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

爱思想 | 朱苏力:修辞学的政法家门

  选择字号: 大 中 小                      本文共阅读 7 次 更新时间: 2011-08-28 21:43:49 朱苏力:修辞学的政法家门 标签: 修辞学 权力关系 政治修辞 社会变革 ● 朱苏力 ( 进入专栏 )       言之无文,行之不远。     ——孔子[1]           一.说不清的家门          在今天绝大多数普通中国人的印象中,修辞主要有关文学或语言,概括说来,大致有关文章的遣词造句和谋篇布局。乃至我写这篇文章也很可能被法学界视为不务正业。     中国当代修辞学家其实很是抱怨这种社会误解,[2]但这个误解还不能算冤案,并没人栽赃。从唐钺、陈望道、杨树达等前辈1920-30年代各自独立的创造性努力开始,[3]尽管都不认为修辞学仅仅有关修辞手段和方法,[4]但在他们的著作指引下,20世纪汉语修辞学一直基本以文字甚至文学修辞的技巧方法(”辞格”)为中心。[5]无论在大陆还是香港或台湾,修辞学的研究都放在中文系,著作往往以辞格为中心,材料主要是古代诗文。尽管1980年代之后有学者提出了”反辞格”的修辞学,试图沟通中西方的修辞学研究,有不少努力,[6]但不少学者仍然坚持所谓修辞就是选择同义手段,修辞学就是研究同义手段之选择,[7]而因此,”修辞格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还是修辞学中最重要的内容”。[8] 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在西方,自古希腊开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无论是反对、怀疑还是赞同修辞学,关注的始终是言说,特别是公共演说,试图在不同的事情上都找到某种说服受众的方式;[9]并因此总把修辞学同法学和政治学拴在一起。[10]古罗马时期延续了公共演说关注政治和法律问题的修辞传统。[11]此后很长时间内,政法性公共演说传统在欧洲衰落了,修辞更多寄生于传教和布道,或开始附着于经典文本或书信;[12]但近代以后,随着民主政治的发生,公共演说的传统重新兴起,甚至收容了宗教布道的演说传统。[13]今天,公共演说几乎是西方政治家不因离任而卸下的一项收入丰厚的工作;为政治家捉刀代笔也成为西方文秘的一个重要行当。[14] 还没法用中国文化传统来解释。尽管今天汉语修辞学的原材料主要来自中国古代诗文,却不能说延续的是中国早期的传统,至少不是孔子的传统。从中国最早的记录来看,至少春秋战国时期的修辞实践,与古希腊几乎完全相同,一直更关注口头言说,并且集中关注政治问题。本文的题记,”述而不作”,[15]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讷于言而敏于行”、”耻其言而过其行”以及”辞达而已矣”,[16]所有这些都表明孔子,为推动社会的政治变革,相对于文字,更重视说话;[17]相对于说话,更重视说话的效果。在不同的领域和问题上,孔子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据此对文字和说话做出战略和策略的调度和安排。这丝毫不意味修辞次要,这其实也是一种修辞,是超越了文字和文学关切的政治性修辞。孔子的修辞观是实用主义的,不是本质主义的。     还不仅是孔子。孟子”好辩”,集中关注王道与霸道,令梁惠王下不了台,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也充分展现了中国古代修辞实践的特点。[18]战国时期的大量著作,例如《商君书》、《韩非子》和《战国策》,或是记录了,或是充分展示了,重大政治事务和决策中的修辞。商鞅有关变法的论战,[19]秦王朝初年关于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论争,[20]都是伟大的、政治社会影响广泛深远的修辞。如果不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只从修辞学上看,这个伟大,不仅属于这些辩论甚或历史的胜利者,也同样属于其他参与者,包括那些政治上的或历史的”失败者”。有些重要文本,如李斯的《谏逐客书》、贾谊的《治安策》、曹植的《七步诗》,今天常被视为文学作品,如果还原历史语境,其主要贡献是政治修辞及其效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们曾经改写过个人的、特定群体的甚至中国政治社会的历史。     就此看来,早期中国的修辞实践与古希腊的更为类似;也适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对修辞学的分类,属于或附着于政治学。其中充满了有关国家政治事务的实践理性,对人性的洞察,对权力/知识的调度。即使许多具体的论证修辞为政治实践拒绝了,并在这个意义上,也算是”错了”,却无法湮灭其穿越时空的政治智慧光芒。     但中国早期这个曾强健有力的政治修辞传统,到了汉代之后,就不再那么生动活泼、光彩照人了。政治修辞还在,但基本以文字为主,著名的如曾国藩改”臣屡战屡败”为”臣屡败屡战”的故事。[21]我们今天看到的汉语修辞基本是文学的或语言学的,集中关注的往往是诗词歌赋的修辞格。自小学开始,老师一再引用的修辞典范往往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红杏枝头春意闹”,”僧敲月下门”之类。     一些人也许会,并且很容易,认为现代汉语修辞学弄错了,走了岔路,应当重建和恢复汉语修辞学的正统,改变其学科分类。但这个判断不能成立,给的出路其实是条死胡同。我们凭什么说现代汉语修辞学是个错误,而不是真理?并不存在一个本质上必须如此的修辞学定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下的西方修辞学只是一个传统,可作参照,但不是标准;而且如何解说西方中世纪寄生于布道和释(圣)经的修辞呢?中国早期的修辞实践也只表明政治修辞出身古老,却不能证明其出身正宗;某些人可以以此为由奉其为正宗,但这也只是对信徒。历史从未强加后代人”率由旧章,不愆不忘”的法律义务或道德义务。     坚持马克思、尼采和福柯的知识谱系学传统,[22]本文试图在中国政治社会历史背景下梳理并审视,中国修辞及其知识形态是在何种权力形式和权力关系中发生和变异的。我试图展示,中西方修辞学曾经的不同关注,及其今天的学科归属,只是各自历史语境的产物,与大写的真理或错误无关。即使曾经错了,用尼采的话来说,它们也都已在各自的历史焙烤中硬化,因无法否证,也无法拒绝,而成为此刻的修辞学真理了。[23]真理不终结历史;相反,正是从对修辞学”真理”的知识谱系考察中,我看到了修辞实践的生动和强健,看到了修辞畸变、寄生和衍生的社会机理和可能。我希望展示,在近现代中国社会变迁的背景下,在社会权力和权力形式不断变异重构的重重缝隙间,更关注言说、更关注政治的现代汉语修辞的涓涓水流已经溢出、汇聚,变得日益显著、重要,值得政治学和法学的关注和研究。           二.修辞学建构的权力关系          尽管同样集中关注言说,关注政治问题,但只要浏览历史材料,比较一下,就会发现,早期中国修辞实践与古希腊修辞实践,在制度环境、言说对象、言者与受众的关系等诸多方面都有重大不同。     亚里士多德分析修辞学运用的原材料基本是古希腊的公共演说。演说有关城邦生活,集中讨论的常常是古希腊雅典城邦的公共事务,常常伴随着民主决策,演说者和受众(说服对象)之间在民主决策层面上是平等的。恰恰是这些非修辞的、非话语的社会因素塑造了古希腊修辞学的传统。     立法演说常常是,在公民大会上,就城邦公共事务,公民发表演说,旨在说服其他公民支持或反对某政治决策。司法演说则是,面对随机抽取的众多公民组成的陪审团,受指控的公民(或通过辩护者)为自己辩护,全力说服陪审团自己无罪。展示性演说则发生在众多公民参与的其他公共活动中,诸如葬礼、祭祀等典礼仪式。古希腊城邦的民主基于奴隶制;但在民主地排斥了非公民(奴隶、女性、儿童和外邦人)之后,在公民大会或是在陪审团的决策中,每个公民的决策权在理论上是平等的。任何公民的动议要成为或被纳入城邦的政治(包括立法和司法的)决策,都必须通过现场演说来说服其他参与决策的公民,获得他们的支持。演说需要修辞。[24] 公众决策(民主)也从其他方面增加了对煽情、雄辩的修辞的需求。即使理论上都忠于城邦,但在具体的城邦事务上,公民的利益和偏好未必一致,甚至分歧很大,需要整合。也不能假定公民都是聪明的、明智的、冷静思考的、目光长远的,甚至未必总是善良和公道的[25]–只要想想苏格拉底审判就行了。由于集体行动淡化了个体的利害,有搭便车和卸责问题,公民/陪审团成员的投票热情并不高,因此常常是”怎么都行”,而为确保某个议案通过或不通过,动议者必须辅之热情洋溢的修辞来进行政治动员。[26]不管你认为好坏,这就是雅典民主决策的政治环境和权力架构。任何人如果想推动立法和影响决策,公共演说,以及有说服力、感染力的修辞就变得重要起来。演说者必须面对形形色色与他平等的人,不仅要晓之以理,也必须动之以情;不仅要说理,也要”忽悠”;不仅要有总体的,而且要有分别的针对性;不仅要用”真理”,用真实的信息,甚至可能要用”诡计”,用伪装的真诚;不但要用冷静的思考,而且如果可行,一定要用炽热的言辞。     传统中国也有需要以有效修辞推动政治决策的重要时刻和场合,历史也曾一再展现了这样的时刻。但即使春秋战国时期,封建各国也不是雅典式的城邦,从有效的政治整合和控制的层面看,其治理疆域和人口数量,在当时甚至同中世纪欧洲各国相比,都算得上是”大国”。大国的政治决策,历史上,在世界各地从来都不是也无法采用直接民主制,最终决策权总是由君主或少数贵族/精英掌控。[27]某些重大决策,为确保上下同心同德,有时也会有某种形式的”公共”参与,即所谓”议事以制”,[28]在某种程度上也需要说服参与者。但总体而言,这种政治体制下的决策,同古希腊城邦的决策相比,参与人数还是比较少的,即使”满朝文武”也不过数十人,而真正需要说服的往往也就是那位(或极少数)最后拍板的人。商鞅变法中,是秦孝公;李斯谏逐客书时,是秦王嬴政;诸葛亮舌战群儒时,是吴王孙权;曹植吟诵《七步诗》时,是魏文帝曹丕。换言之,中国古代政治决策,即使在”公共场合”讨论和辩论,言说者真正要说服的也只是个体或少数政治精英,而在古希腊民主制中,言说者要说服的是与自己地位平等的众多公民。     如果需要说服的只是个别人或少数人,就未必要在公共场合展开,完全可以进入相对私密的空间;当有了文字且便利时,完全可以精确制导,针对特定对象,以文字形式,让对方细致研读、体会和斟酌。当决策权日益集中于君主或重臣手中时,重大政治建议以及相伴的分析论证说服,就可以以奏章、奏折甚至密折方式直接送达最高决策者,完全不必在公共场合展开了。因此,有了贾谊的《治安策》,有了晁错的《削藩策》,[29]有了主父偃关于《推恩令》的建言。[30] 一旦交流对象、空间、时间和媒介,特别是交流双方的权力关系,改变了,即使政治说服会遵循修辞的一般原则,也会导致修辞手段的调整和变化。某些手段会淡化、隐匿甚或失落,而一些对君主、权臣更有说服力的修辞手段会凸现出来。