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

许知远 | 一个游荡者的世界

很少有比我更拙劣的旅行者了。 二零零二年三月,我第一次前往纽约。距离两架波音飞机撞击大楼的事件不过半年,我却没想起去看一眼世贸中心的遗址,把很多下午时光仍进了拥挤不堪的史传德二手书店。这所城市的悲伤、震惊、韧性、犹太面包房的香味和中央公园里的阳光,我都记不清了,发霉的纸张、腻腻的汗味、高高的书架、还有收银台前那个胸部丰满的姑娘,倒是从未忘记。 二零零四年的五月,我在巴勒斯坦的首都拉姆安拉的街头。阿拉法特正处于垂死状态,全世界的记者蜂拥至此,他们要捕捉一代传奇的落幕。在同事拍摄的一张照片里,我站在混乱街角的一根电线杆旁,身旁是表情亢奋的人群,我在心无旁骛地读一份《纽约时报》。它的记者就在现场,我浏览的这篇报道所描述的,不过是身边的场景。 阅读是一种逃避。真实而巨大的纽约、悬而未决的拉姆安拉,都令我茫然无措,甚至心生恐惧,而书籍、报纸提供秩序、节奏与边界,多么惊心动魄、不可理喻的事件都在页边终止,只要跳过几页,就掌握了历史的结果。 被过滤广告 我忘记自己是怎样逐渐爱上了旅行。在行程中,我能控制自己的烦躁不安,试着观察陌生人的表情,和他们交谈,品尝他们的食物,进入他们的客厅,倾听他们的往事…… 二零一一年一月,我坐在“突突突”声响的三轮摩托车穿越班加罗尔的小巷时,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了旅行。我期待自己像是浮萍一样,从这条河流飘到那条河流。 但我不是浮萍,无根的自由带来的喜悦也注定短暂。书籍是一种逃避,它让你回避现实的失控。旅行也是,它经常是智力与情感上懒惰的标志,因为无力洞悉熟识生活的真相与动人之美,人们沉浸于浮光掠影的新鲜感,以为看到了一个新世界,不过是在重复着旧习惯。异质的声音、颜色与思想,没能进入他们的头脑与内心,不过是庸常生活的小点缀。 旅行更深的意义是什么?是加缪说的吧,旅行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恐惧。旅行者远离了家乡,一种模糊的恐惧随之而来,他本能的渴望旧环境。正是在恐惧中,你变得敏感,外界的轻微变动都令你颤抖不已,你的内心再度充满疑问,要探询自身存在的意义。人类的所有知识、情感、精神世界,不都因这追问而起? 我期待、却可能永远也成不了加缪式的旅行者。他在一个充满着溃败与挣扎的时代生长,旅行与写作、武装抵抗一样,是他重构意义的方式。他对于恐惧的理解,或许只有浸泡在基督教气氛中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收集在这本书中的游记,不管它是多么故作感伤与镇定,仍带有明显的乐观情绪。它首先寻求的不是恐惧而是愉悦与知识。我像是启蒙时代的小册子作家们一样,通过展现不同的民族的风俗来劝告自己的同胞,世界如此的多元与丰富,跳出这狭隘的自身吧,了解自己的缺陷与不足,我们自以为的独特,其实一点也不独特。我也常炫耀自己的见闻,沉浸于道听途说的快乐。拙劣的旅行者的弱点也从未消失,我谈论了死去的人物与书籍,描述了太少的当前与未来。 这些篇章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痕迹。离初次纽约之行已经十年,这也是中国崛起的十年。在我试图把不同见闻带给中国读者时,中国也迅速涌入了世界。中国的商品、中国人随处可见,中文的标牌也进入了欧洲的百货商场、博物馆中,开罗的小贩们会说“你好”,而阿姆斯特丹的橱窗里性感女郎们则大声叫出“有发票”。中国形象,不仅是那个广东烧味、黄琉璃瓦亭子、客家话构成的唐人街,更带着一个暴发户的金光闪闪、粗陋不堪的痕迹。中国社会内部的成就、困境与失败,在世界的其他角落愈发分明。在旅行中,我总是不断地寻找这些痕迹。 在通往世界的途中,中国变得更清晰了,在试图了解中国时,我也多少意识到自己的角色与价值。但我清楚,对内心的更彻底的追问尚未开始,我对于世界的理解,仍停留在知识层面,即使这层面也浅薄不堪。至于偶见的内心追问,也更多是暂时的情绪,而不是深沉的情感。我还生活在生活的表层,连接灵魂深处的根还没有生长,它需要真正的恐惧与爱。 (本文是作者即将出版的新书《一个游荡者的世界》的序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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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 | 富强之后

