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衬衫 | 陈行之:一个社会不能没有批评的声音
一个社会不能没有批评的声音,这是常识。批评是在何种情况下发生的呢?一定是在这个社会呈现出某种不义的状态,才导致批评,如果天清日朗,谁还去抱怨乌云呢?同样道理:如果没有乌云遮日,人们也不会去呼唤阳光;如果正路能够带给人自由、平等与尊严,人们更不会憧憬去走什么邪路。可见,社会批评是促进社会进步的必要条件。如果一个社会消失了批评的声音,那个社会一定是封闭的僵死的,就像如今被极权主义独裁政权控制下的朝鲜、古巴;如果一个社会是开放的,那个社会也一定是开放的、充满活力的,各种思想一定是流动的,就像被某些媒体不屑和鄙夷的那些走邪路的国家,包括从前苏联演变而来的俄罗斯,从“东欧社会主义阵营”演变而来的捷克、波兰、匈牙利、统一之后的德国等等。 然而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我们没什么心思去操心人家的社会封闭还是开放、思想流动还是淤塞,我们充其量也只能仰望一下星空,遗憾的是我们看到的东西与大人物看到的完全不同!我们不能说天空云清日朗,我们甚至也不能仅仅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头上只有一小块乌云,我们经验到的是,黑云滚滚,到处都是电闪雷鸣,浊浪滔天,鬼影重重,魑魅魍魉横行,鸡蛋大小的冰雹经常就会兜头砸将下来,一不小心就会被雷电烧焦或者被盘踞在权力位置上的各路妖神劫掠而去,连踪影都看不到。 在此种危重情况下,我们作为柔弱的小民,发出一两声惊呼或者抱怨,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柏杨先生在《丑陋的中国人》中所表达的文化忧虑和社会谴责,比单纯的政治批判更深地切入到了中国文化的母体之中,间接地解释了权力罪恶赖以产生的土壤,他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社会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中国人,从三宫六院的皇帝(现在社会进步了,据说很多司局级干部也可以活到这个份儿上了)到蝼蚁一般生存的小民,为什么会呈现出如此专横和虚弱的两极精神形态?中国社会为什么总是这样神秘、肮脏和腐臭?中国的法律为什么会像轻浮的女人那样轻易地就可以委身于权势?中国的衙内们怎么就呼风唤雨轻易地绑架了整个国家?中国知识分子为什么会出现大面积的精神萎靡和投机取巧?中国媒体为什么如此虚假,如此卑劣,如此没有社会担当?你会从《丑陋的中国人》未经雕琢的语言中发现,柏杨先生发出的哀怨、喟叹和悲诉,尽管是非政治的,却很容易与你对现实的观感产生对应,你会发现这个人直觉到的东西似乎比单纯的政治批判来得更加广阔和深刻。 文化的批评与政治的批评(我把它们统称为社会批评)在本质上有什么异同呢?如果形象化描述,我们可以看到如下画面:政治批评是游走在社会政治层面的激愤主义者,他们挥舞着鲜艳夺目的旗帜,高唱着雄壮的歌曲,呼喊着激昂的口号,有时候还偷偷或者公开向他们的敌人扔一两块砖头;文化批评则不是这样的,文化的批评所着眼的并不是社会层面的政治改变,他们在更大程度上只是隔着窗子向外看的观察者(那些激愤主义者也在他们观察范围之内),他们知道,当下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部分,现实世界又是既往世界的延伸;他们观察到很多病症,这些病症既有政治伦理的,又有社会伦理的,他们痛心疾首地告诉人们:这都是病啊!无论如何也得医治啊!不医治不得了啊!是要死人的啊! 七十多年前的鲁迅先生就是这样的观察者,他坐在书斋里“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用文字“做匕首和投枪”,向阴暗潮湿、死水一般岑寂的社会、向腐败无能却很残忍的政府,尤其是向戴着各种面具进行表演的知识分子精英、向乌泱泱遍布中国大地的愚昧民众发出冷嘲热讽,并且“一个也不饶恕”。 在当下的中国,战斗的政治批评更为重要,也更为迫切。 引述我给朋友的信—— 我对中国未来极度悲观,这还不仅是因为特殊利益集团力量强大,绑架了整个国家,并且很难被撼动,更重要的是我从知识分子层面看到中国人真的还没有为民主做好思想的和精神的准备,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中国的自由化时代降临,与之相伴生的将不会是民主化,而是漫长的精神动荡和社会动荡(各种政治力量的精神物质利益纷争),代价一定极为巨大。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毒素确实毒化了相当一些人的灵魂,他们无法摆脱为稻粱谋的境界,做事情的强大动力,似乎就在于如何从社会变局中分得一杯羹,我甚至觉得这些人带有某种程度的赌徒心理,这样的人一旦得到机会,马上就会变为新的权势者和掠夺者。在中国,不会有米奇尼克那样的人甘于抛却利益站出来行使独立知识分子的职责,不会有人抛家舍命来来看护革命成果。我不认为所谓的左中右在本质上有什么区别(一些人极度缺少强固的信仰支撑),我认为对他们不预先设定立场(对所有人开放)是对的。只有海水退了才会知道谁没有穿裤子。 那么,观察潮起潮落的会是一些什么人呢?一定是我前面说到的“隔着窗子向外看”的人,一定是对社会进行文化批评的人,他们很可能会观察到,当年那些激烈的政治批评者正在演变成他们的批评对象,一个新的历史轮回又一次开始……老子所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说的是不是这种境界呢?这样说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真的是一件乐事,鲁迅先生和柏杨先生对此一定都有深切体会吧? 本文来源《晶报》 —–白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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