由于决策者几乎是独立承担全部政治责任,君主/权臣一定必须慎重,能令其信服的一定更多是政治利害的权衡,而不是斐然的文采;由于决策者长期专业于政治决策,也令他必须避免,因此很难,为个人好恶所左右,乃至被”忽悠”;由于交流双方的地位权势不同,相伴而来就一定会有各种操纵和反操纵,君主和建言者会彼此猜疑、猜忌,力求避免太多被对方控制;由于决策者(君主或权臣)往往只有一位,而建言者永远可以是复数,众多建言者相互间也一定会竞争政治影响力(决策者的信任甚至宠信);等等。所有这些,但不止这些,都会影响建言者的修辞和修辞手段。尽管政治关切完全相同,利弊分析和建议也很相似,位于权力边缘的贾谊留下的是情理交融、文采飞扬的《治安策》(公元前172年),而作为君主心腹的晁错和主父偃有关削藩(前155年)和推恩(前127年)的建言,就史书中保留的些许文字来看,都是简单、直白、犀利的政治利害权衡。     当然,有时诸如此类的政策建言中也有令人动情的文字,也属于广义的修辞,[31]但往往与建言内容不直接相关,只是,为获得决策者信任,个人对国家和君主之忠诚的表白;典型如贾谊的《治安策》、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以及李密的《陈情表》等。[32]至于后代传为佳话的《七步诗》的故事则显然夸大了修辞的力量;[33]就故事本身而言,其凸显的更多是曹丕不容置疑的生死予夺之大权,并以此为基础又塑造了他的仁义–其统治的另一种政治伦理合法性,但这在很大程度上还取决于曹植和曹丕两人知心会意、配合默契。     政治决策权高度集中了,而政治治理的疆域扩大了,兼并或统一还导致政治实体的数量大为减少,这都绝对减少了可能参与或影响高层政治决策的人数,自然也就减少了政治决策对政治说服和修辞的社会需求。以公共或准公共演说为母体(matrix)的政治修辞无从大量发生,无法成为一个”产业”–一个独立的”人文”学科。     但另一方面,虽然以修辞参与和影响政治决策的渠道和参与者均受到了限制,整个社会的人口总量却逐步增加了,如果人口中有修辞天赋或偏好的人比例大致稳定,这意味着在这个扩大了的、人口数量更为庞大的政治实体中有修辞天赋或偏好的人数增加了;而人的修辞本能和冲动无法消灭,也很难减弱,一定要在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寻求通道,追求表达,建立新的领地。人类学研究发现,在没有或不使用文字的社会和群体中,人们同样很重视修辞,善于修辞,同样追求以话语的感染力说服受众接受某个观点或采取某种行动。[34]中国民间的口头传统,如山歌、民谣、故事和讽喻,同样富于修辞,同样是受众推动,源远流长。     知书识字的士大夫还想从文字中寻求修辞的表达;只要有可能,也总想影响政治。也许因此,不少官员和士人,在历史上留下了各种类型的”策论”,同样注重并强调文字修辞。[35]这也许是在无望直接参与和影响政治决策的社会条件下,修辞与政治决策走得最近的领域之一。而策论中的修辞与西方古典修辞的根本区别,除了媒介(文字或口语)不同外,也许是交流双方之间的权力关系和交流方式的不同。或许还可以理解,为什么自唐宋之后,有些–在今人看来–穷极无聊的官员会自己虚构案件,创作”拟判”和”花判”?[36]部分传统士大夫是否可以借此以一种安全的方式过把修辞的瘾?     但士大夫更多的无处发泄的修辞冲动和才能,细水长流,似乎,逐渐汇集到诗文歌赋文章中来了,这是个可以公平竞争、交流双方相互刺激生产和消费,因此市场逐渐扩大的领域。”文学的”修辞日积月累,方法日益增加且日臻完备,也日益凸显。在这一领域展现出来的修辞主要是文字的,但也包括口语的维度–音韵学。     与政治修辞场的权力架构非常不同,诗词歌赋文章主要在传统士大夫之间交流,对象至少一开始是由作者选择的,往往是与作者没有直接或重大利益冲突的好友和同僚(包括一些上下级官员)。这类交流有口语的考量甚至实践(吟诵),但更多通过文字,基本是个体受众在相对私密的空间独自阅读,可以反复研读。这些要素都决定了作者不必想象和预期受众了,作者可以直接以自己为范本设定受众:受过足够的文化教育,受过相关的文化规训,对作者谈论、表达的事务或情怀有足够的关切和分享(否则就是明珠暗投,对牛弹琴),对涉及或借助的文献、史料、掌故也有足够的把握和理解。受众,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作为群体,因此无需作者太多关注,无需关心他们的诸多具体差别。交流对象还在,也很具体,受众却没有了,他淡出了作者或言说者的视野,不再是也无需是作者表达时的核心考量。值得作者考虑的全部问题,不是受众能否接受和理解,而是作者能否借助文字和音韵的修辞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感悟。作为文人,作为心系天下的”士”,作者的全部和最高政治伦理责任就是坚定不移地表达自己无论是政治的、社会的还是审美的关切。他无需考虑受众的感受,相反他有责任改造和塑造受众的感受,甚至他无需顾及他人的反应和一切可能的政治社会后果,只有这样,才能”诗言志”,充分反映士大夫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37]由政治、社会和文学场域特定权力关系规定的交流对象、交流形式、交流目的,由此规定和塑造了传统中国诗词歌赋文章的交流双方,使汉语文学修辞集中关注表达,关注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而不太关心士大夫以外的其他可能的受众。而一些更为失意的文人学士,诸如关汉卿、蒲松龄、金圣叹等,则把自己的修辞才华注入了小说、话本和戏曲;他们接手了城里的其他非文人受众–主要是观众和听众。     因此,20世纪早期,在西方学术分类的影响下,当近现代中国学者开始主要以传统中国留下的大量诗词歌赋文章为基本原材料来构建汉语修辞学之际,[38]从中可能提炼出来的修辞手段和方法注定主要是传统士大夫关心且有能力关心的修辞格,他们甚至可以不关心诸如春秋笔法这样的史学修辞,也很少或无力关心民间的口语修辞。他们似乎相信,古代的诗词歌赋文章中已经留下了放之神州而皆准的修辞精华,其中必定有某些神秘的、内在的与受众完全无关的东西,只要发现了、抽象了并最终掌握了其原理原则,就足以保证汉语言文字的普遍有效和成功的交流。这是一个符合索绪尔语言观的、[39]本质主义的汉语修辞学。  如今,仅仅争论修辞学究竟是一级或二级学科或是一个专业方向,究竟属于语言学还是文学或其他,甚至     究竟属于人文学科还是社会科学,[40]都不可能理解、更不可能挑战现代汉语修辞学的这个已牢牢矗立的”真理”了;除非,有什么力量首先挑战建造这个真理的所有原材料和建造者,挑战生产了这些原材料、培养了这些建造者的社会结构、阶级结构和政治权力结构。           三.政治修辞实践与社会变革          这个力量真还出现了,就出现在20世纪汉语修辞学创建之际,一直挤压、扭曲和扯断这个学科试图勾连并规定的那个词/物(修辞学/社会修辞实践)关系;中国社会的修辞实践已经大大改变了。这个力量就是近现代以来中国社会一系列相互关联、支持、强化和补足的重大变革,它大大推动了公众场域的口头交流和表达,增强了其中的政治和社会意义。一个新的以广义政治议题为核心关注的修辞实践已经弥散开来;以传统诗词歌赋文章为核心关注的文学修辞则与广大民众关系不大。     许多人会想到或首先想到”五四”前后的白话文,想到胡适的”话怎么说,就怎么写”,[41]以及更早黄遵宪首倡的”我手写我口”(《杂感》)。但这只是想当然。仅就这些主张而言,它们还更多属于”诗言志”的时代,以作者自己为中心,不考虑受众的能力、利益和偏好,因此反映的仍然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心态。当言说者只想着表达自我,主要是通过文字,并只是与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交流之时,你确实不需要真实具体地考虑广大不识字的普通民众,尽管他们现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只需考虑自己如何”写”,并把基本(并非”完全”)为传统教育规训的自己的”口”或”心”当做文字和修辞的标杆。这种坚持和努力会有贡献,因为”口”和”心”也会在社会互动中流变;但正如黄遵宪的”我手写我口”没能带来现代白话文一样,胡适”话怎么说,就怎么写”纵横驰骋后留下的只是一些缺乏现代活力和感染力的白话文和白话诗。这不全因为胡适的文学和修辞天分,最主要的,也许?是平民化追求包装下他下意识的知识精英的心。  真正推动汉语修辞实践改变的是过去100年来中国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随手举几例,不求完全,甚至没考虑主次。一,取代私塾的现代教育。即使有多名学生,私塾先生也是居高临下,一味要求背诵,学生基本是在背诵中有所领悟甚或毫无领悟;而现代教育,哪怕面对一名学生,总体上也要求教师口语表达,要讲道理,以学生听明白为原则。二,胡适首倡白话文的重要追求和后果之一就是文化逐渐下移,教育逐步普及,这最重要的是改变了识字人和书写者的社会和阶级构成,全面拉近了文章与日常说话的距离。三,现代的自然和社会科学的论文,哪怕针对特定的专业听众,也必须注意口语,一定要讲清因果或逻辑关系;这与传统的强调作者并考验读者学术”功底”的,更看重材料,不大看重理论、说理和论证的传统”国学”文章显著不同。四,看似同属表演艺术,新兴的话剧、电影等艺术所诉诸的感官,关注的重点,与传统戏曲根本不同–想想”听戏”。五,以郭沫若、艾青等为代表注重口语交流的新诗及其表达(诗朗诵),都追求更多人听懂并感染人,与以卞之琳、冯至等为代表的主要依仗阅读、诉诸智性的新诗有重大区别。[42]以及六,受众更广泛、层次更复杂的广播和电视总体上一直以文化程度偏低的广大普通人为交流的基准。所有这些,但远不止这些,都推动着汉语从以文字阅读为中心向以公众口语交流理解为中心的转变。     对现当代汉语修辞实践影响最大的,在我看来,是近现代的中国革命。无论是国共合作推动的还是,或特别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群众运动和社会革命,在很大程度上都基于争取民意,争取更多人的认可和支持。与先前改朝换代的统治者争取的对象不同,这个持续的大革命不排斥传统知识精英,但必须更多关注传统政治中根本没有或不很重要的农民、工人、市民、商人和小知识分子等;他们数量巨大,阶级、民族、宗教、职业、教育背景、利益和政治理想非常不同。争取的重要手段之一是各种各样的口头交流、演说和宣传,无论是北伐还是抗战,无论是”土改”还是抗美援朝,无论是大跃进还是”文革”,无论是在街头还是农村,无论是在工厂还是学校。哪怕革命建立的政权不符合民主的”精髓”,毫无疑问,民众的参与还是大大增加和扩展了。正是这一根本变革促使政治修辞实践在社会生活中蔓延,主要不是以文字,而是公共言说,用最大多数普通人立马能听懂的口语,从普通人有切身感受的问题开始。[43]现代中国的言说和聆听主体都不再是相对标准化的士大夫了,受众开始有了各自的音容笑貌。说话目中无人的时代过去了。与时俱进的时代政治,重新塑造了自己的言说,自己的受众,创造了新的修辞实践,也创造着新的政治修辞。     