一 大国的崛起由无穷的细节构成。它派遣军队、收购矿山、修建港口,建造摩天楼,它也潜移默化地进入国民的内心。 “十年前,他们看不起我们,现在他们怕我们,等着吧,看看再过十年,他们会怎么对我们。”在北京的友谊宾馆咖啡厅里,临桌的一位老兄正对着一群朋友高谈阔论。 重新装修过的友谊宾馆,灯光明亮、地毯柔软,扔掉了昔日的刻板印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是特权与隔离的双重象征。在眼花缭乱的表面之下,中国的变化比人们想象的慢得多。清政府把洋人挡在广州城外,只让他们住在水边划出的空地。而毛泽东的新中国则划出了使馆区、友谊商店,外国人只能通过这个小小的窗口来接触中国。 被过滤广告 这一切似乎早已过去。外来者有很多不同的场所可去,而中国人不再需要护照、外汇券也能在这里消费。一种新情绪四处弥漫,中国不仅要扬眉吐气,还要领导世界。 但我们为什么、又靠什么领导世界?临桌所坐的几个人是中国新精英阶层的缩影,他们喝最贵的茶,叫最大号的果盘。通过零星捕捉到的谈话,我得知他们主要来自鄂尔多斯,一座因为能源而暴发的北方城市。他们留着平头,脸庞臃肿,面色暗淡,像是深受过度烟酒与███的影响。而谈话的那位则年纪更长些,脸颊更丰润,头发也更稀疏,当然也更自信,像是北京长大的,拥有皇城脚下天然的自得。某家国有电信公司的董事长的夫人、国有电力公司的总裁的外甥女,还有金宝街一个要出手的楼盘,一笔七亿的股票交易,与一家日本大公司的合作,他的谈话充满了震慑人心的效果,它是高层的人际网络、巨额的金钱、地产项目与国有垄断的结合体,像是一张金光闪闪、无所不包的大网络,似乎随着他的谈话逐渐延展,它不仅把中国包裹起来,还要包裹进整个世界。 二 将财富转化成权力,是人类历史永不停演的剧目。权力扩张既是一个国家的本能——强大者总是倾向于弱小者,也是实际的需要,它四处延展的利益需要现实力量来保护。有时,它还是对不安全感与屈辱感的反应,要通过强大来获取从前丢失的尊严。 除去政治制度与领导人,公众情绪与文化取向也在这个过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友谊宾馆中高谈阔论者的情绪,是自大与自卑的混合体。而这种情绪则贯穿于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历史中,“寻求富强”是它的主轴。 在九十年代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王启明把钞票撒在白人妓女的身上,让她说出“我爱你”。倘若你嫌这片段过分粗鄙,你也可以阅读郁达夫写于八十年前的《沉沦》,中国留学生偷看日本女人的肉感身体时,大声喊出“祖国,你为什么还不强大起来”。或是一个被托福、签证弄得愤愤不平的青年的玩笑之语:有一天中国强大起来,也让你们来中国考托福,在餐馆刷盘子。 一个多世纪以来,从军事强人、知识分子到普通百姓,中国人着迷于“国家富强”。在它的名义下,种种言论与行动,不管它们多么荒诞不经、罪恶累累,都获得了天然的合法性,它变成了不可质疑的神话。 中国曾经深陷屈辱与绝望,政治家们看到自己在国际舞台上节节败退,军人们在战场上屡屡失利,知识分子发现自己成为西方思想的小学生,而普通人则看到洋烟、洋酒、洋布、洋大人无处不在的威力……似乎一切都是令人屈辱的,政治、商业、文化、消费,还有性,中国与中国人,都成为被征服的对象。人们把所有的屈辱,都归结于中国还不够强大。于是,个人挫败与国家的挫败纠缠在一起,让人无法分清。但是,国家富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为了洗刷这些屈辱,重新获得尊敬吗?只要获得国家富强,就可以达到这一切吗? 中国已经获得富强,很多中国人已经沉浸在“中国世纪”、“当中国统治世界”的乐观中。但你又感觉中国远未获得富强,因为王启明、郁达夫和一个青年学生的感慨,仍顽固地存在着。即使奥运会与世博会充斥着对中国成就的自得,你也感觉到北京与上海的主办方都有一颗急于取悦外来者的心。即使他们已经财大气粗、挥金如土,却又仍渴望来自别人的认可。 我们生活在一种通过集体来拯救个人的虚妄幻觉中,也让我们把世界视作一个粗鄙的丛林——认定权力和金钱决定一切。原本是一种手段的“国家富强”,变成了目的本身。于是,当我们逐渐抵达这一目标时,发现它内核空洞,毫无意义。正是因为寻找不到“国家富强”的内心意义,它变成了一次又一次奢侈而空洞的形式表演。 此刻的中国不正生活在这样的迷惘时刻吗?——它不知道如何运用自己新获得的影响力,它也不知道自己该在世界上扮演何种角色。支配它的仍是延续了上百年的情绪——物质上的追赶、对屈辱的报复。而模仿与反对本身,却无法提供意义与目的。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新书《一个游荡者的世界》, 即将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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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 | 旅途四则

