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轼

中国是个忘恩负义的国家吗？ 作者：茅于杭  清华大学退休教授 朋友们看到我的文章用这样一个题目一定很不以为然，怎么能提出这么一个问题，问自己的国家是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国家。其实，我梳理了中国一百多年来的历史，想了很久，才提出这样的一个疑问，要回答这个问题，也必须从百多来中国历史的脉络来冷静地思考和分析着手，跳出狭隘的民族偏见，从避免偏见的历史角度认真地想想： “ 中国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家？ ” 先回到前清，鸦片战争以前，中国基本上是一个闭关自守，还自以为了不起的封建国家，对于外部世界，军事上，早已有了 “ 洋枪洋炮 ” 远洋海军等武器，政治上，西方殖民主义进行扩张侵略并要瓜分世界的现实，几乎毫不知情。当列强对华的侵略从试探，到故意，从小规模到联合为多国共同行动，中国屡战屡败，从而签订了许多不平等条约，在短短二三十年时间，中国就很快从自以为是的傲慢帝国沦落到了必须向十来个侵略国割地赔款的弱国。列强之中最贪婪的两个国家就是日本和俄国。列强中索取赔款和割地要求最多的也是这两个国家。八国联军之后，因美国的干预，大多数列强停止了军事的直接侵略，但清政府的命脉也已到达终点。 国民革命（ 1911 ）的成功，虽然开辟了新纪元，但满清政府遗留下来的不平等条约依然制约着中国的发展，朝野上下虽然一直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但是从帝国主义的本性出发，它们是不会轻易放弃已经到手的利益。也应说明，美国在庚子赔款后不久就退还多余赔款，给中国用于培养留美学生，少数其他国家也仿效如此做法。但是民国时期的政府，还背着不平等条约，有着沉重的战争赔款的负担。 国民革命后成立的国民政府虽然是仿效西方议会制，但体制的健全化是要有个过程的。奈何旧势力的顽固，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屡遭挫折。袁世凯当上总统后，竟然废除民主体制，恢复帝制，更有甚者，袁世凯称帝时为了争取日本的支持，竟然愿意接受 “ 二十一条 ” 的不平等条约。袁病亡后，又有曹锟贿选，张勋复辟等等闹剧，再加上各军阀连年混战，政府腐败，民不聊生。在此情况下，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重新寻求出路。 第一次世界大战（ 1915-1918 ）给北洋政府一个机会，中国参加了协约国，但中国的参战，没有派什么军队，而是派遣了很多劳工去，还有就是去勤工俭学的留法学生。而日本也参加到协约国一边，它的参战竟然是出兵夺取德国在中国山东的领地和企业。在战后的巴黎和会上，中国政府代表要求取消此前一切不平等条约，但这要求未被列强诸国认可，而且日本仍坚持要占据德国在中国的利益。这才引发了国内巨大的抗议运动，即 “ 五四运动 ” （ 1919 年）。 “ 五四运动 ” 后，使中国人民进一步去思考，如何才能摆脱不平等条约，使国家摆脱贫穷落后的局面，迷茫之中，发现十月革命（ 1917 ）后的苏俄有了新面貌。尤其是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的（乌托邦）理论有无比的吸引力。一时间，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思想迅速在中国大地传播开来。 1921 年，即五四运动后的第二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了，所以说，五四运动催生了中国共产党的诞生。 必须认识到，早期的马克思主义是非常乌托邦式的，其核心思想是：消灭 “ 剥削 ” ，消灭 “ 私有制 ” ，武装夺取政权，实行 “ 无产阶级专政 ” ，并且要以此去 “ 解放全人类 ” ， “ 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 ” 。这些理论和口号其实是很偏激的，但在当时，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确实有吸引力。尽管马恩的后期，已经修正了过激的理论，成立了第二国际，主张走议会道路，而且第二国际的路线也在北欧等国取得成功，但对于长期受帝国主义压迫的中国人民来说，信奉马列主义为 “ 绝对真理 ” ，并为之奋斗，以为是救国之道。 