近现代中国已经出现了一些杰出的演说家和修辞家,他们留下的公共发言,无论是政治报告、社论、演说还是简单的致辞,看似传统的论说文和政论文,却是传统中国从来没有的特殊文体,运用的,有,但主要不是或不限于传统汉语的文学修辞手段。从这个意义上看,修辞实践变革的真正推手不是作者,不是作者的文字和/或口头表达能力,而是作者心目中无论他自觉或不自觉的广大民众。无论政治文化精英如何批评近、现代以来的中国政治,都不可否认,自1911年以来,中国是一个共和国,任何政治领袖和精英都必须首先关注和说服普通民众。[44]而在此意义上,民众已经参与了政治决策,并至少成了决定性的力量之一。     这种变化是深刻的,全面的。不仅文学教授闻一多的《最后一次演讲》,也不仅是政治家、外交家的著名发言;[45]即使一些”军人”甚至”粗人”的公共发言,都首先并直接诉诸广大受众听觉、视觉和他们的政治利益和情感认同。1953年9月12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24次会议上,彭德怀代表中国人民志愿军报告宣称:”西方侵略者几百年来只要在东方一个海岸上架起几尊大炮就可霸占一个国家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46]这是典型的政治修辞,不仅有比喻、象征和抽象,而且这句话本身就构成一个象征;在这一特定场合,修辞要素还有彭老总的着装、身份、形象和语气,而最具说服力的是他身后翻飞并穿越了上甘岭硝烟的志愿军军旗。1965年9 月29 日北京中外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问如果美国扩大侵越战争打入中国怎么办?陈毅元帅说,中国人不好战,可如果美国真把侵略战争强加给”老子”,”老子欢迎他们早点来,明天就来”;他双手揪起两鬓白发激情地说,”老子已经等了十六年了!老子等得头发都白了!”发表时,为了”文雅”,避免”好战”,《人民日报》把”老子”一一改成”我”或”我们”;[47]却还是,甚至只有,这个”川话版”,加之”将军白发”,加之中国人很容易想到的拍马叫阵的虎将张飞、许褚(尽管陈以”儒将”闻名),才有了至今仍令人(普通中国人)动容的强大修辞力量。     哪里是传统修辞的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哪里是文学的或语言学的修辞手段?什么才是真正的政治精英的修辞?近现代中国的社会革命和群众运动,横空出世地,因此是独立地,创造了在性质上与古希腊作为政治学分支的修辞学更为一致的现代中国的政治修辞实践。     还可以以毛泽东1949年新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和1954年全国人大一届一次会议上的开幕词为例。[48]都是政治文件,还都是开幕词,让人一听就够够的了;后一篇还用了1/3篇幅交代了会议程序。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我们正在前进。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这些文字简洁、朴素、雄浑、大气!朗朗上口,铿锵有力。是,这里有排比,但力量主要不来自排比。这些句子(包括前引彭德怀的句子)很长,还相当”欧化”,与传统中文无论是句型还是结构都很不一样;但可以预期,普通农民工人也大致能听懂这种长句。[49]它大大丰富和改善了现代中文的表达力。如果不考虑政治立场,仅就语言的感染力而言,这些表达足以打动所有人,即使他未能充分理解,甚或理解了也反对,其中的某些政治主张或命题。[50] 今天有人,甚至会有不少人,想当然地认为这与毛(以及其他人)的特殊身份有关。但这一定是错的,是下意识的嫉妒(似乎是当年若有他在那里,就没毛泽东什么事了)或政治意识形态。其实在一些不太重大问题的言说或文字中,毛同样展示了面对公众的杰出修辞,哪怕是一些闲笔或公文。[51] 你还可以比较一下毛与前后的中国领导人,包括孙中山这样的革命领袖和蒋介石这样的政治强人,的许多演说和致辞,就可以发现演说的感染力与演说者的身份,甚至与为之发表演说的事件重大与否都关系不大。1945年8月15日,蒋介石发表《抗战胜利告全国军民及全世界人士书》,[52]针对的是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个顶尖重大事件,几乎天然会唤起浴血八年的中国人的全部复杂情感;但这篇精心的修辞实在缺乏感染力,太委屈这个伟大历史时刻了。[53]蒋先生,大国领袖,三军统帅,在开篇中,要同全世界的基督徒”一致感谢公正而仁慈的上帝”!”何止是愚蠢,简直就是愚蠢!”[54]     政治修辞的新实践在现代中国已持续将近100年了,但汉语修辞学界,中国社会对此缺乏足够关注,甚至似乎没有能力关注,更未从经验上予以系统总结、梳理和反思,自然更少自觉继承、发展和创造。大规模疾风暴雨式的群众革命运动已经远去,社会政治生活已逐步常规化,政治治理已日益科层化,直面群众的政治动员稀少了,或日益程式化、仪式化了。另一方面,”反右”、”文革”的惨痛经历,以及今天开始盛行的”政治正确”以看似对立的方式同样规训着政治精英们谨言慎行;王朔的话,就是让”二老满意”(老百姓和老干部/革命)。[55]今天的政治领导人,无论是即兴还是持稿,表达都远不如早先的革命群众运动领袖鲜明、生动,富有感染力。一个”不折腾”让许多人眼前一亮;[56]一个”仰望星空,脚踏实地”引来了太多没必要的阐释,[57]很 “文青”,甚至有点”小资”;而枕边书《沉思录》中那”最经典的一句话”,同样的感觉,还有平庸,[58]甚至令我想起了蒋公当年的错误。     这是和平建设的年代!这也许是必定甚或值得的代价。[59]我不迷恋”激情燃烧的岁月”。但我们必须重视并珍视一个伟大年代留给我们的政治修辞实践和传统。           四.当代中国与政治修辞          不因为是传统,或是我们的传统。传统会限定但不规定现在和未来。而是因为,随着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公众政治修辞在中国有可能变得日益重要和普遍起来。近年来中国大学开始关注致辞也许只是一个先兆。为把这一点说得明白点,我还是借助亚里士多德的公共演说分类来展开。  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和社会富裕程度增加,人员流动和城市化,文化普及,公共参与决策增加,可以预料,在公共参与决策意义上的”民主”[60]一定会发展。这意味着,无论在国家各层级政治生活中还是在众多社区生活中,无论在党内还是党外,也无论政治决策还是有公共政策意味的学术讨论,各种类型的力求说服和影响参与决策之受众的演说会增加。这类演说,无论如何界定,谁来界定,都具有立法议事的性质。     这么说并不意味我认为”民主是个好东西”。[61]事实上,民主不是个”东西”(有固定形态的实体),并非所有问题都适合以民主决策。不仅科学研究和对科学的评判如此,而且许多日常公共事务的明智决策也都取决于更多的专业知识、信息和科学精神。但这丝毫不妨碍,也不矛盾,我判定民主会是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趋势。这是关于事实的判断,不是基于个人喜好的价值判断。而只要社会中以公共参与方式的决策增多了,领域扩大了,那么无论如何,议事性公共演说就肯定增加。修辞因此对于关注民意和舆论的政治家会变得日益重要起来。[62]     司法审判中的政治修辞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发展。这在司法上很显然。首先进入脑海的是法官的判决撰写。[63]但与口语更直接相关的还有律师的法庭辩论;[64]辩论中不但要晓之以理,也需要动之以情;不仅要有务实的修辞策略考量,还一定要有修辞的战略考量,特别要避免辩论中或规则上赢了,结果却得不偿失,[65]弄不好个人甚或律师行当的形象都输了。[66] 这都需要当代中国法律人更多的专门研究,特别是训练和实践。但总体而言,对中国的司法的影响不会太大;考虑到司法的特殊性,也许还不应太大。这同样并非个人的价值偏好,而是因为,就历史经验来看,需要并创造法庭雄辩的最重要的制度前提或权力架构是陪审团。在古雅典司法中,在英美有陪审团参与的司法中,司法修辞非常重要,英美法国家因此造就了一批努力甚至全力学习修辞甚至表演的出庭律师(香港称之为大律师)。[67]但在无陪审团的大陆法系国家,从来不曾出现过可与英美律师媲美的司法雄辩。一个最简单直观的证据是,欧州电影中从未出现过,而英美电影中则经常出现,精彩的法庭辩论和雄辩的律师形象。中国司法制度属于欧陆传统,没有分享司法决策(即认定罪错的权力)的陪审团,以法条和单一法庭意见为核心;只要这个制度化的权力框架稳定,法庭上的司法雄辩,就很难发达。[68] 但也不是毫无发展。在一些吸引公众眼球、媒体高度关注的热点案件中,在目前中国社会,一定会有律师试图用雄辩的修辞首先影响公众和/或媒体,然后将之转化为对法官的政治干预。但这只是发生在司法地界的或有关司法的演说,从性质上看,仍属于”立法议事的”,而不是”司法的”修辞,演说者及其修辞手段使用主要–或透过媒体–针对公众,而不是法官或陪审团。     这类司法修辞会起作用,在某些司法案件或事件中,会有积极作用。但从制度角度看,从总体看,这对中国司法发展未必是好事。最值得警惕的是,这种修辞会导致司法更多受制于容易大幅波动的民意,进而受制于因民意引发的政治干预和影响。我不笼统地反对民意引发的政治干预司法;我只是说,这与司法独立的制度追求有冲突,很难两全。[69]因此对于这类难以避免的有关司法的修辞,我持审慎保守的态度。     展示性公共演说更可能全面广泛发展,并成为各种社区和公共生活的重要成分之一。校园致辞仅仅是其中一种,肯定不会是最重要、最显著的。可以预期,各种就职、卸任演说,各种即兴的颁奖、答谢致辞会普遍起来,并且言之有物,生动活泼。从今天中国内地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和百花奖等影视颁奖中,已经可以看到这种发展和变化了。只要有各种形式的典礼仪式,这种展示性公共演说对于凝聚社区和团体情感就不可或缺。在新的社会熏陶和规训中,中国人的口才会”好”起来;言说更为坦诚,同时更为活跃、生动和机智。”木讷”也许将只是一种禀性,而不再视为一种值得追求的个人美德了。[70]     当代的政治修辞决不会也不应仅限于这三类公共演说。事实上,近现代中国的政治生活已经塑造了一些新型的政治演说和修辞。如施政演说(政治报告、工作报告等)、社论、某些新闻报道、答记者问,以及外交公报、联合公报等;各级党政机关部门设立的发言人制度也会促成这类政治修辞。主要目的不是说服受众,这类政治修辞的核心是向特定交流对象精确表达和阐述言说者的立场、方针和政策。胡锦涛在中共十七大政治报告中将对中国经济发展的要求从”又快又好”调整为”又好又快”,把”经济增长方式”改为”经济发展方式”,就是这类政治修辞。这种修辞与政治公文中的修辞也有历史和技能的连续性。就此而言,那些很容易为人们视为官话、套话的官方表达,那些常带贬义的”外交辞令”,甚至”无可奉告”这样的短语,也会成为现代政治修辞或公共修辞的重要组成部分。参与这类公共性政治修辞的还有诸多外交公报和声明。换言之,在人们通常认为最贫瘠的地方,我们同样会发现茂密的修辞。     