一 重庆是蓝的,他突然说。 车正沿着嘉陵江行驶,窗外是点点的灯光,江水黑逡逡的一片。这城市满是高楼,是令人惊诧地起起伏伏,公路蜿蜒在你的身下,轻轨火车从你的头顶经过,你穿越这条小巷时,路过的十六层的住户的家,那条牛仔裤一动不动地晾在那里。这也是一座狰狞的城市,一切都突兀、粗大。 我们刚度过一个沉醉的夜晚。一群六十岁上下的人,都质朴、强硬而浪漫,是这“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们朗读了莫名诗人的词句,其中一首是《帝国》。我们谈到了俄国兴起与衰落,还有遥远的布拉格之春。当然,还有八年抗战,这座城市承受了狂轰滥炸,是自由与抵抗的堡垒。他们会说,重庆比伦敦承受了更多的炸弹,是在二次世界大战这史诗画卷中被低估的中心。这城市也正因这在轰炸下不屈服的精神而兴起,否则谁会在乎这长江畔的山城?成千上万的人,从中国四处涌来,投奔这自由中国的首都。 被过滤广告 他们也都是这城市的局外人,或许也多少认定,在重庆被低估时,他们也被低估了。但现在激怒他们的不是被低估,而是一种新的侮辱。这城市飘扬的红旗、红歌,报纸上宣扬的打黑,还有被炮制出重庆理论,都让他们难掩厌恶。 那个红色蔓延的年代,他们都经历过。他们中的两位的父亲都是中学教师。他们看见父亲被游街、批斗与殴打。轻狂的少年人,喊着震彻云宵、慷慨激昂的口号,不仅要摧残年长者的身体,还要羞辱他们的灵魂。一些暴政用人种来区分人群,另一些则用人群。干部、工农的子女是红色的,他们则是黑色的,遭受无尽歧视。 暴力也都掩藏在红色里。在我们谈话的窗外不远处的沙坪公园里,埋着几百具尸体。他们都青春逼人,都热血沸腾,都挥舞着红宝书,呼喊着誓死保卫毛主席,然后都长眠于此。他们还是幸运者,这是中国仅有两个红卫兵公墓之一。苏式水泥墓碑高大、威严、粗砺,雕成了815的形状。“815”与“斗到底”是文革时重庆最大的两个派系。他们把坦克开到街头,把江中的轮船改为军舰,仅仅四十四年前,这座城市是个内战战场,那时也红歌激荡。墓园的铁门紧锁,灰色水泥坟墓四周,青草肆意生长。除非你翻身入墙,即使他们的亲人,也无法为他们祭奠,铁门口,一瓶白酒仍孤零零的矗立着。 这些色彩又回来了。蕴涵了无限暴力、屈辱、赤裸裸无知的红色变成了进步的象征,是中国未来的另一种可能。人们尚无法想象,倘若一个最大的经济体配上红色的意识形态,会开出怎样的恶之花。它也是新的时髦与性感,姑娘们打扮成江姐的模样,去渣滓洞表演坚贞不屈、卖弄风情。从这个意义上,红色又是无害的,它不过是一群虚无主义者的短暂表演,连他们自己也不信剧目的内容。红色也再度打击黑色,尽管这黑色已不是从前的黑色。但手段依旧,需要不停的运动,没有任何规则与程序来保护个体。 聚会后,他驱车送我酒店。他再次提到张勋,袁世凯,他们都要复辟一个僵死的时代,也都必将遭遇可耻的失败。在这群局外人中,他最为整洁倜傥,如果把他放在下午参观的周公馆的黑白照片里,似乎更为妥贴。也他们的眼中,中国的一切都在堕落,政治、社会、文化甚至人的面容,高亢的只有物质增长和放肆的贪欲。 在他心中,蓝色,青天白日的蓝色,变成了精神寄托,浪漫化的幻想。“是的,蒋先生是个君子”。这个昔日的独夫,曾被一代青年人唾弃的独裁者,又成为了民主与自由、谦谦君子的象征。 我们听了柴科夫斯基,邓丽君,还有七十年前的国歌,歌词都是四字的短语,清雅脱俗。那个时代,政治的中国危机重重,文化的中国却仍令人向往。这才是我的国家,他说。 我们的车驶向解放碑。一切词汇似乎亟待重新定义,这“解放”真是“解放”吗? 二 被过滤广告 “党”无处不在。街头花圃被雕成了镰刀与斧头,大学校园的墙壁上刷着“一心跟党走”的标语,小巷的活动中心传出了红色曲调,公共汽车站灯箱上是“建党大业”的海报。 在六月的上海,“党”和那些穿入云霄的玻璃大厦、用香奈尔的漂亮女人、弄堂里的吵闹声、马路上簇新的跑车、电脑屏幕上的股票曲线图、还有连绵的梅雨并存。 九十年前,“党”从这座城市诞生。那个上海,是中国最时髦、也最野性的城市,充斥着来自各方的冒险家和想要改变命运的人。他们开办工厂、到交易所试运气、看电影、喝咖啡、体验大都市的生活,创办杂志、书局、加入黑帮,也创办政党,人们在这里尝试人生的各种可能性,追随不可思议的理念。 在某种程度上,中国共产党也是上海的多元文化的产物,一个中央权力崩溃的中国,也给个人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这个在租界里诞生的小小政党,最终执掌了整个中国。最初,它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中国孱弱,它声称要让她富强,国民党政权腐败、专制,它竭力表明自己的廉洁、倡导民主。旧社会充满罪恶,它要使它清洁、健康。 它的表现却与人们期待的大不相同,而上海也改变了模样。外国人被驱赶,私营企业收归了国有,舞厅、马场、交易都被关闭了,成功的商人、知识分子、艺术家、生活优越的人被关押、流放、致死,他们代表的生活方式则成了新政权首要摧毁的目标。再没有莫扎特、青花瓷器、英国红茶、线装书,上海的多元性、国际化、享乐主义、蜂拥的机会消失了,曾令上海人骄傲的外滩则一片死寂,古老的建筑上插满了红旗。狂热的青年冲入了博物馆、私人住宅、寺庙教堂,他们声称只有摧毁所有的旧事物、清除所有的外来影响,才能建立一个新中国。