在俄国，按照这一理论，取得革命成功。接着列宁成立第三国际，意图推动全世界的共产主义革命。列宁找准了中国，尝试逐步推行这个目标，从 1922 年起，苏联就出钱出人帮助孙中山在广东成立黄埔军校，促进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促进在中国实行 “ 赤化 ” 革命。于是才有了北伐，消灭了军阀，然而因蒋介石的专横，清剿共产党，造成国共分裂，才有了后来的长期的内战。（确实，因共产党所信奉的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也不能容忍资产阶级民主政权的，这种分裂是迟早要发生的。） 国民党北伐成功之后，由于当时共产党的实力还小，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有过一段和平发展时期，但是与此同时，日本并没有停止它推进军国主义和扩张主义的步伐， 1931 年制造 ‘918’ 事变，侵占了中国的东北， 1937 年发动七七事变，进一步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中国政府被迫无奈，只能奋起抗战。（军事上明知打不过，也只能应战，这是孤注一掷的战争。）战争只打了半年多，中国已经丢失了几乎 “ 半壁江山 ” 。 在世界的其它地方，欧洲，因法西斯德国的扩张，战争阴云密布，无暇东顾，美国国内弥漫保守主义，不愿插手外国的事，只是发表一些谴责，最多进行了某些经济制裁（禁运石油等。）即便如此，也惹怒了日本军国主义。那时东西方两个法西斯已经结成同盟，整个世界处在德日意法西斯主义的威胁之下。 1941 年 12 月 7 日，日本悍然发动珍珠港袭击，给美国海军造成重大损失，这才激怒了美国，也让绝大多数美国人民真正认识到了，德意日军国主义已经是对世界和平的巨大威胁。 当时，在西方，希特勒已经扫平了欧洲，又大举进攻苏联，美国不能坐视不管了。这样，美国才全面卷入了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卷入二战后，更深入地认识到了，中国独立支撑抗日战争已经四年之久，实属不易，此后对于战胜法西斯，中国的作用也必然重要，因而决心大大帮助中国， 其实，那时的德国希特勒和日本天皇，都犯了致命的错误，前者，如果先止步于西欧（不进攻苏联），后者止步于亚洲（不去惹美国），后来的世界格局将完全不同。由于惹怒了美国，使美国参战，完全改变了局势。美国参战后不到三年，法西斯阵营的溃败就成定局。为了协调主要盟国的军事力量对日作最后攻击，中国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在美国罗斯福的创议下， 1943 年 11 月，在埃及召开了 ‘ 开罗会议 ’， 诚心邀请当时中国的最高军事领袖 — 蒋介石来参加会议 ( 宋美龄陪同） 。 这次会议首次将中国的国际地位提高到了世界的第四位（美英苏中）。会上，罗斯福同意蒋介石提出的 “ 取消所有对中国的不平等条约 ” 。因而实现了百年来中国人民梦寐以求的取消不平等条约的愿望。 实际上，二战德意日三国战败后必定要放弃对中国的权益，并且应担负战争赔款，但是英国并不承诺归还香港，九龙。苏联更没有归还历史上所侵占的所有中国领土。 与此同时，美国已大大加强了对中国的军事援助，一方面帮助中国训练军队（出兵缅甸，打击日本在东南亚的军事力量），同时在中国多处铺设机场，派遣大量空军来中国，除了打击日本在东南亚各地的军事设施外，也直接轰炸到日本本土。（我记得，抗战时期，日本飞机来轰炸，我们躲警报的情景，但是到 1944 年以后，日本就没有能力空袭中国领土了，我们再也不用躲警报了。） 坦白地说，没有美国的参战和援助，中国要单独打败日本是几乎没有可能。没有美国的提携，中国的国际地位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得到提高，同样，不平等条约的取消，以及收回所有因不平等条约所丧失的领土，也因蒋介石在此会议上的争取，得到美国的完全支持，其中当然包括了台湾，澎湖列岛，当年罗斯福还提出将琉球群岛（今之冲绳群岛）归还中国，（毫无疑问其中也包括了钓鱼岛），但蒋介石对此有顾虑，提议由中美公管，因而搁置。 毋庸说，美国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胜法西斯的贡献是巨大的，战后，对全世界恢复重建也起了重要作用，（包括对战败国的恢复重建）。其国际声望在二战后也达到了巅峰。二战结束时，中国人的 “ 崇美 ” 情结也可说是达到了顶峰。