出:「代表权的本质是一个授权的过程」。没有授权,何来代表?但汪晖的代表说,显然来自列宁式的「先锋队」理论,缺乏制度性的、程序性的授权,只是一个意识型态上的价值宣称,是一种未经被代表者同意的自我授权而已。至于汪晖相信有一种代表人民普遍利益的「中性化国家」的时候,显然背离了激进左翼的批判立场,而走向了保守的黑格尔主义。在激进左翼看来,政治是利益冲突的场所,而国家不过是一个具有特殊利益(无论是某个阶级抑或自我利益)的支配性力量。姚洋是最早提出「中性政府」论的学者,他曾经一度热烈称颂中国政府是一个「以社会长远利益为追求目标」的中性政府 , 但最近他终于发现,中国的确由一个中性政府统治,这是一个与各种利益集团分离的、没有利益倾向性的中立政府,然而,当它掠夺公民的时候,也是「不问身份的」! 汪晖的「党国代表普遍利益」论,在陈端洪那里,从宪法学角度获得了细密论证。他根据鲁索、西耶斯和施米特的理论,区分了制宪权和宪定权两种不同的权力。制宪权是一个民族的最高权力和政治决断,它高于宪法,是宪法的意志来源;而宪定权只是根据宪法所产生的权力。「制宪权是一切权力的本源,仅凭共同体的存在就当然存在,是不可分割、不可转让的。宪定权是派生的,可以分割,端赖宪法而存在,受宪法之制约,断不能染指宪法。」 陈端洪是激进的,他像鲁索那样,坚持人民主权思想,相信作为最高的主权――制宪权应该在人民手中,人民必得出场 ,然而,在现代政治之中,人民不可能时刻在场,于是只能委托代表行使人民主权。在陈端洪看来,这个人民的代表便是中共和人大,而且人大在党的领导之下。「中国共产党不是宪法创设的,而是中国人民在历史的过程中创设的,中共中央是人民制宪权的常在的代表机构。这是主权意义的制宪权代表。」 于是激进的人民主权论转化为保守的党国主权论,党国代表人民拥有超越宪法的不可分割、不可转让的最高主权,鲁索的人民必得出场,变成了党国的随时在场。 在当今的法学界和政治学界,类似相信「党国与人民同一性」的学者不是个别的,而是形成了一股时髦的潮流,其中还有一些是留洋归来的博士。他们用德国的宪法学理论生搬硬套到中国,以一套学科化的技术语言论证中国静态政治结构的合法性,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历史的便是正当的。他们所反对的正是自由主义的宪政原则,而将国家的最高权力以人民立宪权的名义托付给一个凌驾于宪法和政府之上的超国家权力。从西耶斯到施米特的这套欧陆的制宪权理论是非常危险的,主权者一旦以人民的名义拥有超越宪法的最高决断权,就意味着权威与权力的一体化,权力这匹野马再也得不到缰绳的制衡,有可能直奔深渊。从理论上说,似乎人民的意志超过其代表者的意志,然而诚如《帝国》作者所说:民众是杂多的,是个别意志的多元体现,而人民永远是一体的,只有一个意志 。一体化的人民意志只能被代表,人民意志的最高决断,最终蜕变为最高主权者的决断。 汉纳‧阿伦特在比较法国和美国革命时便指出,法国革命的致命失误,乃是相信权力与权威来自同一源泉:人民,而美国革命的成功经验,则可以归结为:权力属于人民,权威在于宪法 。古罗马共和政体按照西赛罗的名言,乃是权力属于人民,权威属于元老院。这一权力与权威二元化的古代传统发展到近代,便演化为权力属于人民,权威属于宪法的英美宪政。无论是人民还是及其代表者政府的权力行使,必须在宪定的范围之内,受到宪法的制约。陈端洪按照西耶斯的理论,区分了制宪权和宪定权,他承认宪定权必须遵从宪法,但认为掌握制宪权的人民有先于宪法、超越宪法的权力。问题在于,握有制宪权的主权者(无论是抽象的人民还是具体的「伟大而不朽的立法者」)其立宪的意志,仅仅凭借主观的、例外性决断,还是仍然受到高级法的制约?所谓的高级法,乃是哈耶克所说的宪法之上的最高立法原则。在英美宪政里面,比宪法更高级的法最初是自然法,后来是罗尔斯所论证的自由、平等的正义原则,它体现为比宪法更为根本的公共理性。宪法权所尊奉的权威,不是宪法的法律条文,而是宪法的灵魂:以自由为核心的最高立法原则。同样,握有制宪权的人民在选择自己共同政治生活方式的时候,也不得偏离最高立法原则,这一原则是立国之本,国之灵魂。英国之所以能够实现光荣革命,美国之所以能够在利益分歧的情况下实现合众建国,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乃是在建国的基本原则上有基本共识,宪政背后有公认的最高立法原则,因而具有长久的权威性和稳定性。制宪权与宪定权相互之间是有制约的。在日常政治之中,被人民授予统治权力的政府,必须在宪法的权威之下行使权力,不同权力之间相互制衡,以统一的宪法权威为标尺,也以共同的宪法准则为限度。在非常的制宪时期,人民虽然拥有高于宪法的制宪权,但这种制宪权又不是意志任意决断,人民的意志决断不是价值虚无主义的,而是以人民自身的最高利益作为立宪的价值依据,以此构成立宪的终极性依据。