一次次运动几乎摧毁了整个国家,几代人陷入绝境,上海则丧失了所有的魅力。 坐在和平饭店里,这些往事显得如此遥远。这座古老的饭店刚被装修一新,与外滩其它老建筑一样,再度变成了上海的骄傲,最时髦的Party,最奢侈的物质、最光鲜的人物,都在此间出没。曾被唾弃与埋葬的历史,也变成了新的荣光,人们赞叹这些外来者的遗产是多么漂亮、持久,它们通往上海的另一个黄金时代。而浑浊的黄浦江对岸的更耀眼的高楼则似乎在表明,上海又处于另一个黄金时代。它是中国崛起的象征,是不断积累的财富与权力。你也一定会感慨与赞叹上海人的灵活性,他们似乎轻易就忘掉了过去,拥抱了新时代。这座城市仍以政治冷漠著称,九十年前的多元性只剩下了享乐主义——如果你可以成为Party animal,何需再在乎那个高高在上的“党”,你只需要不理会它,服从它,假装它不存在,或者视它是另一个金主。但一切真的如此吗? “他们一定要让我移民”,J说。她是个精致的女人,四十岁上下,在一家时尚公司工作。我们在和平饭店的九层餐厅喝咖啡。她的父母都是工程师,五年前移民往澳大利亚。她父亲不仅坚持要她离开中国,甚至还坚持交党费。在文革中,他的英国教育背景成了巨大的负担,他被下放、遭遇种种虐待。如今他生活在异邦,已经七十五岁,也不打算叶落归根,更不担心被迫害。但他却仍觉得,党费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女儿、孙子,他们仍在中国。 我突然觉得一阵寒冷。J不理解父亲的忧虑,但很有可能,父亲比她更了解中国,更了解党的残酷、荒诞而不可预料,可以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指控你,谁知道这未交的党费,是否会成为理由之一。他这一代人,倘若要存活下去,必须小心翼翼。 H比J更年轻。一年前,她从一家杂志社进入体制内的工作。“我在这里呆得越长,越奇怪这个国家是怎能维持这么久,它迟早要出事的。”她是这城市再常见不过的姑娘,漂亮、聪明、沉浸于日常生活的琐碎快乐。纯粹出于偶然,她成为一个党员。对她这一代来说,党和信念可没什么关系,它是便利与安全,在面临同样的竞争时,党员的身份可能意味着更多的。 这不是刻意的钻营,更是思维的惯性,人人都这样。她们没有切身的恐惧,却有一种新的不安全感。整个国家在按照一种反常识的规则运转。她所在的政府部门,像是黑社会般运转着,他们都知道如何靠威吓与贿赂来获得利润,商家们最惧怕的党的新政策。但她感觉到,这样的生活则没有未来。她的父母已在澳大利亚、加拿大旅行,寻找可能移民的目的地。中国是个赚钱的好地方,却不适合呼吸、生活、养育子女,保持内心镇定。 被过滤广告 H与J都是这城市在普通的故事。一个繁荣的中国也是建立在这普遍恐惧之上的,在飘扬的颂歌里,是一心要逃离的渴望。 三 说到兴奋时,她手臂向上伸展,流露出另一个时代的烙印。那是一个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跳“忠字舞”的时代。控制无处不在,它进入你的头脑,改变你的眼神,也塑造你的行动姿态。 在台北潮州街的一幢老房子里,我见到陈若曦,她热忱、爽朗,朴素,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活力,她出生于1938年的台北,已经73岁了。我们无拘无束也毫无章法的谈话,从台大外文系到李登辉的弊案,从三峡工程到反核运动。我最希望了解的还是文革中的中国。 从1966年至1973年,陈若曦与她的丈夫生活在中国。他们都在美国留学,都是狂热的理想主义者,具有强烈的民族主情绪,都愤怒于国民党的统治,也都在红色中国看到民族与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一旦踏上中国的土地,玫瑰色的梦旋及破裂。社会主义许诺解放与平等,带来的却是禁锢与压迫。这也是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时刻,压迫不仅限于你的肉体,还要进入你的灵魂,压迫也不仅存在于掌权者与人民之间,也来自于来自人民的内部,除去最高领袖,每个人都是施暴者、每个人也都是受害者。所有传统的保护,家庭、社区、宗教都被摧毁了,孤立的个体不但被剥夺了外在的保护,其内在的自由也荡然无存——不敢运用自己的观察与判断,不敢保有自己的良知,要磨平个人的性格,只有与他人一样,才可能是生存下去。 侥幸离开中国后,陈若曦把自己的见闻与感受化作一本小说集。《尹县长》轰动了台湾与世界,它是第一本描述文革中国的内部生活的文学作品。一批批的外来者被北京政权的花言巧语迷惑,陈若曦戳破了这谎言。与中国后来涌现出来的“伤痕文学”不同,她的文字简洁、凝炼。她旁观者的身份、她在台大与美国的文学训练,让她节制了愤怒与控诉的欲望,这节制恰又表现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怖与难以描述的荒诞。台湾的国民党政权则以最热烈的姿态欢迎了它,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反共教材”,以至于我向台湾的朋友提及这本小说时,它的政治意义超越了文学。 