难道不能说美国对中国有 “ 恩 ” 吗？ 本文要着重强调的是美国对中国的 “ 恩 ” ，当我们庆贺 “ 取消了不平等条约 ” 时就不应忘记美国所起的作用。我们自豪地声称 “ 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 ” 时，也不应忘记了美国的帮助。美国对中国的 “ 侵略 ” 只在前清的八国联军时，美国是其中的一个，但此后，基本上一直是帮助中国的。你还能举出哪个国家曾对中国有这么好的吗？ 让我们再看往后的历史吧。看中国是怎样 “ 忘恩负义 ” 的。 1945 年日本投降后，中国本应迅速恢复重建。然而，很快陷入了内战，虽然台湾是收回了（这给国民党从大陆溃败后留下了立足之地。）但琉球（冲绳）群岛（包括钓鱼岛）因打内战及后来的朝鲜战争，就无暇顾及了。 二战结束后，美国曾努力促进国共和谈，是真心诚意想促使中国实现和平，走向建设的，但是国共两党，各有打算，根本谈不拢，（两家都给美国人 “ 打马虎眼 ” 。）美国人眼看国民党太腐败，扶不起，共产党太投靠苏联，也没可谈的，等到内战愈打愈大，美国人劝架不成之后，也只好撒手不管， “ 一走了之 ” 。美国当时的方针是，既然国民党也扶不起，就随它去了，所以也没有打算阻止解放军去解放台湾。国民党蒋介石埋怨美国不帮他抵抗共产党，也是无理由的，你自己腐败无能，丢掉大好河山，是个扶不起的 “ 阿斗 ” ，能怪别人吗？ 共产党在二战后要争地盘，挤压国民党也是必然的。要知道，在二战时期，名义上第三共产国际的组织已经解散，但是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集团并没有改变 “ 解放全人类 ” 的目标。中国共产党既然是信奉 “ 正宗的马克思主义 ” ，就必须遵从这一教导。趁此时机去解放全中国，这也是解放全人类的一部分。所以二战以后立刻去抢夺地盘，从而去 “ 解放全中国 ” 也是必然的。也只能怪蒋介石国民党的腐败和无能， “ 屡战屡败 ” 不到四年功夫，就 “ 弃盔丢甲 ” 灰溜溜地逃到台湾去了。中国共产党为 “ 解放全人类 ” 的目标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1949年 大陆解放，也给苏联增加了 “ 解放全人类 ” 的信心。这就直接鼓励了北朝鲜的金日成去 “ 解放南朝鲜 ” 。 共产党既然要 “ 解放全人类 ” ，也必然在有一天要去 ” 解放 ” 美国了。美国人，这时候才警觉了，可要小心了！ 1949 年大陆基本上全部解放， 1950 年就准备大举进攻台湾了。可是金日成急不可待地要仿效中国解放全国之举，去解放南朝鲜。在得到共产主义阵营的头头 —— 斯大林 的默许下，于 1950 年的 6 月 25 日就突然大举进攻南朝鲜，在毫无准备和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南朝鲜兵败如山倒，就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北朝鲜军队就打到了朝鲜最南端的釜山。眼看共产主义的世界革命又前进了一大步。如此接下去，按多米诺骨牌效应，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各国的共产党都可能如法炮制，逐个得到解放。全球 “ 赤化 ” ， “ 解放全人类 ” 的目标也是指日可待了！ “ 自由世界 ” 的帮主，美国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对此再不能坐视不管了，急忙拼凑起联合国军队来，于 9 月 15 日在南北朝鲜的中部 —— 仁川登陆，来了个拦腰截断，一边把进入南部的北朝鲜部队包抄消灭，一边北进，一直打到了鸭绿江边。逃到中国境内的金日成这时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赶快求助于自己的 “ 帮主 ” 苏联，经过和中国共产党的紧急磋商，决定由中国派兵支援，这样就开始了 “ 两大阵营 ” 三年的武力较量。中国共产党是世界共产主义阵营中的一员，义不容辞地必须出兵 ， 支援兄弟国。 10 月 25 日派出的志愿军就 “ 浩浩荡荡跨过鸭绿江 ” 开进朝鲜。斯大林的苏联为避免美苏直接冲突，不便直接派兵，就以武器和其它物质支援。（苏联此后还坐收还本加息之利） 就这样，五年前，中美苏等还是同盟国的战友，庆祝共同的胜利，如今就在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伤亡累累。