如果上述分析成立,我预言,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对于公众演说的需求会增加,其重要性和公共意义会更为显著,不仅对言说者,而且对听众。就交流沟通创造共同体而言,这是社会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会产生一些优秀的演说家;现代汉语会更多向口语靠近,而不像混淆了期望和预期的某些知识人断言的那样,会更走近书面语;会产生更多符合这种审美标准的”美文”,产生一些可作为”文学”阅读的演说文稿。随着职业分工的细致,除了目前专长于政治报告和公文的秘书外,中国一定会出现另一类专长于撰写各种致辞和演说稿的”秘书”,并逐渐成为一个新的行当。现代汉语修辞学完全可能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繁荣起来。     这丝毫不意味我天真地认为修辞是个好东西,值得赞美和推动。这会是个天大的误会。我不接受”信言不美,美言不信”[71]这样的一般性命题,不认为修辞”完全是一套欺骗”。[72]我相信,事实胜于雄辩;修辞即使导致了确信,也不等于确实;[73]真信也不证明所信为真。[74]这个世界上是有”修辞太多”或”只是修辞”的。对于修辞,基于各种哲学、主义和历史经验,我有足够的怀疑和疑虑;[75]我坚持”辞达而已”。我也还相信,杰出的政治修辞不等于、更不能替代正确有效的政治判断–毛泽东晚年的某些错误就是例证;也不可能替代必须基于更多真实可靠准确信息的判断,而中国需要更多的科学,需要科学思维。因此,关于政治修辞将更为普遍的判断中,隐含的更重要的其实是一个告诫:警惕修辞。而前提是,重视和理解修辞。       我只是在谈修辞吗?我是一个法律人!          注释:     [1] 《春秋左传注》,杨伯峻[编注],中华书局,1981年,页1106。     [2] 可参看,吴礼权:”中国修辞学:走出历史偏见和现实困惑”,《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4年6期;魏友俊:”当代修辞学:困境、机遇和路径”,《修辞学习》,2008年2期;钟宇驰、王希杰:”中国当代修辞学的现状和未来”,《扬州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6期,页101-106;金立鑫:”中国修辞学的重新定位和研究方法的更新”,《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9年2期,页51-54。     [3] 唐钺:《修辞格》,商务印书馆,1923年;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1932年初版);以及杨树达[编著]:《汉文文言修辞学》,科学出版社,1954年(原名《中国修辞学》,世界书局,1933年)。     [4] 唐钺说了,修辞格”不过是修辞的一小部”;陈望道也不仅仅关注修辞方法,但他们的著作几乎规定了后代的修辞学研究,形成了以辞格为中心中国修辞学传统。陈望道一书的内容提要称该书是系统阐释”存在汉语语文中的种种修辞方法、方式,以及运用这些方法、方式的原理原则”。     [5] 周振甫:《中国修辞学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04年,页12。陆俭明则从反思的视角认为目前中国的修辞研究存在两个问题,一是偏重于修辞格的研究,二是对修辞格的研究较多停留于表面描写。请看,陆俭明:”汉语修辞研究深化的空间”,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2期,页29;以及”关于汉语修辞研究的一点想法”,《修辞学习》,2008年2期,页1。     [6] 例如,谭学纯、朱玲:《广义修辞学》(修订版),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     [7] 王希杰:《修辞学导论》,浙江教育出版社,2000年,页63;聂焱:《广义同义修辞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李军华:《汉语修辞学新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核心观点之一是,修辞的本质不仅在于同义手段的选择,而且在于同义手段的创造)。     [8] 王希杰:《修辞学通论》,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页461(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9] 亚里斯多德:《修辞学》,罗念生[译],三联书店,1991年,页24。     [10] 柏拉图认为修辞学是冒充的政治学(《高尔吉亚篇》,《柏拉图全集》卷1,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页340-342);亚里士多德则认为,作为伦理学的分支,修辞学属于政治学(《修辞学》,同上注,页25)。又请看,George A. Kennedy, A New History of Classical Rhetoric,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103.      [11] 例如,西塞罗:《论演说家》,王焕生[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另一位修辞学大家昆体良(Marcus Fabius Quintilianus,又译昆提利安),据说留下了12卷本的《演说术原理》(Institutio Oratoria,又译为《雄辩术原理》);中文有节译本,《昆体良教育论著选》,任钟印[选译],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又请看,John Anthony Crook, Legal Advocacy in the Roman World, Duckworth Press, 1995,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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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评袁世凯(中)

袁世凯一生最受后人病诟的就是两大罪状:窃国称帝,签订二十一条。 记得中学历史课本上评价袁世凯:为了获得日本人支持他复辟,全盘接受了日本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大意如此,非原文)想当初年幼无知,还真相信过,现在想想,图森破乃义唔了。纵观袁世凯一生,最痛恨的国家就应该数日本。从二十多岁在朝鲜跟日本作战,直到晚年被迫签订二十一条,真找不出哪个阶段他对日本满怀友好之心的。再说了,为了称帝签这样一个条约,那称帝接手这个烂摊子不是脑子坏掉了么?而且,已经坐上国家元首位置的人,面对这样的条约,总归是要顾忌身后骂名的,袁还没有路易十五那种“哪管死后洪水滔天”的气概。其实《建党伟业》里说的还算属实,袁是在被逼无奈愤慨不已的情况下签的,而且真正签署的和日本最初提出的还是有差异。 如果没有日本,1914年对袁世凯政府来说会是舒心愉悦的一年。欧洲那边一战开打,列强们都无暇东顾了,外部压力骤然小了许多。经过最近两年的文攻武斗,各方政敌也基本被扫平,至少近期内是不会有太大的动作了。民元国会被搞垮了,“大总统”权力扩张,一些法规制度逐渐被制定出来,动荡了半个世纪的中国眼瞅有机会走上正轨了。可偏偏上天不想让袁世凯过好日子,欧洲战事一起,日本就对德宣战。倭人们没胆子打到欧洲,但借宣战之机欺负中国的胆子他们还是有的,而且大得很。于是乎五万多日本远征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日本海,要从德国人手里抢夺青岛港和胶济铁路。当时驻守青岛的德军大部分是德国海军,对于陆战不管是训练还是装备都差了日军一大截。尽管如此,普鲁士军队还是不辱盛名,硬是抵抗了两个多月才投降。 日军历来的传统就是胃口越喂越大,从一战到二战历来是这个样子。占了胶东的日本不甘扼守一隅,1915年1月18日,正式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二十一条。全部条约有5号,共计21款,所以习惯上被称为“二十一条”,并勒令中国政府必须完全保密。现大抵概括每一号内容如下: 1.承认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山东省不得让与或租借他国。 2.承认日本人有在南满和内蒙古东部居住、往来、经营工商业及开矿等项特权。旅顺、大连的租借期限并南满、安奉两铁路管理期限,均延展至99年为限。 3.汉冶萍公司改为中日合办,附近矿山不准公司以外的人开采。 4.所有中国沿海港湾、岛屿概不租借或让给他国。 5.中国政府聘用日本人为政治、军事、财政等顾问。中日合办警政和兵工厂。武昌至南昌、南昌至杭州、南昌至潮州之间各铁路建筑权让与日本。日本在福建省有开矿、建筑海港和船厂及筑路的优先权等等。 这些条约中,有些是日本实际已经在中国取得的权益,只是之前没有正式文件确认。真正最恶毒的,是第五号的七款。其实这第五号,本是“建议”条款。根据曹汝霖的回忆,当初赴日本游说疏通的有贺长雄报告说,日本的政治元老们根本就不知道有第五号。而且这二十一条也没有经过御前会议的批准,完全是大隈重信内阁私自采取的保密行为。日本人向来有“争功“的传统:大隈内阁为了争功炮制出个二十一条,不过好歹还把第五号列为劝告条款,不抱太大希望;而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则更进一步,极力促成这第五号。除了武力威胁,日本人也没忘记怀柔政策,妄图双管齐下。只是这些怀柔政策仅限于“保护袁世凯及其政府的安全”“帮助取缔革命党活动”的程度,万没有看出有支持袁称帝的意思。 “二十一条”是袁世凯上台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外交危机,稍不留神,不是大兵压境就是丧权辱国,将重蹈甲午之覆辙。常年混迹于官场的“老油条”袁世凯打太极的功夫甚是了得。他给当时中方谈判代表陆征祥下达的指示就是“拖”,拖得越久,就对中国越有利。毕竟要花时间搞清楚日方底线,而且这样的密约一旦有机会被透露出去,英法列强也不会坐视不理。谈判桌上慢条斯理的背后,是一连串紧锣密鼓的秘密外交行动。重金收买的日本间谍,日籍顾问有贺长雄,近代著名外交家顾维钧,这些人一刻也没闲着,兵分两路,一方面打探日方底线,一方面悄悄把消息透露出去。1915年2月13日,距日本提出“二十一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英国《泰晤士报》就刊登了有关的社论,引得西方列国哗然。谈判迟迟没有进展,国际压力却是日益增大,气急败坏的日本人终于在5月7日提出最后通牒:如果48小时内不能得到“满意答复”,将采取“必要手段”。 “国力未充,难以兵戎相见。”—-袁世凯 如果觉得两国交涉之事太过难于理解,不妨换一种表达: 有天一群看上去像拆迁队的人端着AK-47冲到老袁家,要拆了他家的客厅和主卧。老袁在家翻了半天,能用于搏斗的除了菜刀就只剩下擀面杖了。于是老袁一面跟拆迁队嬉皮笑脸打哈哈,一面安排儿子联系拆迁办,又让老婆去天涯上发帖。终于,儿子打听出其实只要拆了主卧就行了,天涯上也是上万的回帖声援。这时拆迁队也怒了,说一个小时内不让我们拆了主卧就把你家连根端。没办法,一家老小也只能接受现实。 大体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不管怎样,城下之盟还是签了,不过对比最终签订的条约和日本最初提出的条约,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最凶残的第五号被废除;第四号被删除,改由中方自行声明,多少保全了一些面子;无限移民和日商课税“中国方面绝对不能接受”。 而签订的内容,有很多也被袁世凯以各种手腕破坏掉。想在中国租地购地的日本人发现中国的土地市场像是中了邪一样,一寸土地都买不到,因为他们不知袁有密令,对于胆敢卖土地给日本人的国民一律按叛国罪论处杀无赦。日本移民渐渐发现一走出附属地,生命就有危险,因为他们不知道袁暗中派了帮会盯着他们随时准备找茬。被请来当顾问的日本人,也觉得政府一直也没顾得上问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袁本来就没打算理他们。至于日本当时在山东的权益,本已是即成事实,无力改变,唯有接受。 “创巨痛深,引为惭憾,以则不竞,何尤于人。我之积弱招侮,事非旦夕。”—袁世凯 弱国外交,平心而论,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另外必须要说的是这时候的革命党人。当时的国民党元老如黄兴、李烈钧、陈炯明、柏文蔚等人,尽管在袁世凯的通缉名单上,日夜面对被捕杀的危险,非但不趁机发难,更是号召同志“暂停革命,一致对日”。在美的黄兴写信给冯自由,让他转劝孙文“应即放弃讨袁工作,免为日本所逞”。不趁国难谋利,这是何等的胸襟大义。纵使功败身死,却也名耀青史。呜呼,读圣贤书者,当如是也。而卖国之父中山樵此时却正忙于与日本签订比二十一条更苛刻的《中日盟约》以求获得日本支持。政治操守,人格品行,高下立现。 附注:《中日盟约》相关链接 http://baike.baidu.com/view/5349206.htm 六:窃国者乎?(上) 事情还要从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义说起。 其实武昌起义之前,革命党已经发动过若干次起义了,每次都被当地的政府军镇压。但这次武昌起义却是政府军所为,只能从外地调兵镇压。10月14日,朝廷下诏,命袁世凯任湖广总督,节制诸军,平息叛乱。鉴于1908年的时候,袁世凯曾受朝廷欺负,以患有足疾为名被开缺回原籍,这次老袁傲娇了一下,说老子脚还没好,不干。朝廷再催,老袁说没钱,出不了兵。最后逼的隆裕太后孤儿寡母把私房钱都拿出来了。朝廷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再不开工就不厚道了,10月25日,袁命段祺瑞、冯国璋奔赴前线。革命军遇上北洋六镇,被叮咣五四的一通修理。段祺瑞深谙主意,把革命军吓消停了,便隔岸观火起来;而冯国璋却不明就里,拼死卖命,至11月27日,冯国璋手下军队已经攻克汉口汉阳,武昌唾手可得,袁老四生怕失去革命军这支最重要的筹码,急电令冯国璋停止作战,由此也可以看出老袁身后段、冯二人的手段高下了。老袁拦住冯国璋后,转身又跟朝廷说:军费用完了,给钱,不给钱这仗没法打!这下龙椅上的孤儿寡母可傻眼了:上回就把私房钱都搭上去了,现在从哪变出白花花的银子啊。这期间朝廷里有一帮主战的大臣们不断非议袁世凯平反不力,袁滑头干脆上折子,动员这些个王公大臣们凑军费。这下那帮叽叽喳喳的老头子们全老实了。那帮王公大臣们其实是有钱的,从祖宗开始,捞了两百多年了,再怎么没落,搜遍北京城的深宅大院,凑几年的军费是不成问题的。但很显然,这帮善于捞钱的货没有毁家纾难的觉悟。毕竟天下不是自己的,捞回家的库存可是自己的。于是乎,纷纷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表示为天下苍生,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所以说,“腐败让政权更稳定”这话虽不假,不过也只用于太平年间,到大厦将倾之时,呵呵,你懂的。 革命党这边,热情奔放的干革命,起义了这么多次,终于眼瞅要成功了,可这老袁一来,鼻子里明显能闻到成功的味道越来越远了。看来,中华之内,能够“驱逐鞑虏”的,唯有项城一人。早在1911年11月8日,被糊里糊涂推选为“大元帅”的黎元洪就写信给袁世凯,推举袁为大总统,袁见信笑而不语。12月2日,各省代表商议,如袁反正,则公推为大总统,袁继续笑而不语。12月9日,黄兴复电,表示如袁投奔革命,举为总统。12月29日,孙中山被选为临时大总统,随即电联袁世凯,强调自己“临时”的身份,随时准备让位。1912年1月1日,孙就任临时大总统,再次强调,清帝退位即解职。孙与袁之间,颇有点类似刘邦项羽约定的“先入关者王之”。孙这个先入关者,实力不如人,尽管心里一百二十个不乐意,也只能拱手将王位让与袁世凯。天下本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说袁公“夺权”或者“另立政府”尚有情可原,这“窃国”之罪恐怕是有点冤枉他了。以今观古,难道能说项羽是“窃国”吗?秉笔写史,历史轮回耳,不宜做诛心之论。 “革命”期间纷纷宣布独立的省份大抵上都是“墙倒众人推,起哄凑热闹”的。待到中央政府重建之时,自然会乖乖回到祖国的怀抱,重新沐浴祖国大家庭的温暖。形势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明显了,两边的命运全在袁世凯手里。而袁世凯倒向革命党人,也是意料之中。“养寇自重”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而且,如果效忠清廷,再怎么功勋卓著,也是人臣;而倒向革命党,终结气数已尽的满清,那自己可就是开国之君,与权臣不可同日而语。 老袁一辈子善用手段,即使他已经决定推翻清廷自己坐江山,也不会玩什么跟革命党人兵合一处然后杀回中原这种评书里听起来很过瘾的把戏。用“凑军费”的理由让朝中主战的大臣们闭嘴后,他就开始给寡妇隆裕做思想工作:你看吧,仗是打不下去了,可咱们不打那帮革命党就要打到紫禁城来,到时候您老不想学前朝的崇祯爷去“自挂东南枝”吧?现在全国各省也独立的差不多了,玩不下去了,不如体面一点自动退位吧,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在,给你担保退位后的优待费,那帮革命党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与此同时,又暗令冯国璋部兵变威逼,段祺瑞率领北洋军诸将领向孤儿寡母发出了逼宫通电,电中甚至扬言要率北洋军上京,终于吓得最强硬的良弼和溥伟也统统闭嘴,举双手支持共和。自始至终,袁老四都不愿意撕破老脸,始终在双方之中斡旋,把黑锅全部推给部下去背,不得不感慨其手腕之高明强硬,干净利落。 1912年2月12日,宣统皇帝下诏退位。 两千多年的帝制,就这样被袁世凯终结了。没有血流成河,没有火光四起,没有鸡犬不宁,就这样平静的终结了。倘不是袁世凯,换做第二个人,燕赵之地,怕是免不了一场兵灾。 按理说,袁世凯逼退清帝,革命党应该按事前的承诺推举袁为大总统。但要把到手的权力交出去,真是让人浑身上下的别扭。按照辛亥年间的政治设计,中国本来是要采取美国式的“总统制”,即大总统有至高权力。等到革命党要交出权利时,突然舍不得了,加之又不信任袁世凯,非要搞“内阁制”,即大总统是虚君,真正的权利由内阁掌握。这事平心而论孙、黄干得有点太理想化,怎么能幻想让手握重兵的枭雄袁世凯甘心做一个徒有虚名的国家元首呢?再者说,中国历史上开国的皇帝个个雄才大略,哪里会有一开国就做虚君的道理呢?袁世凯心里也别扭,毕竟逼退清帝的是自己,却要接受孙、黄所立的法统,从他们手里接过“大总统”一职,真是万分不甘心。 不要小看这个“法统”问题,这可是政治继承中最关键的问题。《资治通鉴》开篇第一句就说“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何谓礼?纪纲是也,通俗地讲就是法统。继承了一个法统,就要在这个法统的框架内行动,不得逾越,而袁,很明显是想自己另立法统的人。且看今日之政坛也是这个德行,每一任领导人上台后,都要提出一个“思想”“主义”,从“毛泽东思想”到“邓小平理论”,再到“三个代表”和“科学发展和谐社会”,玩的都是法统之争。立了法统,才能算得上“一代”,不再是前任的延续,不必再受前任政策的制约,可以拉起一票人单干。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常常被“不明真相的群众”调侃嘲笑,领导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的缘故。有句话说的好,中共历来政治斗争的核心问题就是争夺对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权,深以为然。而对袁,这个“法统”问题,对他后来的称帝之殇,也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不管怎样,溥仪退位,孙中山在南京宣布解职,参议员随即于2月15日全票选举袁公继任。但这时袁世凯所担任的,还是个“临时大总统”。善了个哉,本来想逼宫后承清廷之命,开国会自立为“大总统”,不曾想到头来只是个孙中山的接班人,还是个“临时”的,另附诸多限制,这算是白忙活了。 在当时,论全国范围内的声望,袁还在孙之上。孙就任临时大总统时,就有许多人不服,章炳麟就曾说过“论功应属黄兴,论才应属宋教仁,论德应属汪精卫。”袁世凯就任后第二天,孙中山就颁布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正式确立了“责任内阁”的政府组织原则。3月13日,袁任命唐绍仪为内阁总理,3月29日,组阁完成,4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解职。至此,经过短暂的混乱,新朝初建,南北统一。无论怎样看,袁当这个“临时大总统”都算不得“窃国”。乱世江山,有力者居之。 七:窃国者乎?(下) 孙解职后,并未出任新政府官职,而是开始了全国巡讲,宣传他那套革命理论。革命党人大多数被安排到新政府中无关紧要的衙门,甚至孙、黄也被袁世凯建议去实业救国。新政府虽然是组建起来了,内部运作却是一团混乱,莫要说袁本人,就是袁手下的重臣谁也不听唐绍仪这个总理的话,搞得唐只干了三月不到就挂印辞官走人。总理走了不要紧,按照《临时约法》的规定,临时大总统需要在十个月内召集国会。对新召集国会,袁世凯和革命党都是相当有兴趣:袁需要国会选举他做正式大总统,革命党则想要通过议会斗争限制袁世凯的权利。新国会仿效美国,分参议院和众议院。参议员各省和海外有固定的席位,共有274人。