一年前,我偶然读到这本小说,并很快被它的平淡而压抑的情绪所吸引。这也是个陌生而奇特的阅读旅程。一个无意说出了“毛主席坏蛋”的小孩子,只在吃涮羊肉时才放松的留美学者,试图保持个性与风韵的女人,当然还有糊里糊涂的送了命的尹县长……在荒诞而残酷的历史洪流前,自然天性、个人良心,都会带来危险。倘若你要活下去,不仅要杀死自我,还要对他人的不幸保持麻木,甚至加入迫害别人的行列。从一个四岁的孩子到一个阅历丰富的县长,都是如此。这种伤害是如此之深,一个少年会变得凶残无比,而无辜的老人在死亡前还高呼“毛主席万岁”。 这次阅读也是对现实的回应。几年来,一场红色浪潮再次席卷中国,文革变成了理想与激情的象征。人们似乎轻易地淡忘了它的残酷与悲剧。而这遗忘与细节的丢失相关。当细节没有被充分呈现时,记忆也就不牢固。即使那些高声反对文革的人,如果没提供更细致的分析,也经常变成另一种口号,而口号是没有生命力的。但借又一个台湾人的眼,我感到这些细节。 我们在7月2日的早晨见面,中国共产党刚刚度过了90岁的生日。台湾是蓝色与绿色的世界,红色是遥远的记忆。对与我同行的台湾青年来说,陈若曦是个历史性人物,与白先勇、王文兴、叶维廉、李欧梵一样,是六十年代初那个传奇的台大外文系的一员,他们的探索奠定了台湾的现代文学。几天前,她刚刚获得了“国家文艺奖”,在报纸上占据了一个偏僻位置,但这更像是对昔日成就的肯定。 被过滤广告 过去20年来,她不是以作家的面貌示人的。她是一名积极的社运分子,推崇绿色环保、反核、伸张女性写作。她在此前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有关宗教与信仰。台湾解严已然24年,谁还会感兴趣她对于共产党体制的批评。况且,中国正呈现另一幅面貌。 我们真的逃离了《尹县长》的时代吗?对我来说,这本小说从未过时,甚至焕发了新的生机。当然,此刻的尹县长不会被打翻在地,他会脑满肠肥,依靠出卖土地、强行拆迁,大发其财。但这个党与政权的核心从未改变,它仍是建立在对个人尊严的蔑视上的,不管它是以政治狂热还是经济狂热的面貌出现。当中国对于台湾的影响日深时,这种特性同样会作用于台湾。 不过陈若曦对此探讨没太多兴趣。甚至提到中国的红色热时,她仅仅说,这是人们对于腐败的不满,她理应知道,文革时的“清廉”可比这糟糕得多。她不是深思熟虑的思想家,而是行动派。她更愿意谈论环境问题。从一名社会主义者,到沉浸于宗教的冥想,再到一名环保分子,她似乎一直执着于寻找一个乌托邦。 四 几个黑脸的汉子正一头扎进湖水,他们把一截截藕塞进污泥,他们在种荷花。 他们喜笑颜开、身材匀称,说着我半懂的南京话。玄武湖旁的茶馆清静无人,我一个人呆坐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老残游记》。或许因为老残的游历是从济南的大名湖开始,它也荷叶丰盛。 那是一九零三年的中国,是旧秩序瓦解之际。这旧秩序不仅是政治的,经由一八九五年的中日战争、一八九八年的夭折的维新、一九零零年的拳乱,满清政权正岌岌可危,失去了它的合法性。它更是文化与社会心理上的危机,中国人失魂落魄,他不仅相信自己在军事与政治上的失败,也开始对来自西方的一切东西顶礼膜拜。 被过滤广告 中国是一艘庞大的破船,不断的下沉,但谁也不知道如何补救。这是老残喜欢的比喻,他要观察、记录下船沉前的百态人生。 是不是又到了《老残游记》的时刻?它也是催生吴沃尧与李宝嘉的时代?十年的冤狱、全家自焚、偷情的贪官、炫富的情妇、冷血的钢琴师、嗜血的网民、追尾的列车,“怪现状”与“现形记”层出不穷,是与非、黑与白,都不那么清晰。 在南京的朋友们的餐桌上,照例是政治、色情笑话,层出不穷的抱怨。从中国经济何时崩溃到最近一期的“非诚勿扰”,从重庆的红歌到江西的爆炸案,还有对下一届中共政治局常委名单的猜测。比起南京板鸭,它们是更好的下酒菜。它们表达愤怒,发泄不满,自我排解,似乎现实越无力,我们在语言上就越肆无忌惮。 该怎么理解这一切?现状真的令人深感绝望吗?这可不是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它不仅没有民族危机,还空前强大。当年紫禁城面对着各省士绅的请愿束手无策,而如今谁又敢公开挑战中南海?但你却又感到了同样多的相似。这也是个意义与价值崩溃的时刻,是道德与伦理破产的时刻,所有匪夷之事都浮现出来了。 距离北京的喧闹的奥运会已过去了三年,你感觉得到整个国家情绪的戏剧性转变。那股盲目的自豪与信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满与躁动,而在过去的半年中,这不满越来越转变成愤怒与暴力化的冲动。人们似乎终于意识到,那个标榜给他们带来民族自尊的政权更是一个掠夺成性的政权。从前,人们回避谈政治,如今却不得不谈政治。 人们同时觉得停滞与躁动不安。一些人觉得现状会长得没有尽头,另一些人则觉得未来即将浮现,它可能崩溃、可能重生,总之现状很难维持。倘若你生活在一九一零年的中国,该怎样想象未来?