多么荒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回答也很简单，局部地看，是北朝鲜背靠 “ 社会主义阵营 ” ，急于去 “ 解放南朝鲜 ” ，从更大的角度看，是 “ 社会主义阵营 ” 想借此推进 “ 解放全人类 ” 的战略目标。中国 “ 忘恩负义 ” 地去和 “ 恩人 ” 美国人打仗，是因为要服从更高的 “ 国际主义 ” 义务。当时的 “ 全国人民 ” 都无法作别的选择，唯一的行动是去 “ 打败美国野心狼 ” 。 朝鲜战争的最后结果是双方的妥协，（不作妥协的后果将是不可思议的：如果更长时间地打下去？会不会进一步动用核武器？幸好当时的美苏中 三国 首脑都还有些理智，没有按照金日成狂妄的要求：继续打下去，完成解放南朝鲜的 “ 事业 ” 。） 打了三年，在朝鲜半岛的三八线附近停止了战争。朝鲜战争，表面上打平手，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中国投靠到苏联一边，为保卫 “ 世界共产主义的崇高事业 ” 而 “ 不惜任何代价 ” 作出了牺牲。那时也顾不得对美国 “ 恩将仇报 ” ，去 “ 打败美国野心狼 ” 。此后几十年还口口声声叫喊： “ 打倒美帝国主义 ” 。也没曾想，中国成了一个 “ 忘恩负义 ” 的国家。全中国人民都为此而承担 “ 骂名 ” 。当然这也由不得每个中国人自己做主。但是 “ 被蒙骗了几十年的 ” 中国人到现在，应该重新认识这个事实了。 朝鲜战争的结果是回到在三八线附近停战了，基本上三年的仗似乎是白打了。双方都白白死伤几十万人，这笔帐该怎么算？ 几十年下来，到现在也还没说清。当然，没有到可以算帐的时候，是没法算清的。（比如说，两大阵营对垒的时候，是没法算清的），可是到了 “ 共产主义 ” 阵营的头头—— 苏联已经蜕变，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已经不再实行 “ 消灭剥削 ” ， “ 消灭资本家 ” 了，那么已经 “ 改弦更张 ” 的中国是否还要尽自己以前承诺的 “ 要解放全人类 ” 的国际主义，去保卫北朝鲜这小兄弟呢？此时此刻，中国人是不是应该认识到自己当年对美国打仗是 “ 忘恩负义 ” 了呢？ 再回想一下，二战时，美国对中国多么器重，抬举，开罗会议把中国的国际地位提高到与美英苏并列的位置，日本投降后，又大力援助中国战后重建，政治上努力推进两党和谈，促进建立联合政府等等。而苏联在日本已经战败在即，出兵东北，大发战争横财，不仅大量抢夺东北的物资，还强占旅顺大连等等。迟迟不愿放弃由不平等条约所占有的利益。朝鲜战争后还继续催中国偿还军费。 “ 谁是我们的朋友 ” 还不清楚吗？ 今日的中国，经济发展了，实力增强了，说话硬气了，也敢跟美国平起平坐了。可是也该想想， 60 年前，中国由于北朝鲜的荒唐鲁莽，曾和美国打了三年仗，死伤那么多人，对不对啊？自己是不是词穷理亏的。还能说是 “ 李承晚集团悍然进攻北朝鲜 …” ， “ 为了尽 “国际 主义义务 ” 等等，能自圆其说吗？ 想想吧，今天的世界是怎样的局面，中国面临多少 “ 邻里纠纷 ” ，如果没有能力去 “ 解放全人类 ” 了，是不是还想在全世界扩大中国的 “ 影响力 ” 。如果说 “ 一山不容二虎 ” 是不是还想准备和美国争一下全球的 “ 霸主 ” 地位？花那么多的钱扩张军事实力，是不是为了对付美国的威胁？那么从美国人来看，因为有 60 年前的朝鲜战争的教训，美国也没有理由不警惕中国的作为， “ 围堵中国 ” 是它必定的方针。 今日的世界，中美关系是影响全球的关系。如果中美真正 “ 和解 ” 了，全世界就有了一个新局面。中美怎样才能 “ 和解 ” ？这个 “ 扣 ” 应从中国方面来解。因为我们中国是 “ 欠 ” 人家的。 是该 “ 正本清源 ” 了，自己做错了事，最好的出路是承认错误，赔礼道歉。 “ 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 。放弃冷战思维，也应 “ 从我做起 ” 。这样做了，相信美国的反应也会是积极的，大度的，绝不会 “ 揪住不放 ” 的。时到如今，什么是最重要的，有头脑的政治家是都应该明白的。 当中美关系真正理顺之后，世界将进入一个新时期，人类也才有可能去规划一个全新的 “ 和谐世界 ” 。 —————————————————————————— 我是 “ 一介草民 ” ，有一点想法，就写出来，发给各位，恐有谬误，请求指正。请赐教： myh-dau@tsinghua.edu.cn （“拇指博客”客户端已登陆苹果app store，百大名博，一手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