众议员席位则依据各省人口多寡按比例分配。 既然有了议会,就必须有政党。想要入朝做官,不加入一个党派是不行的。一时间中华大地大大小小的政党遍地开花。唐氏内阁解散后,宋教仁光荣下岗。于是这位老兄高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开始了轰轰烈烈建党伟业,最终于1912年8月25日在同盟会的基础上组建了民国第一大党,国民党。在随后的大选中,国民党大获全胜,获得参众两院841席中的392席,成为国会第一大股东。高层方面,唐绍仪和赵秉钧也都被说服加入国民党,真可谓是盛极一时。 国民党选举获胜,依法应由作为党首的宋教仁出任总理并组阁。袁对宋并非在一开始就动杀机,本是想先加以笼络,如果能相处安好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如果实在不能为我所用,再除掉不迟。一上来就想着杀人,那是麻匪,不是政坛老油条的做事风格。袁虽有心重用宋,但继唐绍仪后出任内阁总理的赵秉钧可是有点坐不住了,如果等到宋教仁到京城入阁拜相,就没他什么事了。可能是知道了袁本有除掉宋教仁的腹案,赵秉钧就自作主张的张罗起这事来。但这个笨蛋事办得太不利索,找了个失业军人当杀手,杀手行刺完后也不知道保密,要不说业余选手靠不住呢。事情败露后,警方本着替杀手界清理门户的想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笨蛋雇这么个杀手办这样大的事。一路上查,终于查到赵秉钧头上。一般说来出了这类事情,就算是受袁指使,自己死扛下来就好了,后台老板铁定是不会动真格处罚你的。可这个笨蛋竟然宣称是“受上意”,那就活该你倒霉了,最后也未得善终。真是活活笨死的。 宋教仁案至今仍是民国著名的疑案之一,学界也一直没有定论,甚至还有人认为是孙中山陈其美密谋主使的。如果当真是袁世凯下的暗杀令,以老袁一辈子做事滴水不露的风格,警察全然是没有机会查到赵秉钧头上的。但不管是谁的主意,这帐算是妥妥的记在袁世凯头上了。但换一个角度看,既然这事能一路查到内阁总理的头上,没有抓几个无证电焊工当替罪羊,可见当时司法还是相对独立和公正的。黄兴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一直主张用法律的手段解决宋教仁遇刺案。但近代的职业“革命家”普遍法制观念淡薄,都觉得法律不是挡箭牌。等孙中山3月25日从日本回来,一怒之下,要来个“二次革命“,起兵讨袁。当时国民党高层,除戴季陶附和起兵外,大多像黄兴一样主张走法律渠道。当时国民党作为第一大党,政治实力还是比较雄厚的,袁投鼠忌器,多半不敢背负主动开战的恶名。 当时虽然全国表面统一,但实际仍是各地割据。国民党所掌握的粤赣皖三省是全国最大的藩镇,袁也有意趁着镇压“二次革命”之机在全国内削藩。既要用武力压制国民党,又要让对手先开第一枪,为此老袁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先后将江西部督李烈钧、粤督胡汉民和皖督柏文蔚免职,又大捕地下党,同时军队也是步步紧逼。终于,7月12日,李烈钧公开布檄反袁,打响“二次革命”第一枪。这时国民党尚没有自己的军队,能够调配的只是慕义投靠的新军,和一些当兵吃饭的杂牌民军。加之补给不足,军纪不整,战斗力着实有限。不足两个月,孙军一败涂地,孙中山本人被迫远走日本。其他军阀,有些像蔡锷一样被解职,剩下的如黎元洪张勋阎锡山张作霖唐继尧等人,在袁恩威兼施之下,也暂不敢有二心。如此看来,“二次革命”真是帮了袁世凯一个大忙,袁公只赚不赔。 武力平定“二次革命”后,袁发通缉令,对人不对党,只通缉孙文、黄兴、陈其美等“匪首”,对国民党却无半句抨击。只因当时国民党仍旧是国会第一大党,袁世凯如想自我扶正,从“临时大总统”变为“大总统”,还需国民党议员手中的选票。由此看来,选票真是个好东西啊,(呃,不能说得太细,此处省去八千字)。当时袁世凯自我扶正面临一个先选举还是先立宪的问题。主张先立宪的人认为如果没有一部宪法,选举出来的“大总统”就不具有合法性;而主张先选举的人则认为立宪为大计,不可操之过急,当务之急是先选出总统,将国家带入正轨,并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这两派意见之争早在孙文主政期间就有了,“宪法起草委员会”和“宪法会议”里也是吵得不可开交。经过“二次革命”袁世凯权柄徒增,自然是倾向于先选举,选上大总统后在操控立宪,而“两会”也在袁的压力下变为附庸。 4月6日,国会开“总统选举会”,选“大总统”。其实袁此时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二次革命”本就是国民党内一部分人意气用事,很多党员并不认同,被平定后袁也没有难为国民党议员,此为一“恩”;藩镇已削,国家大体统一,军队和国家实权全在袁手里,此为一“威”。如此恩威并重,竟还是在第一次投票中没有获得法定当选票数,使袁大为惊讶,也意识到自己专权招致不满。但事已至此,于“里”于“面”不正式当选袁都不甘,袁再一次使出自己的“聪明”,暗令组织流民、地痞、流氓、乞丐甚至妓女,组成“公民请愿团”,围攻国会,议员只许进不许出,一定要选出大总统。此一事,民间流传诸多艺术桥段,个个描绘的绘声绘色。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袁果然当选。在袁看来,这次只不过时自己生平使用过的无数手段之一,并不足为奇。却不料在他人看来,实在太过不堪。诚如唐德刚先生的评价:“见微知著,不谨细行,终累大德。”袁一生聪明,却最终因为这份聪明,身败名裂,为后世病诟百年。 不谨细行,终累大德。诚如是焉。 今日回首,重看那段历史,会发现那时国会尚不是橡皮图章,有其尊严。那些围攻国会的流氓乞丐,至少是看的见的肮脏。而如今动辄“全票通过”“一致赞成”的“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仔细想来,真可谓是百倍不堪于当年。 “大总统”被选举出来后,果然得到列强承认。偌大的一个中国,也算是有了一个“话事人”。既然选举完毕,就该着手制定宪法了。1913年10月,国会通过《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即所谓的“天坛宪法”。有趣的是,这部“天坛宪法”对袁的约束,竟更甚于“民元约法”。然而袁只有兴趣做大总统,对于“宪法”一类的东西,是没有兴趣的。所以“天坛宪法”自诞生之日起,就注定是一纸空文。不过袁跟其后的领导人比起来,还算厚道,至少没有让人甩着《宪法》打内阁总理的嘴巴子。 大位既正,理所当然的要搞一搞“三反五反”之类的运动,打击一下“走非袁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袁世凯于1913年10月10日上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时未逾月,11月4日便宣布解散国民党,勒令国民党机关三日之内一律解散,国民党议员一律上缴议员证书与徽章。一夜间,国会中半数议员遭解职,这国会就彻底瘫痪了。其后袁授意熊希龄组阁,史称“熊氏内阁”。后经各省代表召开的“行政会议”,袁指定成员参加的“政治会议”、“约法会议”,以及一些列运作,一部完全符合袁世凯意图的《中华民国约法》终于在1914年5月1日问世。臭名昭著的“大总统终身制”和“父传子”也存在于这部新宪法。 至此,袁世凯权利到达顶峰。但若说是“窃国”,也太冤枉他老袁了。辛亥革命后,天下未稳,能够占据河山的本来就是袁,而非孙。袁逼退清廷后,若执意全灭革命党,不肯接受“中华民国”这一称谓,恐怕“民国”在历史上也就是个短暂存在的地方割据政权。如此一来,遭苦的还是天下苍生。袁接受民国的称谓,放弃做开国“国父”,不论怎样讲,数万生灵免于涂炭。至于后来上位后专权独裁,平心而论,他做过的哪件事后来的独裁者没有做过呢?只因其接受了孙、黄所立的法统,便谤之为“窃国”,未免有失公允。 一五一十部落原文链接 | 查看所有 3 个评论 叶大宽的最新更新: 重评袁世凯(下) / 2011-08-17 15:24 / 评论数( 2 ) 重评袁世凯(上) / 2011-08-17 15:13 / 评论数(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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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hMyMedia | 南风窗:中国要崛起,必须告别革命外交

—专访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教授唐启华 文|本刊记者|赵灵敏发自台北 在国人的印象里,清末和民国时期的中国外交丧权辱国、一塌糊涂,简直就是一部“国耻史”、“卖国史”,左右离不开“颟顸”、“误国”、“无能”、“卖 国贼”、“汉奸”、“妥协”、“投降”等负面形容词。这种悲情的近代史理解,是近代中国狭隘民族主义的源头,到今天仍然深刻影响着国人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 式。 近日,一封署名为“项城袁氏家族联谊会”的公开信引发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信中认为袁世凯从未签署所谓的“二十一条”,而只是签署了《中日关于山东问题 条约》和《中日关于南满即东蒙古问题条约》,这两个条约加起来也只有11条,而且没有出卖主权的条款。前几年热播的电视剧《走向共和》,也为我们塑造了一 系列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晚清民国历史人物形象。 那么,在我们惯常的非黑即白的革命爱国叙事结构之外,那一时期的外交到底有着怎样的历史风貌?记者就此采访了专治近代中国外交史的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教授唐启华。 独尊“革命”的近代史 《南风窗》:对辛亥革命前后的历史人物,如孙中山和袁世凯,人们已经形成了刻板的思维定势:前者好,是革命先行者;后者坏,是坏蛋卖国贼。但唐德刚先 生在《袁氏当国》里,对孙中山后期专制的一面进行了批评,也肯定了袁世凯“治世之能臣”的一面。那从外交史的角度看,您对他们两人有着怎样的评价? 唐启华:我们以往的教科书和外交史确实是批评袁世凯推崇孙中山的。袁世凯在外交方面的恶名,主要来自关于“二十一条”的交涉,以往的史学家认为他为了 称帝,投日卖国,不惜接受“二十一条”。但我查阅过英国和日本的外交档案后,发现情形恰恰相反。事实上,袁世凯并未接受“二十一条”,在双方交涉之初,袁 就疾言厉色地告诉日使,可让者自可谈判,不可让者如第五条等,则绝不能让。在其后历时4个月的谈判中,外长陆征祥,次长曹汝霖和驻日公使陆宗舆等,受尽折 磨和屈辱,即使是有妥协情形的曹汝霖,也是“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经过4个月的抗争,加上舆论的压力,日本放弃了“二十一条”中最凶残的要求,和中国签订了《中日新约》9条和关于山东问题的条约。我们如果把日 本人最初的要求和签订的新约做比较,就会发现其中的天壤之别。