即使未来发生了又怎样,它也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吗?那深层的危机没有缓解,反而加剧了。 人们越迷惘、越无力,中国就开始变得越神秘,似乎它从来如此,也将永远下去。一艘沉船、一坛酱缸、一间铁屋子。在南京,我听到了两个最新的比喻,“中国就像是一辆正开往悬崖边的公共汽车,没人知道该怎样让它停下来,有能力的人纷纷选择跳车”,一位历史学家说。而另一位则说中国就像一头即将垮下的骆驼,四周摆满了稻草,不知哪一根会最后压垮它。 比喻给人安慰,它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它也是推卸个人责任的方式,因为不敢面对个人的困境,害怕承担个人责任,我们要不断重申集体的困境。一百年前,人们要办杂志、报纸,出席公开演讲,分享这些忧虑,现在人们发微博,在瞬间体验同样的悲观、荒诞与欢乐。 这些笑话、抱怨还有忧虑可能不过是另一种自我沉溺与消费,一种身份确认,我们沉浸其中,自我满足,无法使它转化成更深入的思考、更具体的行动。 在一九五七年到苏联的旅行中,思想史家以塞亚•伯林(Isaiah Berlin)这样描述这个刚开始松动的极权系统下的人民——他们兴奋地谈论政治,但“他们也就像学生讨论那些超出他们理解能力之外的严肃公共问题一样兴奋、好奇而又不负责,是为了好玩,别以为他们会拿它太当真,他们不过是说些胆大的、触碰禁区的话而获得某种快感”。 很有可能,这正是我们谈论中国的真实水准。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作者最近的一本书是《一个游荡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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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你是哪里人?

  你从哪里来,国语这么标准?唱片店老板,他是个中年男子,眼睛特别大,态度温和,问话的语气里半好奇、半客套。   我在找江惠的唱片,特别想听她唱的《望春风》,这情感粘稠的台语歌,为我理解台湾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夏日午后的基隆港破败、沉闷,我漫无目的的闲荡。我走过海滨情人大道,它的名字令街道更显得暗淡、油腻,商铺大多关了门,而招牌像是经年未经洗刷。在一个半山的国小的操场上,蒋介石黑漆漆的半身像孤独、落寞的矗立着。在海港那一边,是白色、高大的女神像,像是观音、又像是妈祖。   海港的另一侧更繁华些。我寻找那些老建筑,在一座“鬼屋”前徘徊,还和一个鱼店老板聊天,他说自己的爷爷就是死在门前的水沟里,那是一九四七年的二月二十七日,他说自己在大陆做了十年生意,钱越来越不好赚,又回来卖鱼,大陆人学得真快,他们这些“台干”竞争不过了,他还说,中国的强大真是不可阻挡,搞不好,连美国也比上。   面对这么一个中国,台湾人该怎么办?六十六年前,国民党军队正是在这里登陆。日本战败了,分割了五十年的台湾又回归了中国。台湾人兴高采烈涌到基隆港,他们却发现,来接收他们的中国军队是如此不堪。他们太邋遢了,与其说像军队,不如说更像苦力,他们推挤着下船,甚至连枪都没配,面对整齐排列在两边、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他们迟疑着不敢面对。紧接着,他们被基隆的现代化设施震惊,呆呆地看着百货大楼的上上下下的电梯。   这些士兵们不过是农村子弟,抓壮丁当了兵,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在日本统治下的台湾,反而体验到更多经济成长、社会发展的好处。对于当时的台湾人来说,这真是震惊与失落的一刻。   如今,大陆人又来了。我到基隆时,台湾也刚刚对大陆开放自由行,大陆游客的新闻充斥在台湾的媒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去夜市、做体检、买房产,花两千四百万买钻石,十人分吃一碗牛肉面,似乎多么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足以令台湾人感兴趣。   你可以感受到其中的兴奋与焦虑。大陆不再贫穷,富有得令人生羡,意味着无穷的机会。从凤梨酥到民宿,从高铁到房地产,似乎都在期盼着自由行的大陆游客。但同时,台湾人的目光里又流露着深深的不屑,大陆人富有却仍野蛮,带着暴发户的粗鄙,他们猎奇式观看大陆游客的一举一动,似乎惟有如此,才能减缓他们对一个更强大中国的焦虑。   唱片店老板问我从哪里来。“你猜呢”?我反问老板。   “从新加坡来吧”?他半肯定的说。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我原以为,他可以轻易的猜出我来自北京。