这就是最高立法原则,比宪法更高的高级法。高级法作为最高的权威,同样规约了人民的立宪权。权力与权威的二元分立,可以有效地防止权力与权威一元化所带来的「有权力就有权威」、「权力之上无权威」的状况。不管这个权力掌握在具有立宪权的人民手中,还是拥有宪定权的政府手中,只要缺乏最高立法原则的规约,那都是可怕的权力。 对权力腐败的预防,除了最高立法原则的伦理制约之外,最重要的是制度上的权力制衡:以恶攻恶,以权力制约权力。罗伯特‧达尔指出:「如果不受到外部制约的限制,任何既定的个人或个人群体都将对他人施加暴政。所有的权力(无论是立法的、行政的还是司法的)聚集到同一些人手中,意味着外部制约的消除」 。然而,中国的国家主义者们最反对的就是对国家权力的限制,王绍光批评宪政民主说:「『自由民主』和『宪政民主』把『自由』、『宪政』置于『民主』之上,就等于把『民主』关入『鸟笼』。换句话说,『自由民主』、『宪政民主』就是『鸟笼民主』。」 在他看来,只要统治者响应了被统治者的要求,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就是真正的民主,统治者的权力就不应受到制约。姑且不论他所说的民主只是一种以统治者为主体的「响应性威权」,即使是全体公民选举产生统治者的民主体制,假如民选总统的权力缺乏有效的监督和权力制衡,照样会产生「民主的暴政」。王绍光曾经引用迈克尔‧曼的观点,将国家权力分为基础性权力与专断性权力,认为以民主为基础的集中性权力可以强化基础性权力,避免专断性权力 。然而,无论是俄罗斯普京式的强人民主、还是陈水扁时代的台湾民粹民主,都证明了只要缺乏自由的最高价值、没有宪政的制衡以及有效的分权,即使在民主制度之下,专断性权力也会比基础性权力增长更快。过于集中、有效的国家权力,既能为善,也能作恶,这是权力的逻辑使然,也是其背后的人性所决定的。 宪政具有双重的功能,首先是赋予国家权力以正当性,将各自分散的政治力量整合为统一的国家意志。这是「化多为一」的功能,其次还有分权的功能,「化一为多」。统一国家意志的方式可以是宪政,也可以不必通过宪政,比如用专政或威权的方式。专政和威权虽然可以有效地「化多为一」,却无法防止一统化的国家权力自身发生蜕变,蜕变为无法无天的暴政。而宪政的好处,一方面同样可以有效地统一国家意志,但这个统一的国家意志,不是以权力的统一性,而是以权威的统一性来实现,这个权威便是宪法。任何国家权力,都必须在宪法的权威之下活动。19世纪英国唯心主义政治思想家格林认为,主权有意志与权力两个层面 。这意味着国家意志必须统一,但国家权力应该分立。为什么权力必须分立,为什么民主之上还要有宪政?《联邦党人文集》里面有一段精彩的话:「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如果是天使统治人,就不需要对政府有外来的或内在的控制了」 。行使权力的,都是凡人,不是神,而凡人一旦被赋予无限的、不受限制的权力,既有可能大善,也有可能大恶。美国建国之初,麦迪逊正是意识到人性的幽暗性和理性的易谬性,所以才发明了宪政的鸟笼,以权力制衡权力,以利益对抗利益,以野心平衡野心。 宪政如果没有分权,就不是真正的宪政。苏俄留下的「宪政」传统,乃是一种反宪政的「宪政」,是一种非分权的专政性「宪政」。而这种「宪政」只是赋予「专政」以统治的正当性。即使如此,由于其具有宪政的外在形式,这就使得后人不必诉诸革命(不管是暴力的革命还是和平的革命),不必走从无到有的制宪,而是有可能通过宪政转型的温和道路,旧瓶装新酒,在已有的宪政框架之内,通过多次修宪,在国家意志保持统一的前提下,逐步实现国家权力的内部制衡,从专政的「宪政」改良为为分权的宪政,实现有限的政府,这才是宪政问题的核心所在。阿伦特指出:美国建国的经验表明,「分权不会带来无能,反而会产生和稳定权力」 。有效率的政府与受制约的政府并非不兼容,有限的政府同时也可能是一个最强大、最有行政能力的政府。 当上帝死了之后,当天命殒落之后,现代政治的唯一正当性就来自人民。人民替代上帝具有了某种无庸置疑的世俗神性。施米特主义也好,民粹民主也好,响应性威权也好,它们的共同之处乃是巧妙地接过人民的名义,假借民主的形式,将民族国家的最终决断权赋予某一个主权者。这是一个类似教皇的位置,是上帝意志的化身,超越于宪法与法律之上,拥有无限的制宪权和例外状态下的决断力。似乎民族的生命、国家的未来、人民的利益都寄托于这个唯一的最高主权者身上,任何对主权者的限制都是非法的,都意味着对公意的挑战,对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绝对权威之颠覆。当代中国的国家主义者,虽然各有其不同的学术和政治背景,但在国家的绝对权威面前,却通通成为了虔诚的膜拜者。 四、趋于神魅化的国家理性 近十年来中国所出现的国家主义思潮,其要害乃是对国家理性的膜拜。