在日方的档案中,这是一场失败的交涉,日本外务大臣因此辞职。当然,新约也是一部丧权辱国的 条约,但日本要灭亡中国的目的终究没有达到。 相反,孙中山在护法运动失败后,长期寻求军阀对他的支持以失败告终后,转而向日本提出割让满洲,海南岛,组织国民革命军由日本军官带领,出让全国的警察管辖权和税务权,以换得日本派兵出战,后来甚至向日本表示平津和内蒙也不要了。这些权益是袁世凯也不敢让的。 《南风窗》:既然如此,为何我们的教科书、公众甚至历史学家都认为孙好袁坏呢? 唐启华:今天我们对历史包括近代史的理解,是基于片面扭曲的历史诠释之上。因为国共两党都是革命党,对历史的诠释往往出于宣传的需要,不一定是历史事 实,甚至将党派利益放在国家利益和是非之上,认为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台湾虽然经过了政党轮替,国民党被塑造为独裁专制的代名词,但受影响的主要是对台 湾史的诠释,中国近代史的部分并未受到挑战。 由于国共两党皆以反帝、反军阀、废除不平等条约为民初历史诠释的基调。两岸学界对当时外交史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广州、武汉到南京国民政府的“革命外 交”。北京政府被视为革命的对立面,外交上纵使有零星的优异表现,也因政治不正确而长期遭到忽视与扭曲。独尊“革命”,在非常时期或有其必要,但数十年来 成为常态,窄化了我们近代史理解的视野,导致中国外交史研究,不注重外交常规之交涉谈判,只注重谴责帝国主义侵略,宣扬“革命外交”之必要性。 《南风窗》:那么,您怎么评价北洋时期的内政和外交? 唐启华:北洋时代从袁世凯小站练兵开始,到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东北易帜结束。国共两党都极力攻击北洋时期,把北洋时期说成一个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 代,与洋务运动失败、北洋水师覆灭、北洋军阀卖国等刻板印象相连接。北洋时代是否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我个人觉得需要仔细研究之后才能下定论。 事实上,北洋是一个被丑化的时代和力量。中国要往上走,是可以从北洋时代得到启发的。那时虽然军阀混战,但彼此之间还是有道义上的约束,不会赶尽杀 绝;北洋内部派系林立,轮流执政,这对今天的政改是有借鉴意义的;北洋时代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社会氛围自由宽松,没有官方的意识形态,观念上百花齐放, 有学术自由,是知识分子和教育的黄金时代。 在外交上,通过对清末旧的外交机构的改造,破旧立新,完成了外交机构的现代化,使得一批专业化、技术化的新式外交官登上了外交舞台。他们通过各种形式 到国外接受专门教育,是中国最早开眼看世界的群体。由于军阀不管外交,外交官威望崇高,外交不受党派利益的牵制,能够从现实的国家利益出发,比起其他部门 更能独立决策且具延续性。但由于长期的革命外交灌输,在列强档案中形容为狡猾、优秀、难缠的北洋外交官,在我们的教科书中成了“买办”、“走狗”、“西 崽”,交涉成果被一笔勾销。 《南风窗》:但无论如何,这一时期的外交还是丧失了很多国家权益呀?比如巴黎和会,中国是战胜国,但在山东问题的交涉上依然失败了。 唐启华:外交的基础是国家实力。清末民初正值帝国主义外交高潮,弱肉强食被视为天经地义,中国赖列强均势,免于瓜分已属万幸;加以列强在华条约利益一 致,中外实力差距太大。在这种情况下的外交,要全面挽救颓势是不可能的,只能寻求局部的突破,力求不丧失新的权利,或将已失权利加以严格限制。哈佛大学教 授柯伟林认为,民国时期的中国外交相当不简单,在内乱不断的情况下,居然将清朝遗留下来的版图,大致维持完整,是不可忽视的成就。 巴黎和会上山东问题交涉的失败,是因为当时日美之争,美国以牺牲中国为代价,对日本做的让步。中国最终没有在对德合约上签字,第一次对列强说“不”, 而且日本最终也没有获得山东的统治权。除此之外,中国在巴黎和会上还是有很多外交成就的。中国签署了对奥合约、对匈牙利合约、对保加利亚和约,第一次以战 胜国姿态出现于国际社会。顾维钧代表中国还签署了国际航空专约,使中国与其他国家具有同样的领空权。加入国联是中国加入形成中的国际社会的开端,中国当时 缴纳会费所占的比例是今天中国联合国会费的3倍。入选国联行政院意味着中国具有处理世界问题的资格,王宠惠还成为入选国际法院法官的第一个中国人。 当然,北洋时期的外交有功有过,但我们不能只看到以前的坏,看不到它的好,更不能只强调今天的成就和过去的失误,不能自己让步就是顾全大局,别人让步就是丧权辱国,不能有双重标准。 被“废约”遮蔽的“修约” 《南风窗》:在近代中国人的脑海里,没有比“不平等条约”更能激起强烈的民族情绪。您怎样看待“废除不平等条约”这一口号? 唐启华:近代中国与世界接触以来,饱尝屈辱与挫折,“不平等条约”可称得上最明显的伤痕。1920年代以来“反帝废约”、“废除不平等条约”等爱国宣传,开始深入人心,自此是谁“废除不平等条约”终结百年国耻,与政权的合法性密切相关。 国民政府受惠于五卅之后反帝反军阀激情,于大革命之后取得政权,强调其始终致力于废约,并在抗战期间,签订《中美新约》、《中英新约》等,废除“不平 等条约”,但贬抑轴心国交还特权给汪精卫政权之重要性。中共则贬抑国民政府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成果,指出尚有许多未收回的权利,强调是中共最先提出废约 主张,并进行了坚持不懈的奋斗;1949年建国之后,彻底扫除帝国主义势力及影响,解除了套在中华民族身上“不平等条约”的锁链。最后,香港,澳门回归, 才算真正终结百年国耻。 事实上,“不平等条约”负载了百年民族悲情,政治意涵浓厚,其概念的提出和使用,就意味着对条约的合法性及效力的怀疑与挑战,进而主张“废除”之,但 太过强调“不平等条约”在道德上的瑕疵,及“废约”在道德上的优越性,会有自相矛盾之处。清政府也曾在外国享有条约特权,如在朝鲜有专管租界3处,另外在 甑南浦等公共租界中也有中国租界,并享有领事裁判权。《马关条约》之前,中国和日本互享领事裁判权等。 应该说,“废约”的主要作用是对内的,与现实政治密切相关。丰富精彩的“修约”历程与成果,被“废约”观念所遮蔽,致使几代外交官的努力被遗忘,中国外交的诸多特色和发展历程被忽视扭曲,无法总结成果,平心理解过去。 《南风窗》:那么,“修约”和“废约”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唐启华:摆脱条约束缚是举国一致的目标,“修约”和“废约”都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修约”循法律途径,依据法理要求改订平等条约;若对手国坚持不肯修 订旧约,则可诉诸革命及民意,走政治路线“废约”,摆脱旧约束缚,目的仍在重订平等新约。“修约”和“废约”两者应是相辅相成的,可以视环境、时事及本身 环境,做不同的选择或交互运用。“条约必须信守”是历史悠久的西方法律传统,条约可以修改,但修改条约不应否定“条约必须信守”的原则。 但1925年五卅惨案之后,国共两党力主“反帝废约”,强调废除与修改为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将“修约”定义为与帝国主义妥协投降的卖国行为,认为只有 “废约”才能解除束缚,摆脱半殖民地位。自此,“修约”与“废约”成了泾渭分明不能调和的两条路线,是否主张无条件“废除不平等条约”作为爱国主义和反革 命、好与坏的分水岭。“修约”在国人心目中已根深蒂固成为负面名词。 《南风窗》:在“修约”方面,北洋政府做了哪些努力?成效如何? 唐启华:当时北京政府虽然衰微,但仍是被各国承认的中央政府,在国际上代表中国。1919年以后,其“修约”朝有约国、战败国及无约国三个方向发展: 对有约国,在巴黎和会上要求舍弃势力范围等7项特权,虽大会未予受理,但已系中国首次明确表达对条约束缚的不满;对战败国,要求废除旧约重订平等新约,得 到允准。1921年5月签订的《中德协约》是第一个明文规范无最惠国待遇、领事裁判权、协定关税各款的平等新约,也得到了独一无二的战争赔款;对无约 国,1919年春北京政府颁令,与无约国谈判时坚持平等互惠不再给予特权,即使谈判不成,也不愿迁就。12月,北京政府与玻利维亚订约建交,开创完全平等 互惠条约之先例。 1926年初,北京政府决定改采“到期修约”方针,陆续与条约期满国家个别谈判改约。4月,北京外交部通知比利时要求《中比条约》期满修约,由于比国 不愿接受中方条件,北京政府乃毅然于11月6日宣布废止《中比条约》,是为中国外交史破天荒之壮举。不久,比利时宣布归还天津租界,其后双方达成新约。 1927年11月,北京政府再宣布废止《中西条约》,由“到期修约”发展到“到期修改、期满作废”。 1928年,中丹、中葡、中意等条约到期,北京外交部分别交涉修约,但未有成果。北洋政府在倾覆之前,与波兰、希腊签订平等条约,是为北洋修约的最后成绩。 告别“革命外交” 《南风窗》:您的这一系列观点,恐怕会被认为是在做历史翻案文章。 唐启华:我的研究不在于翻案,也不在于否定他人的历史记忆,检讨他人珍视的传统,而是提供一种多元看待历史的方式。过去80多年来,受革命宣传的影 响,“废除不平等条约”与“反帝废约”激发了人民的爱国情操,在收回国权上取得了丰硕成果。“中国人民站起来”的民族自信心是弥足珍贵的。多年宣传的影 响,已是铁一般的事实,每个人的历史记忆都应该尊重。然而,过去的历史记忆,过度一元、单调、贫瘠,“反帝废约”激情在完成阶段性任务后,可能会妨碍中国 和平崛起的脚步,限制了迈向大国的历史想象空间。在此问题上,我们应该形成全面均衡的历史理解,进而能与各国平心对话,关照彼此的世界观,大步迈向全球化 时代。 《南风窗》:您主要是在担心狭隘民族主义的影响吗?在处理对外特别是对西方的关系上,中国人往往爱、恨、怕交织,感情很复杂。在迈向大国的过程中,中国应该如何自我疗伤? 唐启华:中国必须告别革命外交,过去近百年,外交往往成为内部斗争和政治宣传的工具,告诉大家列强欺负中国,我们要报仇雪耻,这种灌输不容易形成平衡 公允的世界观和民族性格。政治家对群众情绪的操控,虽然可以获得一时之利,但长远看会损害国家利益。如果我们认定自己是受害者,沉浸于八国联军、南京大屠 杀等事件的悲情中,琢磨着有一天要一雪前耻,就只会让世界感到害怕。民族主义会激发爱国心,但狭隘民族主义会成为中国前进的绊脚石。中国要崛起,必须告别 革命外交,在多元化的历史视角中,摆脱过往政治神话的束缚,以平衡自信的大国心态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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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 | <北斗荐书>本期主题:读书!读书!!(上)