只是误会,还是它蕴涵着别的东西。这是一种变相的恭维吗?他在强调,我更有礼貌,举止更得体,不像吵闹的、集体行动的大陆游客吗?这真是荒诞的一刻,曾经是中华帝国边缘的香港、台湾、新加坡,倒结成了某种同盟。它们或许越来越依赖与焦虑于中国的崛起,却通过认定自己更 “文明”,来获得某种优越感与认同感。   而此刻的中国人,也的确给予他们这种优越感,中国富强了,但它内在的困境——文化、教育上彻底破产——都表现在出外的游客身上。   但“文明”与“野蛮”的分界从来并不分明,它也常常迅速转变。当台湾人猎奇式的打量大陆游客时,是否忘记了,三十年前,他们也曾吵吵闹闹的奔向巴黎、伦敦,而更往前二十年,普遍被认定高度教养的日本人,不也享有“日本游客”的可怜信誉吗?猎奇式的观察别人,经常会陷入偏狭的世界观,放弃了理解他人的能力,从而也丢失了理解自己的能力。   离开唱片行,我们钻进了夏朵咖啡馆,它突兀的出现在连片的衣服摊位中间。咖啡馆的墙壁上油画是打着领结的男人与晚礼服的女人,它要重现十九世纪的欧洲生活。   在基隆的咖啡店里,你闻得到那股味道,必定在某个时刻(或许是在二十年前),全城的时髦、试图标榜个性的年轻人都在这里消磨时光,他们要躲避日常的无聊,想要生活在别处,生活在世界的中心,而巴黎、罗马是他们渴望的“文明中心”,他们这些台湾青年人,生活在“文明的边缘”。   也在这咖啡店里,我向同行的台湾青年读起北岛、食指的诗歌,它们都写于六、七十年代,中国最为黑暗、压抑、野蛮的时刻。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被这些年长得多、经历也截然不同的大陆诗人深深的打动了。   北岛、食指对于自由、希望、独立、爱情的渴望,不也正是他们的渴望吗?在表面的相异之下,我们分享着如此一致的东西。这一刻,“你是哪里人”变得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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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hMyMedia | FT中文网:内在的审查

文/许知远 “如果你直接批评政府,会被关进监狱吗?”在学院的餐厅午餐时,我偶尔会被这样问道。剑桥的克莱尔堂里穿梭着来自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人群,人们相逢,又匆匆离去,表达着对别人短暂和浅薄的兴趣。 当坐在对面或旁边的人知道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时,除去感叹中国的经济增长外,就会对我的人身安全感兴趣。中国是两个截然不同形象的混合体,它是繁荣、也是禁锢的象征。尤其是对于新闻记者来说,可能只有朝鲜、古巴、缅甸等为数不多的国家比它更糟糕,甚至俄罗斯都更好些。 我该怎么向这些陌生人解释呢?一切没有他们想象得那样危险,但仍旧很危险。除去那些头脑最愚钝、心肝最麻木的人,没人不知道这是个专制、腐败甚至可以说邪恶的政权。但是,中国也不再是一个彻底的极权体制,你不必担心因私下的言论而获罪。事实上,从官员、商人、知识分子到出租车司机,他们在餐桌上、闲谈时咒骂、讥讽现行体制,已经变成了一项娱乐。 你在公共空间上,很难看到、听到这种不满,到处是国家富强、和谐社会的赞歌。人们生活在一个二元世界里。这二元世界又加剧了虚伪与嘲讽的蔓延。中国似乎进入这样一种状态,人们都感到目前的政治体制问题重重。人们表示不满、充满讥笑,却又很少人准备真的改变它。似乎嘲讽已经产生了足够的满足。在嘲讽中,人们自认已经改变了现实。整个国家已经陷入了犬儒主义的泥淖。 犬儒主义的盛行,是因为现实的困境不能被传达到公共空间,私下的议论无法转化成公开表达的辩论,缺乏社会组织来将不满转化成正常的行动。这种公开性、组织性,正是一个专制政权最恐惧的力量,它将不惜一切代价来压制它们的出现与存在。彻底的极权主义,会试图改造人的思想,甚至连私下的念头都要压制。而现在,政权给予以私下抱怨的自由,政权甚至会容纳、鼓励这蔓延的嘲讽,但千万记住,这只是私下的游戏。 但另一个同样重要、却常常被忽略的原因是,人们缺乏足够的内心力量去追求自己的主张,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张是什么。比起外在的束缚,更重要的是,人们缺乏对内在自由的真正渴望。自由很少被视作生活的目的所在,它似乎仅仅是一种手段。当自由只是一种手段时,它也就经常被交易。政权轻易收买了大学、媒体,让知识分子们用灵魂来交换物质生活。此刻的中国最大的危机是这种内在价值观的坍塌,或者说我们从未建立起这种内心的价值系统。 新闻记者是将真实生活的困境转化成公共讨论的传递者,是把被遮蔽与忽略的事实,呈现在公共空间的人。双重危机阻碍着我们。一方面,我们要受到来自政治权力的威胁,很多议题是明确不能报道的,即使你报道了,你必然会被删除,你的个人可能也会遭遇不公对待,因为所有的媒体仍处于国家的监控之下。