在欧洲现代性的历史过程之中,发展出两种不同的理性传统:启蒙理性和国家理性,启蒙理性的道德价值落实在个人的自由与解放。而国家理性按照梅尼克的分析,从马基雅维利开始,国家作为一个有机的个体,它像人一样具有自身生存发展的理由,为了这一目的可以不惜一切手段 。国家一旦具有了最高主权的形式,而不再有外在的道德规范,其内在的权势如同恶魔一样便自我繁殖,向外扩张。 中国国家主义的出现,与价值虚无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 。当代中国最深刻的危机是心灵危机,整个社会缺乏基本的价值共识和伦理基础。当传统的儒家价值观被摧毁之后,中国人失去了认同的对象,于是民族国家便成为了情感宣泄的世俗对象。而帝国列强的压迫,则提供了这种民族国家认同的外部历史条件。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建立了一个以共产主义乌托邦为目标的国家意识型态,在毛泽东时代曾经作为儒家思想的替代物,成为中国人民普遍的价值信仰。然而,这一共产主义意识型态到文化大革命期间,通过其极端的、残酷的革命实验,而走向了其反面,到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又重新陷入了巨大的价值虚空。19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提供了一套普世主义的启蒙价值,但到1990年代之后启蒙价值不断地受到质疑和批判,传统的儒家价值远去,现代的启蒙价值又开始式微,于是,各种各样的价值虚无主义在中国思想界蔓延生长,国家主义便乘虚而入,成为一种虚幻的认同对象。国家主义是一种去政治化的政治,去价值的价值、去意识型态的意识型态。国家的价值目标变得无关紧要,唯一重要的只是国家自身的强大。而强有力的国家,不是建立在自由、民主和法治的文明基础之上,乃是一种物质的实力和韦伯所说的制度合理化。这种高效率、合理化的国家具有所谓的「高适应性」,因此王绍光将国家的「高适应性」视为与西方的民主制度相对抗的「制度自觉」和「制度自信心」,他相信中国作为一个「高适应性体制」的国家,「会形成良性发展,不自由会变得自由,不民主会变得民主」 。只要国家强大了,似乎自由、民主便会接踵而来,国家理性本身成为最高的、唯一的价值。国家作为最高主权,其具体的代表者拥有超越宪法与伦理价值的最高决断力。强世功模仿施米特的说法,呼吁在出现反对派、国家面临紧急状态的特殊时刻,主权者具有超越宪法的最高决断权:「主权不服从宪政状态,而是在关键时刻拯救宪政状态。主权依赖的不是宪法,而是高于宪法的决断。危机时刻的政治决断之服从上帝的意志,而不是宪法。」 虽然国家的最后决断取决于上帝意志,但无论是施米特,还是中国的国家主义者,他们心目中的上帝并非一个价值的存在,而只是一个权力意志的存在,在价值内涵上,德国与中国的施米特们都是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上帝死了之后,除了权力意志(国家)别无一物,国家的意志便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的意志便是赋予主权者不可分割、不容分享的最后决断权。国家主义所关心的真正问题,不是何种价值是好的——在他们看来,在一个价值多神的后现代社会,那是无法获得终极答案的伪问题——而是谁拥有价值的决定权,谁是最高意志的主权者——拥有最后决断权的主权者,他的政治决断无需理由,也超越于任何宗教和伦理的价值,只需为自身负责,即为国家理性担当责任。在最高主权者面前,信仰高于理由,犹如对待上帝一般。上帝世俗化为国家的主体,无须思考,无须质疑,只须虔诚的信仰。 国家作为一个人造的神,虽然代替了神,但正如施米特所发现的那样,利维坦毕竟是人工合成的赝品,它是一个「会死的上帝」 。梅尼克在《马基雅维里主义》一书中注意到,霍布斯的国家具有自我解体的可能性,其自我中心主义与利己主义,无论多么理性,都无法产生一种将自利的、分散的个人凝聚起来的社会纽带。某种更高的道德与思想价值必须添加到国家理性之中,于是德国的黑格尔主义,以历史主义目的论的论证,赋予国家以最高的善。黑格尔的世界精神需要在历史中逐步展现,它需要一个像国家那样的权势作为主宰人类生活的载体。但手段成为了目的本身,世界精神只是国家权势的道德表述。国家理性获得了一种伟大的道德尊严。这种自我道德正当化的国家理性,比较起霍布斯世俗主义的国家理性,具有更大的破坏性,这也是德国从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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