本期主题:读书!读书!!(上)   荐书人 / 刘桂新(武汉大学) 一 各种各样的书单已经够多了,北斗上就专门开辟了一个荐书栏目。看到那些自己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书目,心里就会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恐慌。我不是害怕自己存在知识盲点,因为再渊博的人也不可能无所不知;而是害怕自己的知识结构不完整。 但同时我也总觉得之前开列的书目存在一个问题,即不能帮助读者建构起一个完整的知识结构。这也正如谷卿文章标题所表达的,是“一份挂一漏万的书单”。不过我不喜欢挂一漏万,我更喜欢强调知识结构的完整性。 因此便有了开列一份书单的想法,我对这个书单的要求是必须能够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结构。   二  有人说,读到一本好书实在是一种在旅途上巧遇知音的过程。似乎书与人也是要讲缘分的,别人喜欢的书你不一定喜欢,或者根本不适合你读。 我把这样一种读书看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或者纯粹是以读书为目的的读书。读书本身即是目的,即是心灵获得自由的过程。 书承载两个东西,一个是艺术,一个是思想,文学作品本身具有审美价值,阅读它们能直接给读者一种审美愉悦;思想本身不具有审美价值,对除文学作品之外的书籍的阅读之所以也能给有些读者带来愉悦是因为读者感受到了一种思维的乐趣和知识增长的乐趣。 需要指出,上述分类是概念化、模式化的,因为文学作品虽然是通过审美直觉来愉悦读者,但它同时也承载了作者通过艺术形象所表达的思想;而非文学类书籍也由于其以语言文字为载体,同样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两者是相互交织掺杂在一起的。 人们在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更多的可能是追求文学作品本身给作者带来的愉悦;而阅读非文学类作品的时候读者更有意识地追求的不是作品的艺术性,而是作品的思想性。这些作品将一系列的观点和我们平时所难体认的事实体系化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从而带动读者思考并且逐步型构读者的观念体系和思维方式。思考本身也是一种乐趣,从非文学类作品中获得观点的过程本身也是享受这种思维乐趣的过程。因此不管主要是追求作品的艺术性还是追求作品的思想性,读书本身就是目的,就是快乐。 但读书的冲动不仅仅源自于对快乐本身的追求,还源自于我们想认识这个世界,并且力所能及地改变这个世界。我们把关于这个世界的观念一个一个装进自己的大脑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智者和强者,安稳舒适地走过这一生,然后和这些观念一起安详地死去。我们把那么多的观念装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如果只是关照自己以及身边的少数几个人,会不会太对不起上天对你的智慧和机遇的馈赠?而且如果说每一个人都只有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生,我们是不是应该想一下如何更好地让自己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延长或扩展,而不是随着肉体的消灭而毅然决然地消失在宇宙的洪荒里?历史不会记住一个每年生产出五吨粮食的人,也不会记住一个在流水线上触摸过你电脑零件的人。历史能够记住的人太少了。当然,至少你的亲人会记住你的,如果你确实值得他们记念的话。在你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你在他们身上的付出和影响会作为你的价值在这个世界上继续延伸。但这些人终究有一天会死去,而你在他们身上的影响即使能够通过这些人影响他们身边的人而继续传播,也会越来越淡漠,最终在渺茫的宇宙中,你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因此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任何形式的抗拒生命消逝的举动都是徒劳的。但我们并不因此就有理由陷入价值的虚无,因为我们还有努力的空间,即在有限的生命里追求自我价值的最大化。 当你为那些不相干的人的利益牺牲的时候,那些普罗大众可能还是不能都记住你,但你的价值已经延伸到他们身上,他们会把这种价值继续传递、延伸,我想这是一个人实现价值最大化的一种方式。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方式,你的头脑里装满了睿智美妙的观念,你实在不忍心在他们为这个世界短暂效劳之后就随你一起被带进坟墓,从此永不见天日。于是你可以将它们诉诸笔端,让它通过文字这一载体继续传递给其他人。在这一点上,我们才说,文字的发明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一个标志;我们才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们才说,“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我们读书是为了对自己、对这个世界有所交代。不仅为了愉悦自己,也为了愉悦别人。如果你刚好是一个聪明睿智、满腹经纶的人,你要做的不只是偷安此生,还应该承担起与你的智识相匹配的使命。 因此相比于那种更为纯粹的读书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功利”的读书。在支持那种为了审美和知识本身的乐趣而读书的同时,我也鼓励一种更为“功利”的读书,这种功利的读书是为了用一种“批判的武器”来武装自己,然后携此武器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就我个人而言,在一个让每一个人都活得如此卑微的时代,我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去吟风颂月、相与酬唱。这种“功利”的读书本身也是有乐趣的,但乐趣在书外,乐趣在“提携玉龙为‘民’死”的快意。当然,这里的“功利”显然不是指那种为稻粱谋、为学历、为证书的读书,这种读书简直就是对读书本身的侮辱。   三 北斗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推动大学生的自我启蒙。启蒙也是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我从不怕别人说我居高临下,自命不凡。我在说启蒙的时候是把自己也摆在了一个被启蒙的位置。人需要时时反省自己,启蒙是一个终其一生的过程。 青年时期,人的社会化过程最重要的一方面影响是来自他的同龄人。那些与他有着相似处境和困惑的人的想法和经历更能够对他们产生影响。北斗网上大学生群体思想和情感经历的展示能够给同龄人带来更为深切的启蒙效应。但同龄人之间的影响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和气质上的感染。这些同龄人的见识和阅历毕竟与你相仿,都甚为有限。因此,如果我们想要寻求一种更为有效的智识上的启蒙,我们恐怕还需要另寻它途。 我们认为我们的父辈逊毙了,没有能力成为我们启蒙的源泉;我们的教育是一种体制化的洗脑教育。通过自我启蒙来突围应该说是我们这一代人最为明智的选择。况且任何封闭的体制都不可能是密不透风的,市场化大潮已经为我们冲开了缺口,启蒙素材的获得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轻而易举的事情。即使在没有新闻自由、写作自由的环境下,我们依然能实现自我启蒙。 体制内成长起来的或者脱离体制的独立知识分子还是太少,不是每个人都能亲耳聆听到他们的教诲,国外的启蒙资源则更是只能为极少数年轻人所享有的。北斗上的文章当然也能成为启蒙的一个资源供应者,微博上、校内上的消息当然也在为一代人的祛昧助力。但我说的是,如何最有效地实现自我启蒙。是的,读书! 我一直主张读书应坚持的一个原则就是:跟世界上最智慧的人交流。这是提高自己的最有效的方式。因此,阅读文学作品就阅读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学作品,阅读相关问题的著作,就阅读对这个问题有最权威解释的人的著作。我不主张读书的无所用心,而是主张更有目的有意识地读书。同样是读书,如果我们既能获得同样的乐趣又能更有效地提高自己,我们为什么不选择后者呢?有人担心,这些人自己会不会高攀不起。其实,他们也有平易近人的时候,因此读书应坚持从易到难。读书有时候还可以不求甚解,因为你不懂的地方可能是需要其它方面的知识作支持,这些不懂的地方可以先存疑,等其它板块的知识增长起来,相互参看,你会发现很多原来不能理解的问题自热而然地就理解了。 这里还要回到开篇所强调的知识结构的完整性。它其实是我个人比较推崇的一种读书方法:我们首先要在自己的大脑中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知识框架或者说形成一幅知识地图,然后再在此基础上通过对具体问题的研究和学习不断地将这个知识框架给充实起来。虽然即使这样还是会有知识盲点,但只要我们头脑中有了这样一幅知识地图,我们就能按图索骥,准确地锁定某个问题的区域,确定解决某个问题所需要调动的知识。我这里要给大家推荐的这个书单,主要就是起到这样一个知识地图的作用。 另需声明的一点是,当有人从下列的书目中看出我严重的意识形态偏向时,肯定会诘问我这是否与我所强调的知识结构的完整性相矛盾。我不否认这是一个带有导向性的书单,借用他们的意识形态话语来说,这个书单是“自由化的、西化的”。但在我看来,自由主义是一切独立自由思考的起点,在此基础上,你才有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左派或者右派,否则你就只不过是一个精神上的脑残、奴隶。因为自由主义的知识体系是开放的,它不同于任何其它主义的地方就在于,任何主义的存在都是以自由主义为前提的。启蒙的意义不在于给你某种具体的知识,而在于培养人的一种自由独立思考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说,自由主义是起点,但绝不是终点。这个书单所强调的知识结构的完整性是进行自由独立思考的基础,因此这个书单只是提供了一个起点,而且我们也只有从这里出发,我们在智识上的发展才能获得无限可能。   推荐书籍(点击蓝色字体书目可下载):     一、 历史   (一)中国史 1. 伊佩霞: 《剑桥插图中国史》 2. 费正清: 《中国:传统与变迁》 、 《美国与中国》 、 《中国新史》 3. 黄仁宇: 《中国大历史》 4. 钱穆: 《国史大纲》 、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 《国史新论》 、 《中国文化史导论》 5. 谢和耐: 《中国社会史》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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