另一方面,我们变成了一个勤奋的自我审查者,自我麻痹者。即使没有得到明确的警告,我们已经率先提醒自己——这个议题无法触碰,自己放弃了自己的自由;我们也可能变得热衷于在字里行间的小小文字游戏,沉湎于用双关、隐喻、联想来传递可怜的事实,长此以往,我们的所有兴奋都将集中于说出那一句常识。 我想不出改变这种状况的方法。但是在所有黑暗的历史时刻、所有专制的地区,说出真相、追求自由,都要付出对应的代价,都需要很多人为此而做出牺牲,是一颗颗自由心灵的相互鼓舞,是一代代人的持续的努力,才让自由得以实现。这些鼓舞也经常来自另一个地区与时代。 二 “那么,你是写两个版本,还是只写一个?”米克洛斯•哈拉兹蒂问道。我们坐在维也纳市中心的一家闹哄哄、烟雾腾腾的餐厅里。虚伪的健康崇拜还没蔓延至此,很多人兴致勃勃地谈天、喝酒、大口抽烟。 餐桌中间摆着《天鹅绒监狱》,米克洛斯•哈拉兹蒂的一本旧作。一本薄薄的书,算上前言与作者简介,也只有163页。原书的封皮已经丢失,只剩下是红色绒布面硬壳,上面印有烫金的作者签名,潦草、有力,似乎表明作者曾是个不羁的诗人。 这本书有关匈牙利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的社会心理。在米克洛斯写下这些文字的1970年代末,匈牙利模式正大获全胜。匈牙利政府在1960年代中引入了市场经济,并放松了社会管制,它和普通人达成了这样一种默契——我给你更好的物质生活,你放弃对政权的挑战。共产主义的体制并未改变,但比起仍旧严酷的东欧国家,匈牙利像是个天堂,它更富有、也更自由,人们说它是“牛肉汤共产主义”。 艺术家与知识分子也获得了某种新的空间,但是一种新的危险也随之到来。艺术家们主动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性,他们和现有政治权力不仅达成妥协,甚至变成了相互依赖。监狱的冰冷栏杆被套上了天鹅绒,人们忘记了它仍是监狱。 我在剑桥的一间小图书馆意外的发现了它。最初,我很不适应它的风格,通篇是陈述句,没有疑问,到处是斩钉截铁的判断。它也很少引用,除去提到了一次约翰•弥尔顿,似乎再没有引用过任何人的话,似乎它是从真空中跳出的。但它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魅力,似乎面纱被有力的撕开,污浊遭遇了强力去污剂,在不容置疑的口气的帮助下,混沌重又变得明澈。它似乎不是为了30年前的匈牙利,也是为此刻的中国而写。 我辨认出那么多中国社会的景象:艺术家们、知识分子集结在国家主义的旗帜下,获取社会认同与现实利益。传统的审查制度消失了,很少再看到艺术家与知识分子直面抗争,他们知道什么样的作品可以展览和发表,主动放弃了那一类的尝试。这令我愤慨,不止一次谈论他们的放弃。 但当米克洛斯直接询问我时,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个自觉的自我审查者,我从未写过两个版本的文章,一个为我的编辑,另一个仅仅为我自己。我可以指责中国现行体制的严酷性,但这不意味着你不能创造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暂时隐藏起来,但它是一个作家对世界和自己更诚实的认识。 我从未有过地下写作的经历。我写下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被发表。即使经常表现出的尖锐,都含有某种特定技巧。在批评政权时,我知道分寸在哪里,或者自认为知道。最好不要直接提到领导人的名字,不对他们做出具体、细微的批评。用执政党、政府、社会这些整体而模糊的词汇,作为批评的对象。自我审查的机制不仅来自于政治权力带来的恐惧,也来自于市场空间。我不能被市场遗忘,我要谈论公众感兴趣的问题,似乎积累起越多别人的注意,我自身的价值也随之提升。 无形中,世界的一部分被遮蔽了,因为习惯了不去谈论它们,它们甚至开始变得不存在了。而对于另一些人,这些禁区则强烈地吸引着他们去探索,以至于除去禁区,他们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想谈论。他们变成了另一种自我审查者。生活在中国境内的作家与知识分子,与海外的异议人士,不正是这两个不同极端的自我审查者吗?他们经常相互指责,却使用了同样的方法。他们被缓慢地侵蚀,逐渐丢失了自己。 二十年前,柏林墙的倒塌,意识形态的争端告一段落。它似乎也让“自由”、“专制”、“审查”这些名词过时,它们不是属于那个已经塌陷的共产主义社会吗?而昔日的异议者们,则被人遗忘。但中国的崛起,则让他们的论述变得再次重要。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原文被和谐,本文转载自: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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